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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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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虎在坟地里摸索着前进,走到一座斜碑前停住了。这是一截断碑。表面看起来,像一座完整的碑被沙土埋住了,实际上下面只埋住一点点。露在上面的部分有二尺多高。石碑很薄,是用一种质料很好的青石做成的。也并不太重,用力往外一搬,石碑后面就会露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沿洞口爬进去约四五步,就进入一个古坟了。
     
       古坟里并排埋着两口棺材,都是柏木做的,很结实。当初黑虎掏进去时,发现两口棺材里的尸首都已风干,一男一女,显然是夫妻坟。衣服还没有损坏。陪葬的物品很奢侈,有金镯、珠玉、檀木扇、元宝、银烟壶、金砖等,不下几十件。黑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需要的是空间。他把两具干硬的尸体拖出去埋上,把里边打扫了一下,铺了一层干草。两口棺材是紧靠着的,他从中间打了个洞,可以通起来爬进爬出。一口棺材是他睡觉的地方,铺草上有一条浸满脑油和污渍的破被。另一口棺材是存放吃用的东西的,作为他的储藏室。这就是黑虎的居室了。
     
       人一旦钻进去,就再也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也就完全与世隔绝,人间世界的一切都和他无缘了。那是一个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感情的阴暗世界。有时候,黑虎躺在里面百无聊赖,会突发奇想。假如当初被杀了头,地狱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谁知道呢?说不定地狱还会更好一些。人们不是说,地狱是鬼魂的世界吗?有罪的人死后都要去那里受苦。过去听吕子云说过,世界上的人都是有罪的。那年劫法场后,吕子云劝他入伙,讲了一个圣经上的故事:众人捉到一个犯奸淫罪的妇人,带她到耶稣面前,要用石头投她。耶稣说,没有罪的人才可以用石头投她。结果人们都散去了。
     
       由此看来,活着的人都是有罪的。只有一辈子行善赎罪,死后才能升入天堂。而这是很难做到的。吕子云说,他当初曾是天主教徒,天天要忏悔,生活清寡无味,因为受不住才叛了教。今世不管来世,索性痛痛快快一辈子。世上的人多数都是如此,混一天算一天。那么,死后被罚到地狱去的鬼魂一定是很多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当官的,也有平民百姓。总之,那里有人做伴。不像自己在这个洞子里,孤零零一个人。这是个介乎人间和地狱之间的地方。每逢这种时候,黑虎就把生与死看得很淡薄了。既然有阳光的人世间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那么到地狱去又有什么可怕呢?一个人离群索居才真正可怕。
     
       在黑虎的记忆中,自己好像已有七八年没说过一句话了。他和谁说话呢?白天藏在墓穴里,夜晚出去转悠。像一只猴子,偶尔出来向人抢夺一点吃的,然后又逃进洞子。在做这一切时,既不用表白,也不用商量。他不关心别人,别人也不关心他。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人的感情,甚至连生理机能都在退化。他只是这么默默地机械地活着。非人非鬼,昼夜颠倒。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的头发全部成了灰白色,长长地披在肩头。隔一年半载长得太长了,自己就用刀割去一些。他的脸是青黄色的,又瘦又脏,嘴巴上长满了胡须,也是灰白色。如果大白天拉出来看,就像一个什么鬼怪,更不会有人相信那是一个二三十岁的人。
     
       然而,黑虎毕竟还年轻,正处在一个人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不管生活多么阴暗、冷酷,他的血总是热的,他的希望和追求总是滚烫的。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珍珠和他们的孩子。这是他活下来的全部支柱。他思念他们,那是一种疯狂的思念,又是一种渺茫的思念。唯其如此,他才像油煎火燎一样,时而暴躁,时而沉郁,时而悲哀,时而痛哭。
     
       现在,黑虎倚着残碑坐在地上。他还不急于钻进洞去。那里面太孤独,太可怕了。而这里好歹是在人间。人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亲切的。每次归来,他总是迟迟不愿进去。
     
       此刻,夜幕紧紧闭合着,孤星闪烁,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静悄悄的。远处的村庄,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他想象着,千村万户的人们,都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酣睡中。家庭小院,一棵石榴树,三两棵枣树,老婆孩子热被窝,门前草垛上是也睡得那么酣甜的狗……这一切何等安谧、诱人。而自己却像孤鬼一样,瑟缩在荒野里,十几年孑然一身,连个归宿也没有。
     
       ……归宿?……他伸手揉搓着腿边的一簇枯草。揉呀,搓呀,那草已被露水打湿。黑虎想苦笑,却不觉掉下两滴泪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湿漉漉,凉丝丝的。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从心底泛出一股凄冷来。唉……不定哪一天连命都丢了,还想什么归宿?归宿大概就是这个墓穴了。困倦袭上来,他疲惫地合拢眼皮,把头靠在残碑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忽然,黑虎感到脖子被什么勒住了。他一激灵睁开了眼,刹那间意识到那是一根绳子!他浑身打个寒噤,正要翻身摸刀,突然两只手被人死死按住了。脖子被勒在残碑上,两旁有几个人影围着。几声厉喝:“不准动!”他中了埋伏。
     
       黑虎用眼睛左右瞄了瞄,似乎有些懒得挣扎了,眼睛一闭,束手就擒。他太疲惫了,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吗?
     
       04
     
       当天,黑虎被押进县城,投入监狱。
     
       他认得,监狱还是老地方,在东西街衙门口里。那年入牢,监狱门上有一块大匾。上写“后悔迟”三个字,现在没有了。
     
       黑虎满脸污迹,灰白的长发披散下来,把脖子和脸几乎都遮住了。倒是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当他被绳子牵着走过一个个牢房门口时,引得许多犯人往外看。居然有人认出他来:“黑虎星!”于是,大家很快就知道,黑虎被拿住了!
     
       从黑虎身上搜获的,除了一把铜柄柳叶刀,还有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被血渍浸透了的白粗布包。布包的边角还看得出灰白色,其余都沾满了斑斑血渍。血渍已经干硬,呈黑褐色,里头包着四截人的手指头。断指早已干缩,皱皱巴巴的,像冬天的枯树枝,一端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茬。看得出,这四截手指长短不齐,是一只手上除拇指以外的四个指头。上面的指甲,像琥珀一样光滑,修长而纤细,很像一个年轻女人的。从血迹和手指干硬的形状看,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实在是一个谜!办案人员初步分析,这很可能是他一个亲人的,里头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缘由,不然他怎么会珍藏在贴胸的口袋里?但也可能是他一个仇人的,或者是他作案的罪证。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黑虎为什么又带在身边呢……
     
       公安局长高公俭在讨论案情时,一直很少说话。他从黑虎非人非鬼的形象和缴获品中,隐约感到了案情的复杂。他回忆起三个多月前围歼吕子云、刘轱辘时,翟二临死前说的话:“他早就离……”看来,他是早就离开了他们,一直过着穴居生活。那么,黑虎为什么要离开他们?这些年,他一个人又做了些什么呢?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先不忙做结论。
     
       黑虎案情重大,又有一身武艺,所以被单独关在靠西头一间牢房里。
     
       他戴着手铐,倚墙坐在一堆铺草上。旁边有一床被子,是看守员送来的,比墓穴里他那条被子干净多了。
     
       开始几天,他像一头刚从山林捕来的猛兽,暴躁不安。这种不自由的生活,和他十多年的野人生活相距太远了。他几次想挣脱手铐,可是无用。黑虎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这时,他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第二次成了囚犯。
     
       其实,比起他的墓穴居室,牢房也算得上天堂了。黑虎尽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这里不愁吃,不愁穿,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再不用因为要填饱肚子去抢劫,去冒险了。没有被抓住时,成天提心吊胆,现在既已被抓住,反省去了那一层恐惧感。每天放风时可以晒晒太阳。他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太阳了。啊,太阳真好!他抬起头眯着眼往上看。那么好奇,那么贪婪,就像小时候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彩虹一样。这里可以看到人,听到人语。可以看到房屋和牢房门口的一棵苦楝树,树上有时“扑棱”飞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互相啄着翅膀下的羽毛。他看得很仔细,嘴是褐色的,毛是麻灰色的,肚皮下毛茸茸的,略有些泛白。从嗉脖到肚皮有一道黑褐色的毛线,那是公的;没有这道线的是母的。他太熟悉这些小东西了。小时候和珍珠一起在黄河滩里捉麻雀,有时捉到玩一阵又放开。它们挣扎着叫得可怜。现在,自己被捉住了,它们也可怜自己吗?
     
       “嘟!嘟!”一串哨子声,放风结束。黑虎恋恋不舍地向牢房走去。他又回过头去看,那几只灰麻雀惊飞了。
     
       黑虎进牢后第三天就被剃了头,接着又洗了个热水澡,真舒坦,浑身像脱了一层甲壳。若不是看押人催促,他真不愿意上来。一上水池,立刻又被戴上手铐。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比那个墓穴好。虽说是蹲监,却有一种回到人间的兴奋感。他隐隐感到,肌肉、精神,还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都在身上滋长。人所固有的一切,又渐渐在自己身上复苏了。
     
       黑虎已被提审了几次。每次高公俭都亲自参加。黑虎不知道他是公安局长,但看出了他的和善和威严。他告诉黑虎:“要老老实实交代,事情都要调查的。一旦查出有假,要罪上加罪!”黑虎愣愣地看着他,感到有点新鲜,感到共产党的法官和国民党的法官似乎不一样。那一次被白振海关进监狱,除了挨揍没有人问过什么。后来让他在一张纸上画押,以后便判了死刑。看起来,这次有点麻烦。麻烦就麻烦一点吧,总比不问青红皂白揍一顿就杀头要强一些。
     
       审问了几次,黑虎什么也没有说清楚。高公俭发现他手脚非常灵活,脑子却有些木呆,连说话也吃力,舌头僵直,吐词不清,仿佛发音的器官都萎缩了。于是又告诉他:“要好好回忆,不要着急。你犯案很多,时间也久了,一次说不清也不要紧。但不准故意隐瞒!”没有拍桌子,也没有打耳光。在黑虎看来,他的话都很新奇。黑虎睁大了眼听他说话,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但那平静中,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记得,当初白振海手下人毒打他时,自己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破口大骂。整个胸膛里都燃烧着仇恨的烈火。而现在却没有。反觉得对这个有点驼背的法官,有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他甚至想悄悄拉他到一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请他出个主意什么的。
     
       高公俭又到牢房里来看过他几次,不是审问,而是问问身世,聊些家常事。最后连他手上的铐子也取掉了。黑虎的精神戒备一点点被解除了。一连两个月,没有谁再问他什么。他不知道外面正在调查。但他蹲在牢房里,却在按照那个驼背法官的话努力在回忆。
     
       于是,十多年土匪生活的片断,又在眼前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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