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保姆，被放进去，换了地毯鞋，迎上来的，却并非那位城管头儿，而是一位保养得猜不出年龄的美貌女士，她是元配还是二奶啊，颇难判定。那女士带路，穿过豪华的客厅，出得落地大玻璃门，来到宽阔的平台，请他落座在遮阳伞下的休闲椅上，平台上的游泳池，竟被改成了一个种植着睡莲的水域，紫红的睡莲被碧绿的圆叶陪衬得格外妖娆。保姆端来全套英式下午茶，放在遮阳伞下的休闲桌上，那女士在夏家骏对面坐下，看那表情，不是男主人要接待他，而是这位女士要跟他说话。
果然。那女士告诉夏家骏，老王打高尔夫去了。老王并不需要什么报告文学，他那“鞠躬执法”的创意有报纸报导就够了。之所以还以他的名义约夏教授来，是因为有件事，希望夏教授帮忙。
夏家骏喜欢别人唤他夏教授。但是那老王如此拿他开涮，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可是有身份的人啊！不过，也还好奇，不接受采访，有事相求，那是桩什么事体呢？
“也不算什么大事。”那女士打个手势请夏家骏喝细瓷杯里斟好的大吉岭红茶，把方糖罐和小小的牛奶杯朝他那边挪了挪，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夏家骏听着，先是觉得匪夷所思，接着就非常生气。
原来，王家千金就要移民某西方国家，老王和这位女士，已经为千金在那边唐人街买下了一个超市，办的是投资移民手续。在移民资格审核当中，王家千金，那女士称她丽丽（或者莉莉、俐俐，总之是那么个发音），填表时，学历填了个硕士，其实她只是个学士，并非硕士，但是既然那么填了，就必须提供硕士学位证书，这不就给自己添麻烦了吗？代理办理移民手续的机构说，交过去的表格，无法更改，西方最讲究诚实，其实你就是学士也无所谓，投资移民嘛，但是虚荣心作怪，填了硕士，那就必须提供硕士证书，而且必须是真实的证书，那么怎么办呢？丽丽现在就紧急准备硕士论文……
夏家骏插进去问：“咱们这边的硕士学位，也是有一整套审核程序的啊，能轻易取得正式的证书吗？”
那女士，应该是丽丽的生母，就说：“当然，也不能完全请枪手，丽丽自己还是努力的，她已经整出了个草稿，现在，就希望您，夏教授，帮她顺一遍。”
夏家骏觉得受到了侮辱，他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他毕竟是得过奖的作家，是政协委员，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怎么能为这么个毛丫头去“顺一顺”什么狗屁不通的硕士论文？这不就是让自己当那丽丽的枪手吗？他差点被一口茶呛住，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用抽纸揩嘴，以愠怒的眼光朝丽丽她妈望去。
那女士却以为夏家骏是在考虑条件，于是说了句：“钱不是问题。”
“钱不是问题”这五个字，这几年夏家骏听得多了，比如在麻爷埋单的那次宴请中，人们谈生意，其中就出现了这五个字。如今世界经济低迷，风景这边独好，中国的官员、商人，口中多会呐出这五个字来。没想到现在对面的这位女士，为她的丽丽能顺利移民，也以这五个字为誓。
夏家骏当时心中充溢着饱满的正气。他再环顾四周，不过是个城管的头儿，怎么就积累出如此的财富？过上如此的生活？已经为女儿购下国外一个超市！能有如此的手笔！腐败啊！写什么“鞠躬执法”的报告文学，干脆改写“某城管老爷的财富探秘”罢了！
夏家骏就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里头有个原则。难道那充当他导师的人，就能让她这样的论文通过吗？上头还有校学术委员会吧？”
丽丽母亲又说出五个字：“那我们有人。”
这五个字也并不陌生。“钱不是问题”加“那我们有人”，原是拴在一起的。这实际上也是当下很多人从上到下把事情办成的绝对法宝。以前听到这十个字从未觉得刺耳，这次却不仅觉得刺耳，而且锥心。
“你们既然又有钱又有人，那直接取证书不齐了吗？把我诳来算怎么回事儿？”
夏家骏站了起来，表示告退。
忽然玻璃门里边发出一种似乎是惊喜的声音，接着那丽丽冲了出来，她脸上还敷着面膜，无法弄清其“庐山真貌”，她跳到夏家骏跟前，抓过他的手就喊：“哎呀！太好啦！我是您的粉丝啊！快给我签个名！”接着转身跑回去，又飞快跑回来，拿着一本前几个月出的杂志，上面有夏家骏的一个篇幅很长的报告文学《中国大超市》，请他在那题目下签名。
夏家骏勉强地签了名，丽丽看出他不高兴，就又过去搂着她妈妈的肩膀摇：“姆妈，你干吗为难人家夏教授啊？”又转身对夏家骏娇嗔：“夏教授，为什么不多坐会儿呢？我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您哩！”又活泼地甩手：“别走，等等我！”飞快地跑开，又飞快地返回，这次揭去了面膜，用化妆棉清理着颜面，在那休闲桌旁的空椅子上坐下，对夏家骏甜笑：“现在，您是我的客人啦！”
那丽丽果然美丽，夏家骏望着她，不由得化怒为喜。
丽丽跟夏家骏聊了起来。原来她确实在修工商管理硕士，论文题目是《超市管理中的盲点及清除方略》。如果她这篇论文确实通过，令她获得硕士学位，那么，她去成为在那边投资超市的移民老板，移民局加快接纳她的可能性无疑将大大增强。人家已经写成了一个文本，请夏教授做的事，无非是顺一顺、润润色，更何况人家也是冲着他那篇《中国大超市》的报告文学才恭请他帮忙的，丽丽称，她的论文后面有86个注脚，其中13个引用了他的大作。这么说，所面对的人和事，也还不是那么离谱，而且，他想起了丽丽妈妈所说的那五个字“钱不是问题”，他被某些评奖班子邀去当评委，动辄会拿个三五千的红包，那么，给眼前这位千金移民助一臂之力，怎么也该拿个三五万吧？
丽丽母亲看出夏家骏脸色的变化，就招呼保姆：“李嫂，换壶热的茶来！把提拉米苏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