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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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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盼本来以为郁老师会好好地招待她一顿,却不料仅快餐而已,看了一眼那一次性的塑料饭盒和木筷,并没有放在眼里。但她毕竟饿了,也就不再挑剔,拿过来就吃,嘴里含着饭粒和鸡块,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再去打警察的啦!”
     
       这个阿盼,竟这么拿自己的短处寻开心!现在的孩子,似乎很欣赏这种调侃生活的态度,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他们眼里都不再可爱,“神圣”、“尊严”这些字眼早已消失,只剩下嬉笑怒骂;但换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又活得比谁都轻松,因为在成年人看来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重不胜负的压力,在他们身上仿佛都不存在,或者说视而不见!成年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这个责任,那个责任,重重叠叠地都压在自己身上,直到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强迫自己挣扎起来,去继续承担那些责任!除了责任,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郁琅嬛这么想着,也就没有对李盼的怪调产生太多的恶感。她想再嘱咐李盼两句,但再说也就是刚才的那些话,耳提面命地灌输只能让她反感,也就不再说了,带上房门,匆匆走了。
     
       她和李言约好了在午饭的时候见面,还不知道李言上午的会开得怎么样呢!
     
       李言没有和那些市一级的同僚以及各局局长们一起吃饭。他当然知道,中午的这顿饭自己本不该逃席,这是个极好的联络感情的机会。如果他在场,人们一定会以他为中心,谈论他上午的高论。无论拥护还是反对,他都是要听一听的。即使有不同意见,也还可以在饭桌上再做工作,统一思想,对下午继续开会很有好处。但是,这顿饭尽管重要,他也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吃了,而必须赶快去见郁琅嬛。
     
       离开会议室之前,他歉意地对大家说:“对不起了,诸位!家里还有客人等着我,这边的午餐就不能奉陪了!”然后又特地跟陈志恒打个招呼:“老陈,有劳你了,要让大家吃好啊!”
     
       “你放心好了!”陈志恒微微一笑。
     
       李言匆匆离去。
     
       约会的地点离郁琅嬛的家不远,就在那条偏僻的细巷外面,再转过一条细巷,有一家小小的饮食店,早晨卖早茶,中午、晚上供应正餐。单身生活的郁琅嬛经常在这里解决她的早晚两餐;李言闯人她的生活之后,这里也就成了两人的聚会之所,不用担心在这里会碰到熟人,无论市里的干部,还是一中的老师,谁都不会到这个想也想不到的偏僻地方来。这个小店的顾客都是附近的市民,他们不认识郁琅嬛是谁,当然更不会认得李言,小小的老百姓做梦也不会想到掌管这座城市的市长会和他们坐在一起吃这种普通的饭食。
     
       郁琅嬛已经等在这里。她要了简单的几样菜:一盘白斩鸡,一盘白灼虾,一盘炒荷兰豆,半条清蒸鲩鱼,一碗玉米羹,恰恰是“四菜一汤”。此外,还为李言要了一杯啤酒。
     
       李言匆匆地走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感到一阵脱离了“战场”的轻松,随之却是疲劳向他袭来,他的确太累了。别看他上午口若悬河、谈笑风生地讲了一个半小时,其实内心并不轻松。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报告,而是“竞选演说”啊!在外国,哪一国、哪一届的总统、州长、市长、议员选举不经过激烈的“演说”战?不在于谁比谁好多少,决定胜负的往往是看谁在演说中能够征服他的选民。而那些竞选者,谁的背后没有强大的财团支持?没有一帮智囊出谋划策?没有贤内助事无巨细地充当后盾?甚至于上台之前该穿什么服装,系什么领带,理什么发型,演讲中在什么时候要对听众微笑,什么时候要眼含热泪,什么时候要插空提一提自己的爱犬以显示仁爱之心,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可是他李言呢?在这种时候谁都指望不上。坐在他旁边和对面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朋友,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帮他策划什么,他只有单枪匹马地去“征服”他们。至于“贤内助”,唉!昨晚的夜战没有影响今天的会议,已经是万幸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心心相印的,只有一个郁琅嬛。他成功的愉悦,可以与她分享;他遇到挫折时的苦恼,可以向她诉说;甚至他的某些正在谋划或实施的策略,也可以和她切磋。不可设想,如果他的身边没有郁琅嬛,那将是多么孤独!
     
       郁琅嬛急切地望着他:“快说说,情况怎么样?你都快把我急死了!”
     
       “急什么?一切正常!”李言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端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你……先让我喘喘气!”
     
       “一切正常”四个字稍稍缓解了郁琅嬛心中的担忧,为了让李言宽心,她笑笑说:“你也别着急,慢慢说。我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你有什么好消息?”
     
       “阿盼回来了,没事儿了!”
     
       “噢!”
     
       突然听到这个喜讯,李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结果,尽管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想到会如此迅速地得以解决,所以仍然感到由衷的惊喜。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阿盼这个不成材的女儿其实在他的心目中占有相当重的分量。昨晚“大义灭亲”,那是迫不得已啊!
     
       十八年的岁月在他心中翻腾起来。难以设想,家里如果没有阿盼,他这些年和何丽珠厮守,将怎么度过那无味的生话!自从阿盼来到这个家,他就把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当作亲生的骨肉。阿盼是在他的心血和父爱浇灌下一天天长大的,他拉着她的手去逛街,带她去海边游泳,从一撇一捺开始教她识字,后来就每天早晨送她去幼儿园,小学的头两年还要送她上学。这样带大的孩子,和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却变得粗野顽劣,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何丽珠说,不是自己的骨肉,对她再好也没有用的,恐怕她的亲生父母就是这种土匪、强盗,不然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女儿呢!李言不相信。他相信人性没有天生的恶,恶是后天学会的。跟谁学会的呢?直到结识了郁琅嬛,听她讲到一些教育心理学的道理,李言才突然意识到,阿盼的真正的启蒙“老师”其实不在幼儿园,也不在小学、中学,而在家里,正是何丽珠!家长的影响比老师更直观、更形象、更深刻,从小在那样一个愚昧、粗俗的“母亲”影响下,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孩子会健康成长吗?所以,无论阿盼惹了多大的事儿,使他生了多大的气,他总是不能把所有的怒气都施加于阿盼身上,反而更加强了他和何丽珠之间的离心力。现在,阿盼平安地回来了,昨天的一场虚惊总算真正过去了。他不想再埋怨女儿,而是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怜爱之情。
     
       “她现在在哪儿?”他急着问。
     
       “在我那儿,”郁琅嬛说,“她……不愿意回家,我看也不必勉强她吧?”
     
       “那……我去看看她!”李言说着站起身来,有些迫不及待。
     
       “你怎么能去?”郁琅嬛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我们的关系,现在可以向她公开吗?”
     
       “唉!”李言重又跌坐下去。
     
       沉默。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郁琅嬛:“吃点儿东西吧。”
     
       李言默默地又拿起了那杯啤酒。越州的春天已经有点儿燥热,也许是他心中的燥热,那股无名的火气需要这冰凉的东西来扑灭它。他一口就喝下半杯,像吞下了一块冰,脏腑里开始冷却,啤酒里所含的大量气体从食管里作反方向运动,呼噜噜响着冲出咽喉,打了一个长长的嗝,顿时感到畅快了许多。
     
       “你慢一点儿喝嘛,这杯酒反正是你的,又没人抢!”郁琅嬛说。
     
       李言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他在年轻的时候,本是善饮的,偶尔和同学们聚会,可以一连喝许多瓶啤酒,白酒也能喝一些,葡萄酒也能喝一些,却从没有喝醉过。后来到了越州,他在孤独、苦闷中生活,就更需要酒来消愁。可惜,那时候生活清贫如洗,连酒资都是不能保证的,他其实没有条件“一醉方休”。当了“官”之后,当然再也不会愁没有酒喝,因为无需掏钱,而这时他却厌烦了酒这东西。越州的风气,只要吃饭,必要喝酒。主人向客人劝酒,那个殷勤劲儿简直让人受不了,似乎不把你灌醉就对不起你。客人们之间也要想尽各种理由互相对饮,如果你不“干”,就等于看不起人家,也就只好“舍命陪君子”,酒桌下面不躺倒几个,人们总觉得不能尽兴。官场上把民间的这一套搬了过来。李言每到一处视察工作,那些人既是部下又是东道主,当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灌他,这使他十分反感。酒,他爱了多年的这种东西,竟成了一种无法逃脱的灾难,他再也不爱酒了。有一次和郁琅嫘约会,他是从一个不大好推脱的“饭局”勉强脱身而来的,自己倒没觉得有醉意,可是一进门,郁琅嬛就皱着鼻子说:“哎呀,一身酒气,你怎么成了个醉鬼啊?”就是因为那句话,使他把酒戒了,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无论有什么茅台、五粮液、白兰地、威士忌,滴酒不尝。他要维护自己的形象,不愿意在人前,特别是在他心爱的人面前失态。倒是郁琅嬛又把理论从另一端论述过来:“只要你不像那些俗人那么野蛮,啤酒喝一点儿也是有好处的!”此后他便只在郁琅嬛面前破戒,也仅仅啤酒一杯而已。
     
       今天,他本来是以很好的兴致来见郁琅嬛,阿盼平安回来的消息也本应令他欣慰,却由此想到一团乱麻似的家事、无穷无尽的烦恼,又要借酒浇愁了!
     
       “这个阿盼啊,该把她怎么办呢?”郁琅嬛慢慢地剥着一只虾,问他。
     
       “难办的不是阿盼,”李言也动手剥一只虾,“她反正马上要走了,无所谓,难办的是我!阿盼走了之后,那个家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待了!”
     
       郁琅嬛精神一振:“那就赶快解决呀!”
     
       李言却默默无语,用筷子夹起那只虾,蘸了作料,慢慢地咀嚼着。
     
       “你说呀,”郁琅嬛又在剥第二只、第三只虾,“你还想让我等多久?”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你得让我把手头的事儿理出个眉目……”
     
       又是一只虾扔过来:“现在不是有眉目了吗?只要阿盼一走,事情就简单了,那桩死亡的婚姻,该解体了!”
     
       “我说的不是阿盼!刚才不是说过了嘛,阿盼的事儿好办……”
     
       “什么人难办啊?”郁琅嬛急了,“你是说那个黄脸婆?哼,昨天晚上,我虽然没在现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以为你会一怒之下拉着她去离婚呢,可你……在那种情况下还忍气吞声!都九十年代了,在中国,恐怕再也找不出像你这样的人了,也算个男子汉哪!”
     
       李言被激怒了。在家里,何丽珠不顺心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他,冷嘲热讽,逼着哑巴说话,没想到郁琅嬛也会来这一套!外国有这么个说法:总统掌握整个国家,而女人掌握总统。李言不是总统,可是却有两个女人都要掌握他,一个从那边儿围追,一个从这边儿堵截,还让他活不活啊?!
     
       他丢下筷子,正要发作,却看到郁琅嬛那一双期待的眼睛。立时,怒气消融了!仿佛他的心房中伸出了一只手,拍着自己的额头,说:你糊涂!她跟何丽珠能相提并论吗?不要以为那一颦一怒都是跟你过不去,那是缘于对你炽烈的爱啊!当初,你对她一见倾心,放下市长的架子主动接近她,苦苦地追求她,不都是为博得那份儿你不曾拥有的爱吗?而当她把纯真的爱都给了你,把自己的未来都托付于你,你却迟迟地拿不出具体行动,难道还有资格去责怪她吗?
     
       “小郁,我何尝不希望在一个早上就把这个麻烦打发掉,彻底忘掉,就像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那段历史,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他动情地望着郁琅嬛的眼睛,让她看到自己的心灵,那里面所贮藏的是和她一样的渴望!“但是,我读了半辈子历史,至少懂得,历史是不能倒流、也无法割断的,即使是对那样一段糊涂的历史,也必须理智地解决,否则,将后患无穷!我所面对的不是旗鼓相当的论敌、政敌,而是一个毫无道理可讲的女人!我难道能用同样的办法和她对打对骂吗?那样,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更纠缠不清了,唉,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什么?什么‘女子与小人’?”郁琅嬛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孔丘的这句话是错误的!”
     
       李言自知说错了。急不择言,他忘了郁琅嬛也是女人,当着女人骂女人,尽管这两个女人是互相敌对的,也不能容忍。
     
       “有什么错?”李言却不肯替孔老夫子认错,因为这句话他刚刚引用过。理论家是不会认错也不能认错的,古往今来,已屡见不鲜。他们可以对自己以前的言论增删、重写,可以说自己的理论是不断发展的,是越来越成熟的,不但超越了前人而且超越了自己,但是绝不可以说自己过去“错了”。你自己认一个错,人家就有理由怀疑你有一百个错,甚至全错,那还得了?因此,某些理论家们惯用的手法是狡辩,把自己过去说的话换一种说法,把本来不圆的地方打磨圆了,如此而已。李言搞了大半辈子理论,当然深谙此道。“孔夫子那个时代,并没有像你这样的知识妇女,他所指的无非是妻妾和女仆,这些人整天在家里鸡争鹅斗,那是很难‘养’的嘛!孔夫子并没有说你,我也没有说你嘛,你又何必多心?”
     
       这种辩解显然十分牵强。但郁琅嬛却宽容地让他过关了,不再纠缠,依然抓住她最关心的问题:“不必再‘子曰’、‘诗云’了,你要触及问题的实质!这么优柔寡断,一辈子也解决不了!”
     
       “不!”李言回答得倒斩钉截铁,“要解决,而且为期不远了!”
     
       “这话,你也已经说过多少次了!”郁琅嬛并不满足这种笼统的许诺,她需要的是一张具体的时间表,“你说吧,到底在什么时候?”
     
       “明年春天!”李言果然拿出了这张时间表,“你应该知道,现在的越州是个什么局面?斗争的中心、矛盾的焦点是什么?难道我能在这个关键时刻闹‘婚变’吗?”
     
       “唉!”郁琅嬛听到这里,却又只好叹息,“你关心的只是政治斗争、争权夺利,连婚姻都是‘政治婚姻’,这正是你们这些所谓‘政治家’的可悲、可怜!”
     
       “不!”李言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让步,双眼熠熠生辉,“政治关系到一切的生死存亡!如果没有我的政治生涯,恐怕到现在还只是图书馆里的一名管理员,根本不可能踏上秦屿并且有所发现;即使凑巧获得了重大发现,也无所作为。而现在不同了,站在政治的位置上谈学术,学术也就成了政治,也才能够影响全局。我等了半辈子,才等到了秦屿这篇大文章,做学问的人,谁不渴望有所成就?但一生也难得遇上这么一次机会,长期积累,偶然得之,不容易啊!秦屿的开发,将是一场有声有色的大战役,也将是我事业上的重大转折点,这一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也不许出现任何差错和疏漏!否则,我将愧对历史,这颗史学家的良心将终生不安……”
     
       一说到秦屿,李言就无法遏制他那冲动的激情,郁琅嬛也不能不被他感染,她所关心的焦点竟也在不知不觉之中随之转移了。折磨得她寝食不安的何丽珠又被暂时忘却,占据头脑的是李言的当务之急!
     
       “你以为我不替你着急吗?要是不着急,我会把电话打到你家里去、打到会议上去吗?哎,上午的会开得到底怎么样啊?”
     
       细巷中小饭馆的这次共进午餐的约会,现在才进入正题。
     
       与此同时,越州宾馆里的那顿会议午餐也正在进行。
     
       陈志恒也没有和大家共进午餐。在散会之前,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吃这顿饭了,要利用下午开会之前这段宝贵的时间,做他该做的事情,否则就来不及了。他正在挖空心思地寻找逃席的理由,以免李言生疑,没想到李言倒先告退了。他耐心地等李言消失了之后,才向大家说:“对不起,我这几天肚子不好,没有口福陪大家吃饭了,要回家吃稀粥!各位尽兴,啊,各位尽兴!”转眼也消失了。
     
       与会的官员们,有些人不免觉得扫兴。那些小局长,平时难得和市里的领导一起用餐,现在两位头面人物都走了,自然怅然若失。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也有人在领导面前觉得侷促,他们走了正好。而对于像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这样的老前辈来说,席面上没有李言、陈志恒这些“少壮实力派”,他们倒显得轻松了。
     
       大家步出市委大楼,走进就在隔壁的越州宾馆。
     
       这座宾馆虽然外观不如广场对面三十九层的越州大酒店气派、豪华,却具有很高的地位,是专门接待市委、市政府的贵客的地方,上级来了要员到越州视察,或者外国的什么代表团到越州访问,都是住在这里,因此,被称为“越州的钓鱼台”。平民百姓是无缘光顾的,即使是那些腰缠万贯、手持“大哥大”、腰挂BP机、坐着大“奔驰”的暴发户,可以在越州大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一掷千金,却进不了越州宾馆,“官”与“民”毕竟有所区别。
     
       现在,秦屿论证会的一行人乘电梯到了二层,鱼贯而人小宴会厅。身着绣花旗袍的小姐便迎上来,面带谦卑的微笑:“首长请!”一一引座。
     
       宴会厅里横竖成行地摆好了几张圆桌,每桌十个人,人们各就其位,谁该坐哪儿,都心里有数,常开会也就常吃宴会,常吃宴会也就吃出经验来了。当然是“四套班子”坐前排。既然市委、市政府的一把手程功同志不在,主事的李言和陈志恒也不在,德高望重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便各在两张主桌坐了首席,似乎又回到当年他们执政时的威风。各局局长按其所司职务的重要性依次排列。新闻记者们自然是在末座作陪,但他们毫无怨言,因为平时难得到这个地方来吃饭,今天其实是沾了光的。
     
       每人面前三只酒杯,啤酒或矿泉水、葡萄酒、白酒,杯子越小度数越浓,质量越高。服务员小姐款款来到面前,纤纤玉手取下折花餐巾,替你铺到膝盖上,然后轻声细语问你喝什么,倒满那三只杯子。这些,本是正常程序,谁来吃饭都是这么侍候的,但在初出茅庐的《越州日报》小记者来说,已感到是莫大享受了!
     
       小姐上菜,宴会开始。没有人致词,也没有人答谢,大家开吃。本来这也不是正式宴会,仅是会议餐或日工作餐而已。“工作餐”一词,本是中国没有的,近年来才从海外引进,但已显示了极强的生命力,因为会议是不可不开的,饭也是不可不吃的,两相结合,边吃边谈,颇合我们的国情。而洋事物一旦扎根于这方水土,从形式到内容也就随之变化,已非西方的工作餐仅一盘汤、一盘沙拉、一盘烤牛肉或烧牛肉、两片面包可比了,而是生、熟、冷、热、荤、素、煎、烤、爆、炒、炸、涮、烩、炖、煨、焗,皆可登场,多多益善。越州人善吃,靠海吃海,席面上唱主角的当然是生猛海鲜,对虾、螃蟹、海参、扇贝、石斑鱼、加吉鱼、鲍鱼、海胆、龙虾……以及北方人望而生畏的蛇,再佐以蚝油、虾酱、梅膏、沙茶、红醋、鱼露、柱侯酱、辣酱油、生抽王,美馔纷呈,馥郁芳香,鲜、嫩、爽、滑、淡,五味俱全,而又淡而不寡,鲜而不腥,嫩而不生,油而不腻,好一桌勾人食欲的粤菜或曰越菜!越州人确应因祖先创造了如此光辉灿烂、造福于子孙万代的“食文化”而自豪!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越州人的饭桌上天天如此,顿顿如此。
     
       《越州日报》小记者向坐在身边的电视台胡子拉碴的老记者小声说:“我们白白当了‘无冕之王’,哪里比得上‘公仆’啊!”
     
       老记者笑笑:“少见多怪!”
     
       小记者又说:“这早超过中央规定的四菜一汤标准了!”
     
       老记者又笑笑:“天高皇帝远,因地制宜嘛。现在哪里还有‘四菜一汤’?如果真搞四菜一汤,会议也就开不起来了。哎,你听过一首《醉酒歌》吗?”
     
       “什么《醉酒歌》?”
     
       小记者显然见识短浅。老记者就把嘴凑过去,耳语了一阵,小记者听了“嘻嘻”地笑。
     
       餐桌上欢声笑语不绝,人们觥筹交错,谈谈说说,却又绝口不谈今天的会议和有关工作的话题,似乎把上午那么精彩的会议给忘了。这些人却又不习惯喝闷酒,总要找些话来说,于是端起杯子来敬酒。
     
       敬酒当然先敬长者。
     
       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面前就如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而且人们在称呼他们的时候还有意避开了他们已处于“二线”的现任职务而使用了“老书记”、“老市长”这么亲切的头衔,虽然加了个“老”字以表示“过去时”,但也颇使老人家高兴,这表明部下还未忘旧情啊!
     
       旅游局长因为在上午的发言中不慎走嘴,挨了人大主任的当面批评,此时有意挽回面子、修补关系,便举杯走到老人家面前,虔诚说道:“老书记,我敬你一杯!祝你健康长寿,这也是我们越州的福气呀!”
     
       人大主任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上午的那点不愉快也就不去计较了,于是,端起面前那透明的小号杯子,和旅游局长碰了一声脆响。正待干了这杯,老人家突然问了句:“是茅台吗?”
     
       侍立在侧斟酒的小姐面带歉意,说:“首长,对不起,会议餐的标准,不上茅台,这是汾酒!”
     
       人大主任脸上耸起的笑容就又松弛下来,心里很不痛快。依他本意,就要发作,吩咐:“换茅台!”但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已非当年的一把手,尽管程功、李言、陈志恒都不在场,也轮不到他发号施令。何况今天又不是宴请上级或海外来的贵宾,不够上茅台的“标准”,他又何必出面去破坏规矩?罢了,罢了!但手中的这杯酒,已觉得没有味道。
     
       就在这将饮未饮之际,旅游局长已把老人家的心思看在眼里,马上笑盈盈说道:“老书记,现在饮酒的行家最推崇的就是汾酒啦!”
     
       众人一愣。中国八大名酒,举世皆知贵州茅台第一,尚未听到过头名是山西汾酒!
     
       旅游局长语惊四座,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的身上,这才从容解释:“汾酒是我国名酒的鼻祖,八大名酒都是它的后代和近亲啦!论历史,汾酒长寿一千五百年,杜牧名句天下传:‘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指的就是汾酒,而不是茅台,茅台只有两百七十年历史,是它的晚辈啦!论度数,茅台只有五十二度到五十四度,汾酒高达六十度,比它厉害嘛!论名气,汾酒早在一九一五年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就荣获一等优胜金质奖,老资格啦!汾酒好,好在哪里?一是用料独特,粮食是山西汾阳的‘一把抓’高粱,别的地方没有代用品;水是‘古井佳泉水’,全中国只有那么一眼井,清澈透明,没有杂质。二是酿造工艺独特,有七大秘诀:‘人必得其精,粮必得其实,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明,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所以酿出来的酒,清亮透明,气味芳香,人口绵绵,落口甘甜,回味生津,色、香、味三绝,虽然是六十度的高度酒,可是没有强烈刺激,不上头,不伤胃,舒筋活血,延年益寿,有‘液体宝石’的美誉,所以饮酒的行家讲:不饮汾酒终生憾,饮了汾酒似神仙!”
     
       旅游局长果真不愧为走南闯北的旅行家、美食家、品酒家,开口就是这么洋洋洒洒一大套,直把汾酒的地位推上了顶峰,把人们的酒瘾勾得馋涎欲滴,在座的竟然也没有人怀疑他是否承诺了为汾酒厂做广告的业务,也不曾想到今天餐桌上摆着的如果不是汾酒而是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西凤、竹叶青、洋河大曲、双沟大曲、剑南春、古井贡酒抑或杜康酒、衡水老白干、二锅头……他是否也同样说得出各种无以复加的好处?
     
       一席话,如春风吹走了人大主任心中的不快、脸上的阴霾,捏在手上的杯中物陡然升值,好似琼浆玉液,美不胜收,举起来一饮而尽,咂咂嘴,说了声:“好酒!”
     
       “好酒,好酒!”座间赞声鹊起,群情大振,大有明日一早汾酒将在越州脱销之势。
     
       大家都蜂拥着过来向老书记、老市长即现在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敬酒,两位老人家心情愉快,连连干杯,早把医生的告诫、老婆的规劝丢到爪哇国去了。
     
       敬过了老首长,局长们又互相敬酒,谁和谁都能找到理由让对方喝下这杯酒,比如你我同岁啦,夫人在一起工作啦,子女曾经是同学啦,你介绍的人我已经批了条子、我的老朋友的孩子的晋升问题还要你多多关照啦,等等等等,虽是东拉西扯,倒也都能扯得沾边。扯得高兴,积习瘾发,便划起拳来。一个个底气十足,声音洪亮,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眼睛瞪得溜圆,情绪极其亢奋。赢了的好似占了多大的便宜,得意忘形,尽兴地挖苦输家。输家被激起复仇火焰,于是再战。越打越激烈,越打越热闹,酒便消耗得极快。这些人个个有海量,酒桌上的行话说:“工业局,农业局,比出水平看饭局。”“我们都是‘酒精考验’的!”决不会因为些许杯中之物就腾云驾雾、烂醉如泥、胡说八道,只是脸红一些,话多一些,气氛也就更加热烈一些。酒这东西,奇妙无穷,能把烦恼稀释,能把矛盾粘合,能使友谊浓酽。杯子一碰,理解万岁,亲密无间,情投意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这些老前辈看着晚辈们如此肆无忌惮,不免觉得有失体统,开始咳嗽了两声,竟完全无效,也就不再干涉。想想自己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是从基层上来的,都有过贪杯的历史,只不过那时候还不敢过于铺张,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在头脑里还是占据统治地位的。算了,算了,时代在前进,要想不被时代抛弃,最好是适应时代,适应新潮流,而不是站在潮流的对面指手画脚,好像在大跃进时代我们经常这么说的。能够这么看问题,这么消磨自己的棱角,日子才能过得安稳。
     
       这边,局长们自由结合,都已战了几个回合,“酒精考验”的战士们谁也战胜不了谁。于是就很不过瘾,很不满足,因为劝酒、罚酒的最高境界是筛选出经不起“酒精考验”的,当众钻桌底,呕吐,或是胡言乱语,发酒疯,清醒的旁观者才能得到最大的享受。现在,谁是这个种子选手呢?他们很快就发现,《越州日报》的小记者是不胜酒力的。于是,不约而同,向他发起了非常热情而又心怀叵测的进攻。这个说《越州日报》为改革开放摇旗呐喊劳苦功高,那个说当记者的很辛苦,开会的时候我们都坐着,你们还要背着个好重的家伙、举着话筒录音;这个说小伙子生得好帅、好靓,将来一定能找到个好对象,那个说耍笔杆的不简单,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反正是什么理由都可以敬上一杯。可怜小记者没有经过这种场面,没有受过这么多的恭维,没有虚与委蛇、打太极拳、踢皮球的本事,归根结蒂,没有诸位这么大的酒量,用不了多大的工夫,已是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舌根发硬。
     
       敬酒的人仍然不依不饶,电视台老记者只好替他挡驾说:“他不能再喝了!”
     
       谁知小记者却不领情,脸上泛着骇人的微笑,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没醉啊!将进酒,杯莫停!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一饮三、三、三百杯!”
     
       “好!”宴会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极其殷勤地为他斟酒,不看他把洋相出尽,誓不罢休。
     
       老记者不能看着这恶作剧再演下去,央求说:“饶了他吧!要不然,明天的新闻发不出去,怎么办?”
     
       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口。众人也怕误事,但又不肯放过他,就有好事者说:“表演个节目也可以,跳个迪斯科好啦!”
     
       小记者果然经不起诱惑,站起来要为大家表演。怎奈他肚子里装了差不多有半瓶汾酒,早已力不从心,哪里还舞得起来?晃晃悠悠犹如打醉拳。但他为表演欲所驱使,不愿放弃这个机会,鬼使神差,在头脑不灵的时候仍然灵机一动,说:“我……我给大家唱……唱一支歌,如、如何?”
     
       “唱歌?好极了!”一片声地拥护。
     
       小记者于是扶着桌子,勉强站在那里,在唱歌之前还要来个开场白:“我……唱、唱、唱歌,唱得不好,请大家原、原谅……”
     
       演唱正式开始。
     
       小伙子真是醉了,这哪里是唱歌?不过是一首打油诗朗诵而已!
     
       诗曰:
     
       革命的小酒儿天天醉,
     
       喝坏了党风锻炼了胃,
     
       喝得性功能大减退,
     
       老婆跟了别人睡!
     
       丈母娘一气告到纪律检查委员会,
     
       答复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
     
       我们也是天天醉!
     
       告到市长办公会,
     
       答复说:预算外有这笔招待费。
     
       告到人大常委会,
     
       答复说:这项决议通过在第二十二次常委会。
     
       告到政协常委会,
     
       答复说:此事不在政治协商范围内。
     
       最后告到党委会,
     
       答复说:只要方向路线对,
     
       醉与不醉无所谓!
     
       小伙子真不愧为博闻强记的笔杆子,在酒精的干扰下,虽然难免磕磕巴巴、重复和停顿,但仍然能记得一字不差,也已属难能可贵。
     
       电视台老记者心里为他捏着一把汗:刚才随便给他说说,谁料他现趸现卖,竟端到这样一个场合来,糟糕!
     
       在场的官员们初听一愣,继而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领神会,未待朗诵结束,已是一片会心的微笑;等他念完,竟博得满堂彩!其实,这首打油诗或曰顺口溜在这些人之中早已在流传,并不像小记者那样觉得新奇,物以稀为贵。所不同者,只是他们谁也没有在这种公开的场合说起过,好像谁也不知道。如今一旦公开,反而觉得释然坦然怡然妙不可言。至于这首“作品”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是黑色幽默还是红色笑话,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还是无中生有、恶毒攻击,却又无人追究。讽刺与幽默历来和生活相伴,似乎大家都需要,不然,《人民日报》办的那份专登漫画和小品文的小报缘何走俏?中央电视台晚会上的小品为什么备受欢迎?官民人等看了都乐,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佐料,至于所讽所刺的是谁?却不必深究,只要不点到自己的名,何必对号人座呢?
     
       德高望重的人大主任早已对他们的放肆不满,乘着酒意,拍案大怒:“什么歪诗?不像话!”
     
       会场上气氛大变,人们端坐敛容,紧张地望着雷霆震怒的老人家和那个不知深浅的小记者。
     
       小记者一个激凌,酒醒了大半。
     
       旅游局长不失时机地借着人大主任的威风,向小记者展开了攻势:“你们记者最最没有良心!哪里的新闻发布会不是请你们大吃大喝?吃喝之后,如果不送红包,新闻都发不出去!不正之风都是被你们逼出来的,你还要讲风凉话?”
     
       “没有错,就是这样啦!”宴会厅里一片附和之声。
     
       旅游局长的话为在座的人们提了个大大的醒:要批判不正之风吗?风源就在报社!这多省事?大家都解脱了!于是勾起了对新闻单位的种种积怨,工业局长站起身来,慨然说:“大家知不知道?《越州日报》还卖版面!要登稿子,拿钱来,一版一万元,你们吞了几多黑钱?”
     
       小记者吓傻了。他初来乍到《越州日报》没几个月,哪里知道这么多名堂?他又不是社长、总编辑,连个主任记者都不是,又能负得了什么责任呢?蒙领导看重,今天让他来采访如此重要的会议,本来受宠若惊,却不料当了替罪羊!
     
       眼看《越州日报》成了众矢之的、万恶之源,主管宣传工作的市委宣传部长此时脸色很难看,如坐针毡。
     
       这个结果,却并不是人大主任斥责小记者的本意,把火引向市委机关报,对他有什么好处?于是人大主任赶紧把话题往回拉,还是回到那首《醉酒歌》上,厉声问小记者:“那歪诗是你写的?”
     
       “不、不是我写的!”小记者惶惶然,回头看看电视台那位老兄,“是……是他告诉我的!”
     
       竟出卖了朋友!
     
       人们的目光便一齐投向电视台记者,仿佛要把他“揪出来示众”似的。
     
       人大主任喝问:“是你写的?”
     
       胡子拉碴的老记者毕竟经多见广,并不惊慌,微微一笑:“首长,这也不是我写的!”
     
       “是谁?作者到底是谁?”
     
       “不知道,我是在一份颇有影响的报纸上看到的,上面没有署名,只说是‘民歌’。其实这首民歌在我们越州也在流传,多种‘版本’大同小异,首长没听到过吧?”
     
       “噢?啊……”人大主任竟然语塞,巡视着饭桌上那些官员们,意思是问:你们听到过吗?
     
       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曾经听到过。
     
       宴会一时冷场。
     
       市委宣传部长此时站了起来,圆场说:“对于群众中一些有倾向性的、不健康的议论,还是要注意批评、引导,不能听之任之,我们《越州日报》就从未发表过这种消极的东西嘛,以后可以搜集一些好的民歌发一发!”
     
       这么一说,既肯定了越州的宣传工作,指出了努力方向,缓和了冷场局面,也给了批评者和被批评者台阶儿,把宴会上败胃口的这个插曲岔过去了。
     
       人们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只是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了。
     
       人大主任余怒未息,还在那里愤愤地自语:“不像话!不像话!连我们人大都点了,我们什么时候通过过这种纵容大吃大喝的决议?”
     
       政协主席笑笑,对他耳语道:“也提到政协了呢!他又没点地名,事情也就不是出在越州,算了算了,反正这事‘不在政治协商范围内’,何必管它!”
     
       宴会继续进行……
     
       李盼已经吃完了那盒鸡饭,当然很不满足。但当她在这个临时住所四仰八叉地躺在老师的床上,眼前无人侧目,耳畔无人训斥,又似乎感到一种“松绑”的惬意。
     
       她最受不了的是生活中太多的一本正经。在家里,父母之间尽管战争不断,但在对付她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在学校里,那个缺德的《中学生守则》把学生当作囚犯对待,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每天还要上五六节课,老师一本正经地讲啊讲啊,学生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她对于那个破“守则”当然是不遵守的,因此获得的训话就比别人还要多得多。她一直恨郁老师,盼着她早点儿死了,或者出个车祸啦什么的,那是最好不过了。她相信,如果真的出了那样的事,同学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欢呼胜利。不过,自从昨天晚上她出了事,郁老师却不计前嫌,在警察面前为她说了那么多好话,倒使她非常意外。郁老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就改善多了。“疾风知劲草,世乱见忠臣”,郁老师对她,总的来说还是“够哥们儿”的,所以她才跟着郁老师到家来。但老师毕竟还是老师,在老师家里她也仍然免不了被教育。光荣出狱之后也只是受到一盒鸡饭的招待,意思不大。看来住在老师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算了,郁老师对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反正她马上就要远走高飞去香港了,暂时住在哪里都无所谓。
     
       她于是又想到香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憧憬。
     
       到了香港,她将永远摆脱这里所有的一本正经。李盼没到过香港,但她从政治老师的讲课中听到无数次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诅咒。她看过一些香港电影,证明了政治老师是胡说八道。香港人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得好,无拘无束。这几年只听说我们引进了人家什么什么先进设备、多少多少投资,怎么就没听说人家引进我们的呢?还是人家强。如果这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深渊,那她李盼宁愿早些跌入这深渊!她的命千不好,万不好,到头来却是最好的。何丽珠这个“母老虎”一辈子大概就办了这么一件好事,为她找到了一个好归宿!
     
       她跷起了二郎腿,进一步设想自己到了香港之后将怎么生活。大姨妈既然是个百万富婆,那么,宽敞的住宅、豪华的汽车、流行的时装……当然都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不知道大姨妈有没有别墅?如果有,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就和老家伙分开住,自己一个人住在别墅里,不受管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男朋友约到家里来,来一“连”人也无人过问。
     
       她由此又想到了郁琅嬛。郁老师的这间“别墅”虽然小了点儿,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关上门无法无天,也蛮不错嘛!呃,郁老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呢?抱“独身主义”吗?不像。据李盼所作的不完全统计,凡是号称“独身”的女人,不外乎两种情况:其一,相貌太差,嫁不出去,只好用“独身”为自己圆场。以郁老师的模样儿,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其二,思想新潮,不愿意受家庭的约束,所以不要那个形式,图个自由,想交多少男朋友,随便,跟谁也不办结婚手续。不过,看郁老师平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恐怕也非此种人物。那么,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李盼以充裕的时间、宽广的胸怀,关心起老师的人生第一大事来。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把郁老师骂为“狐狸精”、“母老虎”,现在想想,多么好笑!其实,她心里承认郁老师是很美的,至少在越州一中的女老师中间,是个佼佼者。她过去那样骂她,是因为……唉,不好意思,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当她恨一个人的时候,看她哪儿都一无是处,这本是人之常情,并不奇怪。而奇怪的是,郁老师竟然不恨她,在她危难之际还挺身而出。这是为什么呢?不知道。也许郁老师是真心喜欢她?也许仅仅出于教师的责任心。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和郁老师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双边关系”。那么,她该为郁老师做点什么呢?她于是闭上眼睛,把越州一中的男老师一个一个地“立案审査”,看看哪个能配得上郁老师。但是很遗憾,从校长黄胖子开始,一直到新近刚分配来的师院毕业生为止,竟然没有一个能让她看得上眼的,想必郁老师更看不上了。这也就难怪郁老师至今还是一个人在这里独守空房!
     
       李盼叹息了一阵,也无法可想,只好作罢。她想出去玩玩儿,但是想到刚才郁老师嘱咐她在家等着,也不好意思转脸就不认账。百无聊赖,她从床上爬起来,在老师的书桌上一阵翻腾,想找本什么书来解解闷儿。
     
       书桌上都是教学参考书,她一看见就头疼。旁边还有一摞作文本,是最近的一次作业。她翻到自己的那本,上面没有分数,只是在末尾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她正想骂老师,突然想起这篇作文她没写完就交上去了,喏,全文只写了半页,最后一个字其实只是半个字,当然连标点符号也没有,这让老师怎么判分呢?
     
       算了算了,她不想提自己不开的那把壶,把作文本推到一边去,眼睛又瞄上老师的书架。她想在书架上找一本自己喜欢看的书,比如什么《少男少女心态录》啊,《港星秘史》啊,或者《魔窟女尸》之类也能凑合。
     
       但是没有。是啊,学校“扫黄”扫得很紧,黄胖子在大会上吼得震天响,还逼着学生把私藏的“黄色书刊”交出来,每人都得交,不交不行。这很令人为难。没有的,就只好到街头书摊现买了交上去,倒是帮了“黄色书商”的忙。不过,既然学校里查得这么紧,郁老师这里恐怕就不会有了。
     
       她在完全失望的时候随手抽出了一本《宋词选读》。
     
       李盼对古典文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上语文课的时候经常打瞌睡,这本书正好为她催眠,看几页就睡着了倒也不错。这么想着,她懒洋洋地翻开了这本厚厚的书。她没有耐心从头看起,翻到哪一页算哪一页。书里有一枚小小的书签,夹在不前不后差不多中间的地方,书便顺其自然地从那里分开了。
     
       这一页是柳永的作品《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李盼没有读过这首词。但她知道柳永其人,听郁老师在课堂上说,柳永是宋仁宗时的进士,本来热衷于功名,但仕途坎坷,不得已“忍把浮名,换了低吟浅唱”,一生流落到死,创作了大量词作,在当时和后世都有极大影响,是“婉约派”代表词人。但他的人生观非常消极,生活作风放荡不羁,许多作品都是写他和妓女之间的感情纠葛,情调很不健康,甚至含有不少黄色的成分,所以我们课本里没有选他的词。那为什么还要在课堂上谈到他呢?郁老师说,柳永在遣词造句上还是很精到的,值得我们学习。比如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就脍炙人口,全句并列了三个词组,中间不用动词,也不用连接词,以白描的手法把寂寞清秋的景色展现得非常真切,而且从中传达出主人公落寞凄凉的心境。我们有些同学习惯于堆砌词藻,应当从这里汲取教益。等等,等等。李盼当时一反常态,听得非常认真。这倒并非她想学到什么作文诀窍,而是对老师所说的“情调很不健康,甚至含有不少黄色的成分”很为新奇,想听听到底“不健康”在哪里,“黄色”到什么程度。可惜,郁老师点到为止,一带而过,并没有满足她的这个愿望。现在,她终于从老师家里看到了柳永的原著,而且恰恰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这首。她于是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怎么“黄”,又觉得老师夸大其词,少见多怪。大概老师没有看过那些街头书摊上的“黄色书刊”,柳永与之相比,还太正经了呢!
     
       不过,这首词她还是很喜欢的。别看李盼平时上课稀里糊涂,她却有很好的悟性。尤其对古典文学,那些与现代口语相距甚远的文字,她领悟起来倒比别的同学快得多,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遗传。比如柳永的这首《雨霖铃》,她就极其欣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两句,字里行间那一缕牵心动腑的绵绵柔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非情场上过来人,难以体会得如此真切!
     
       在击节赞赏之际,她又注意到,在这本书里,恰恰在这两句的下边,画了两条红铅笔线。谁画的?当然是郁老师了。李盼得意地笑了。别看郁老师平时一本正经,原来是假正经,你内心深处也怀着一团春情啊?百无聊赖的李盼现在亢奋起来了,她为探得了老师心灵深处的秘密而激动不已,仿佛找到了知音。
     
       但她又为这秘密的若隐若现而困扰:郁老师到底和谁“执手相看泪眼”呢?她的“千种风情”,想“与何人说”呢?比课堂作业认真千百倍,她竭尽全力要“破译”老师的秘密。头脑里转了九百九十九个弯儿,仍然不得要领。猜不透,实在是猜不透啊!
     
       她几乎要放弃这无效劳动了,懒懒地把书阖起来,顺手想插回书架上去。哪知这一来,却勾起了她的灵感!她突然觉得,这本书的封面好像在哪儿见过,淡黄的底色,仿织锦的暗纹,黑色的行书题字,以及那纸张的半旧而乂保持着平整。在哪儿呢?不像在图书馆里。学校图书馆里的书没有这么干净,早被同学们揉皱了书皮,或者顺手画上哪位老师的漫画像,谁也不会这么爱惜书。在书店里吗?不会。书店里不卖她喜欢的书,李盼很少逛书店,不会留下什么印象,而且书店里的书也不会这么旧。那么,是在街头书摊了?更不可能。街头书摊都是冒着被警察查抄的危险卖书的,会卖这种没人要的书吗?那么,到底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了。人的头脑是很奇怪的,有时候,你早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东西,会突然冒出来;而拼命回忆的东西,却又千呼万唤不出来!
     
       李盼愣愣地看着这张淡黄色的封面,找不到任何记忆,烦躁地把它翻过去。
     
       这一翻,答案出来了!她看见,在书的扉页上,左下角端端正正地印着一方暗红色的图章,印文是她非常熟悉的:“李言藏书”。噢,是爸爸的书!对了,她在爸爸的书房里见过这本书!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郁老师的家里呢?是她向爸爸借的?或者是爸爸主动借给她的?不可能。一个学生家长,和班主任怎么会有这么密切的联系?爸爸平时那么忙,除了偶然的家长会之外,没看见他到过一中;更何况他的地位是那么高,也不可能多事到和一个中学老师交流什么读书心得。那么,这本书又作何解释?《雨霖铃》中那两句下边的红线又是谁画的?是郁老师在借来的书上信手画了记号,还是爸爸特地在这里作了标记?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种明显带有挑逗性的句子,难道是对谁都可以说的吗?“执手相看泪眼”,更不是谁的手都可以“执”,和谁的眼对看都含“泪”的。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聪明过人的李盼明白了:爸爸在和郁老师恋爱呢?!哎呀,假正经,假正经,没想到连爸爸和郁老师这样的人也是假正经!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的?为什么一直不露声色,连在这方面非常敏感的李盼都没有察觉?是不是妈妈也没有察觉?姜还是老的辣,“地下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不像李盼什么事都没办成就已经沸沸扬扬地名声在外!
     
       不,不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的秘密,今天不是被李盼掌握了吗?这真是因祸得福,如果她昨天不被警察抓走,今天就不会到老师这儿来,也就永远不可能获得如此重要的情报!
     
       唯恐天下不乱的李盼开心极了!爸爸和郁老师之间的事成不成,她无所谓;妈妈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她也管不着;她只是觉得好玩儿,一旦窥破了大人的秘密,家长和老师在她眼里就都成了“哥们儿”,再不那么可怕了。如果他们以后再来那训人的一套,她就可以抛过去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算了,你们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大家都一样,只不过你们比我虚伪就是了!
     
       不过,李盼想了想,似乎现在给他们下结论还太早,一本书能说明什么呢?既然他们互相认识,谁的书都可以借给对方看,何况又是新华书店里公开卖的书,有什么呢?进过一次派出所的李盼,懂得了“证据”的重要性,没有证据,一切猜测和推理都是毫无意义的。还得找找有没有其他材料,比如信件!如果能找到一封“情书”之类,结论就确定无疑了。
     
       李盼现在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小小的福尔摩斯,她怀着执著的追求和坚定的信念,重新开始为自己的假设寻找证据,这比她对待任何一次作业和考试都要认真得多。
     
       很遗憾,郁老师书桌上的抽屉都是锁着的,谁知道里面都装着什么!而桌面上只有参考书、作业本之类。衣柜也是锁着的。这个“狐狸精”也刁得很呢,平时她一个人住在这儿,还处处加锁,防备谁呢?刚才看她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忘了把钥匙随身带走,是怕我李盼偷她的东西吗?哼,反正你现在把整个家都交给我了,钥匙和锁在“福尔摩斯”手里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李盼还是没有做出过分的举动,比如撬锁之类,那样就是“作案”了,她刚刚从派出所出来,何必呢?
     
       她望着这间暂时没有主人守护的房间发愣。书桌,书架,衣柜,床铺。应该“搜查”什么地方呢?她现在把目光移向了床铺。她走过去,试着把枕头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没有。床单下面呢?也没有。她掀起床单,把大半个身子探到床底下去。凭李盼自己的经验,床底下是个“贮藏室”,她自己不用的东西都堆在那里,要用的时候就“探囊取物”,十分方便。有时候还能得到意外的收获,比如作业本丢了,到处找也找不到,老师又催着交,她把床垫掀起来,说不定就正好在那儿躺着呢。可是郁老师的床底下很干净,除了有几双旧鞋之外,也一无所获。
     
       她把床垫又重新放好,气喘吁吁地、愤愤地骂了一声:“刁婆!”警察是不是这样?当他们搜查不到什么证据的时候,往往要骂人的。
     
       喘息了一阵,骂了一阵,她再次把注意力转到唯一裸露的书架上。明知这里不会藏什么重要的秘密,可是除此之外,也再无地方可以“搜查”。
     
       她仔细地翻腾着那些书,每一本都翻遍,不是检查书的内容,而是看里面有没有夹着什么信件啦、便条啦之类。可是没有。她只找到了几张越州一中食堂的饭票,可能是郁老师临时作书签用的,事后就忘记了。
     
       李盼几乎失望了。她想放弃这项毫无意义的“搜査”,赶快把这些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复归原位,免得郁老师回来了不好交代。但就在这时,刚才被她从书架上搬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放回去的一函厚厚的线装书吸引了她的视线。李盼对线装书并不陌生,爸爸的书房里有的是这种玩艺儿,但那都是老古董,木版印刷,繁体字,她也看不懂,所以从不乱翻爸爸的藏书。但是现在她的心情不同,第一个反应就是:嗯?这是不是爸爸的书?于是赶快打开函套上的骨别子,一摞发黄的旧书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封面的左下角盖着暗红色的“李言藏书”印。果然如此!李盼心里一动:又是一份“证据”!看来,郁老师向爸爸借过不止一本书呢!直到现在,她才想到要了解这一函书的内容。函套上和封面上印着同样的书名:《金瓶梅词话》!咦,刚才为什么没注意?这几个字无所谓繁体、简体,只是“词话”两个字的“i”字偏旁印成了“言”字,她都认识啊!
     
       对于《金瓶梅》这部书,李盼并不是一无所知。她记得曾经在一本什么词典上看到过简单的介绍:这部书是明朝万历年间刊行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不知何许人也。书中把《水浒》里面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抽出来,大加铺叙,重新写成一百回的长篇小说,描摹人情世态颇为生动,表现了娴熟的语言技巧。然而全书充斥着色情描写,散布了不良影响,历来被作为“禁书”。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八五年出版删除其色情描写的“洁本”,李盼既没读过原著——因为借不到,也买不到;也没读过“洁本”——因为她想看的内容在“洁本”中都没有,也就不读了。听她的“哥们儿”说:“‘洁本’没意思,没人要买的!”她曾问过爸爸:“原装的《金瓶梅》哪里能买到?”爸爸先是颇为惊讶,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小小的年纪,要读《金瓶梅》啊?算了,恐怕你还没有这个免疫力!”仿佛那部书里有天花、鼠疫、狂犬病、艾滋病,小孩子怕传染,哼,大人就不怕这些病吗?
     
       事实证明,自己家里就有这部书,而且还是“原装货”。爸爸不给她看,倒给郁老师看,什么意思?难道爸爸和郁老师都注射过“疫苗”吗?
     
       现在,李盼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翻开了这部书。她要看看这部书“黄”在哪里,“色情”到什么程度,真是如洪水瘟疫毒蛇猛兽吗?
     
       可惜,真可惜,“原装货”她看不懂,因为充满了繁体字。几乎每隔几个字就会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她要猜,猜半天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么猜来猜去地读书,还读个什么意思?于是,她就只好把文字跳过去,翻翻插图。这一翻,惊得她瞠目结舌!哗!书里的插图,画的尽是“床上戏”啊,虽然是木刻插图,单线白描,没有颜色,人也刻得很小,但是刻得很清楚,人物赤裸裸地在“做爱”,没有任何回避,没有任何遮挡!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书啊?电视电影里稍微有一点“床上戏”,还只是象征性的,社会上的一些正人君子就要大惊小怪,弄得电影院终于挂出“少儿不宜”,电视里只好不播。什么叫“少儿不宜”啊?如果是坏东西,对你们大人也应该“不宜”嘛,假正经!
     
       李盼心怦怦地跳,一页一页地拣插图看,一幅比一幅“刺激”!谁说中国人“封建”?这可是明朝版本的,几百年前,中国人就对“床上戏”研究得这么精到,连现在那些西方电影里的“色情”镜头也“小巫见大巫”了,还说“资本主义腐朽、没落”呢,中国的封建主义可以当它的祖师爷了,只不过这位祖师爷太精明,一面享受着“腐朽、没落”的东西,一面又宣布它为“禁书”、秘不外传,哼,从老祖宗那里就开始假正经!
     
       李盼一边愤愤地骂着,一边亢奋地欣赏着,把全书的插图都翻了个遍,还意犹未尽,再从头翻起,唯恐有什么遗漏。突然,一个信号从头脑里冒出,向她发出了警报:郁老师说“一会儿就回来”,现在已经有多大“一会儿”了?她是不是该回来了?如果她回来发现李盼在看这部书,会怎么样?这个答案,李盼心里清清楚楚。那么,怎么办?这么够“刺激”的欣赏就到此为止?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郁老师把“少儿不宜”收回去?呸,这部书不是你郁老师的,上面有爸爸的藏书印,是李盼家的,李盼也就当仁不让地是书的主人!那么,事不宜迟……
     
       李盼做事从来不犹豫,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用最快的速度把郁老师的书架收拾好,书桌上也恢复原状,看看没有什么破绽,就从墙角里抓了只塑料袋,装上全套《金瓶梅词话》,然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临走还没忘了替郁老师带上房门。
     
       细巷中小饭馆里的午餐刚吃了一半。
     
       李言现在才来得及把今天上午的重大行动原原本本地向郁琅嬛汇报。郁琅嬛全神贯注而又提心吊胆地听着听着,被深深地感染了。如果说两年多之前她和李言一见如故首先是因为李言的才华横溢,那么今天就更透彻地领略了他的才华。如果说两年多来她在和李言的交往中一直不无遗憾,那么现在她心中的遗憾终于得到了补偿。在她面前的李言是一位真正的历史学家,真正的学者,并且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政治家。越州人世世代代熟视无睹的秦屿,直到李言踏上这方土地才具有了真正的意义。和氏璧虽好,还要靠卞和慧眼识宝。越州由于有了李言,才真正拥有了秦屿,是李言把秦屿的历史、越州的历史改写了,甚至说他还将改写中国和世界的历史也不过分。世界就是这样发展的,没有哥白尼,人类也许至今还相信“天圆地方”;没有爱迪生,人类也许至今还在秉烛夜读,不知电为何物。是他们一次次刷新了历史,而现在这份光荣落到了李言身上。两年前,郁琅嬛对李言放弃历史学家的抱负而从政,当一个小小的“官僚”颇不以为然,现在,她已经真正懂得了其中的深意:改变历史必须先操纵历史。如果李言只是一位历史学家,只是一名学者,哪怕具有高级职称和一大串头衔,也只能在故纸堆里做学问,与世无争,当然也就于世无补。如果他不自量力,要对天下事发什么宏论,恐怕是没有人要听的。轻则被置之不理,重则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历来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或因“无力补天”而悲鸣,或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自慰。现在不同了,李言身为越州市的头面人物,一点真知灼见就会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一个半小时的演讲就决定了这个城市未来的走向。知识分子啊,历来是“学而优则仕”的。大唐的李白,既然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却为什么又要自告奋勇地去长安做那个“供奉翰林”?大宋的苏轼,有“大江东去”四个字就足以名垂千古了,何必管什么“新政”、“旧政”,惹得人家不待见,自己几起几落!他们其实都不糊涂,那样做都是为了在更大范围内实行自己的主张,实现自己的理想。古代的知识分子,从屈原到谭嗣同,恐怕都是怀着这种强烈的冲动去想去说去做又去死的,可惜他们都生不逢时,远不如李言幸运!中国的文人学者多矣,但是像李言这样能够真正影响历史进程的又有几人呢?
     
       长期以来,郁琅嬛对李言爱得那么痴,而如今,在这爱之中又融进了深深的敬意。男人和女人,在平庸的生活中也可以一见钟情,在共同的忧患中也不乏生死相知,但爱情的极致是什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在一起,用他们的心血去完成共同的事业,用他们的生命去改造世界,哪怕只是改造其中的一小部分。郁琅嬛活了将近三十年,什么时候曾经对人生升腾起如此的挚爱和信心?
     
       “阿言,我现在……也爱上你的秦屿了!”她把清蒸鲩鱼精心挑去了刺,放到李言面前的盘子里。
     
       “小郁,谢谢你!”李言伸过手去,抚着她的手。“等秦屿的事情上马,越州的局势也就明朗了。到那时候,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好办了!再耐心等一等,等明年春天……”
     
       “噢,噢……”郁琅嬛的心灵颤抖了。将近三十年孤寂的人生之旅就要结束了,她有了人间最好的归宿;不,不是归宿,是生命的重新开始!
     
       “要是……要是那个人死也不同意离婚,你怎么办?”她故意问,虽然明明知道答案。
     
       “她当然不会同意,我早知道,你也早知道。但是,这就由不得她了,大不了就是打一场‘官司’!”李言说,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决心背水一战,“反正阿盼也有了出路,我和她又没有其他麻烦,财产都归她好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一张纸——离婚证书,还有自己的藏书!”
     
       “你害怕社会舆论吗?”现在心里已经完全笃定的郁琅嬛却又从反面作文章,似乎要考验考验李言的决心,“人家会说你是因为地位变了,见异思迁,抛弃糟糠之妻,把你‘押上道德法庭’,说你是‘陈世美’……”
     
       “舆论?道德?”李言重复着这几个字,皱起了眉头。
     
       “你怕吗?”郁琅嬛再一次追问。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何曾有过公正的舆论?何曾有过真正的道德?”李言慨然说,“《金瓶梅》通篇就是一个‘淫’字,却又打着‘诫淫’的幌子,我怀疑它的作者正是一位假道学、真淫棍,不然,不会对于‘淫’那么行家里手,那么津津乐道、孜孜不倦,又那么做贼心虚、贼喊捉贼;而骂《金瓶梅》骂得最凶的也正是它的忠实读者——道学先生们,整个社会就是这么一个骗局而已!几百年来留有骂名的陈世美,有野史说清代实有其人,却是个完全符合封建道德的‘清官’,而且全无休妻杀子之事,只是因为他抵制‘不正之风’得罪了人,才被栽赃陷害,歪曲成舞台上的那副模样。现在,有人要为他‘翻案’,为他‘落实政策’,也无非是抹去那些‘劣迹’,恢复其‘清官形象’罢了,并没有对那场‘婚变’的‘道德’与否作出新的解释、新的回答,仍然在道学家们划定的框框里打转,简直是活见鬼、鬼打墙!中国人道德观念的更新,还有待时日,而我们却不能再等了,随便别人去怎么说、怎么看吧,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敢还是不敢,是要‘道德’还是要做‘人’!”
     
       “阿言!”郁琅嬛喃喃地说,“我现在完全放心了!”
     
       “你早就该放心!七尺男儿,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我要做的,一定要做到!”李言毅然说,神色严峻地看了她一眼,“一个何丽珠算得了什么?更大的阻力还在政治上!在秦屿开发问题上我所采取的行动,有的人肯定会心里不舒服的……”
     
       “你说的是陈志恒吧?”郁琅嬛试探地问。
     
       “不管是谁,”李言并没有明确回答,“总是有人不舒服的,会说我乘程功同志不在,‘先斩后奏’,搞了一个‘宫廷政变’……”
     
       “噢!”郁琅嬛听得骇然,在心里放下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何丽珠,又为李言着急了,“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在电话里就提醒你嘛,你的想法先不要拿到会议上去,等程书记回来,跟他好好谈一谈,争取得到他的支持,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程书记一向对你很赏识,亲手把你提拔到领导岗位上,何况他自己又面临离休,还要尽量尊重他为好,不然,就……”
     
       “就显得我‘忘恩负义’?”
     
       “我也没有说得这么难听嘛,是让你把事情办得圆满……”
     
       “你呀,是从‘君子国’出来的,把一切都想得那么完美,那么简单!”李言夹起一块白斩鸡,蘸了作料,慢慢地咀嚼着,“你就没有想到,万一程功同志不赞成我的想法呢?难道我出于对他的尊重、感激就可以屈从,什么都不干了吗?让一切梦想都付之东流,让秦屿的千年古迹毁于一旦,变成卡拉OK、咖啡厅,不中不洋的杂货摊?”
     
       “呃……”
     
       “所以,我不能失去眼前的这个时机,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就打开局面,造成不可逆转之势,迫使他回来之后接受这个既成事实!古往今来,世界上的政变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起,有哪一个事先征求意见、求得谅解?从来都是‘先斩后奏’,‘胜者王侯败者贼’。这就是历史,就是几千年的兴亡史!李世民为了自己做皇帝,不惜逼着他的父亲退位,还杀了他哥哥,又有谁去谴责他呢?人们看到的是他作为唐太宗所作出的辉煌业绩,是光耀史册的‘贞观之治’,而不再计较他成功的手段了。大丈夫要成就一番事业,是要作出牺牲的,包括道德的牺牲!一位政治家如果在历史转折的关头优柔寡断,不敢采取强硬、果断的手段,那他就会坐失良机、一败涂地!秦朝末年的楚汉相争,刘邦的胜利和项羽的失败,给我们留下了最生动的经验教训,还不发人深省吗?”
     
       “嗯?”郁琅嬛毕竟不是史学家,无法和李言的思维同步。听到这里,不禁随口说:“项羽的失败,是因为他有勇无谋啊!”
     
       李言笑笑:“这是大家普遍的看法,不是你一个人的创见。这种看法不能说不对,但是不全面。历来论项羽失败的原因,说法很多。‘文革’时期,说刘邦是法家,主张统一,是进步势力;项羽是儒家,主张复辟倒退,是反动势力。这种说法当然是纯属扯淡,不值一驳。刘邦和项羽两个人都是有做皇帝的野心的。当他们看到秦始皇出巡时的威仪,刘邦不禁脱口而出:‘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也说:‘彼可取而代也!’两个人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倒是刘邦本人在做了皇帝之后有一番很为得意的‘经验总结’,比那些‘史学家’的昏话还有价值一些。汉高祖五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零二年,天下大定,高祖置酒雒阳南宫,向群臣发问:‘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这时,都武侯高起、信平侯王陵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这个说法其实也不无道理。项羽的确因肖己的好恶而处事对人,赏罚不公,不能说不是失去人心的一个原因。但是刘邦却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刘邦的这个分析,强调在用人方面他和项羽的不同,有相当的说服力。不过在我看来,导致项羽失败的直接原因还不在这里。项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两千年来一直被史学家们忽略。记得高起、王陵说的话吗:‘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这句话至关重要。对于刘邦的‘慢而侮人’,人们印象很深刻,最典型的事例就是他蔑视知识分子,往儒冠里面撒尿。而对于项羽‘仁而爱人’,则完全不予注意……”
     
       “是啊,”郁琅嬛说,“我从来就没有‘项羽仁而爱人’的印象,他这个人残暴得很哪……”
     
       “我也没有否认,”李言点点头,“项羽这个人的确可以算得上杀人如麻的魔王。早年他攻襄城,由于久攻不下,一旦获胜,就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加杀戮,‘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进军咸阳的时候,新安一战,又‘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他‘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后来城阳之战‘北烧夷齐城郭宫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其至北海多所残灭’。外黄一战竟然要将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一律坑杀……。他一生杀了多少人,恐怕数也数不清,不仅杀‘敌人’,而且杀俘虏,杀百姓,项羽的残暴,比起后来的日本鬼子也差不多了!然而正是他的敌对阵营中的高起和王陵说他‘仁而爱人’,这又怎么解释?司马迁的记述岂不自相矛盾吗?不,高起、王陵是汉臣,在汉高祖刘邦面前,他们不可能违背事实,为项羽涂脂抹粉,‘项羽仁而爱人’之说,刘邦并没有反驳,可见已是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司马迁也是汉臣,他不以成败论英雄,能够为项羽破例地作《本纪》,其功其过其得其失都秉笔直书,实属难能可贵。但我相信他也不至于有意美化项羽,把不存在的美德强加在他身上,‘项羽仁而爱人’之说,必有所本。我认为,项羽的专横残暴只是表面现象,他骨子里其实是很柔弱的,孔、孟倡导的‘忠孝仁义’这一套道德规范,在他头脑里根深蒂固。也正是这一点,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埋下了失败的祸根。你信不信?”
     
       郁琅嬛没有说话。李言的这个论断,实在说,她是不大相信的。但是,她自知在史学方面一知半解,孤陋寡闻,不足以与李言论争。李言是史学专家,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知道你不信。”李言说,“但是如果你再仔细地研究研究《史记》,看看项羽在矿日持久的楚汉相争之中几个关键时刻的表现,就会得出和我相同的结论。‘鸿门宴’上,以当时的军事力量而言,项羽拥有四十万大军,号称百万,而刘邦仅十万,号称二十万,悬殊很大。刘邦战战兢兢,俯首称‘臣’地来见项羽,根本不是对手。这时,项羽想杀掉刘邦,简直易如反掌!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最大的障碍不在刘邦,也不在暗中帮助刘邦的项伯,而在项羽的内心世界。樊哙带剑拥盾闯帐时所说的那番话,正中他的要害:‘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人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人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人与非常也。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羽竟无言以对。‘义帝’楚怀王是他和刘邦拥立的,‘先破秦人咸阳者王之’是共同约定的,如果他杀了刘邦,就毁了约,把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被动地位。而实际上,‘义帝’仅仅是个傀儡,刘邦和各路将领都惧怕项羽,他即使背叛义帝,杀了刘邦,也无人敢说什么,但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道德法庭’,阻止他那样做。于是,不顾范增的劝阻,放虎归山了。这是项羽的一次重大失误,正如范增事后所说:‘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事实证明,这次失误造成了项羽的终生遗憾。刘邦死里逃生,得以休养生息,等到羽翼丰满,项羽再想消灭他,就难了。在以鸿沟为界的广武战场,项羽为了要挟刘邦,曾经做了一个水平不高的手脚,把刘邦的父亲抓了来,隔岸绑在‘高俎’上,对刘邦说:‘今不急下,吾烹太公!’他满以为,刘邦为尽孝道,一定会向他让步。却不料刘邦完全不为所动,从容答道:‘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一招又失算了。他本来是以道德为武器,想制服刘邦,不料反为刘邦所制。刘邦这个人,胸中有全局,对于局部的必要的牺牲,毫不吝惜。即使他的父亲真的被项羽所烹,也决不妥协。‘治大国若烹小鲜’,‘烹’一个太公又算什么?!而他深知项羽的弱点。项羽既然和他‘约为兄弟’,若烹了太公,就会落下‘不孝’、‘不义’的罪名,所以他断定项羽决不敢烹!而刘邦自己呢?他从彭城逃跑的时候,为了减轻负担,让车子跑得更快一些,以摆脱楚军的追击,曾经几次把自己的儿女踢下车!他心里只有自己,哪里还顾得上道德!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他又捡起道德这面旗帜,为自己大造舆论。项羽杀了‘义帝’,刘邦借此做足了文章,为‘义帝’发丧,联合诸侯讨伐‘不义’的项羽,又击中要害……”
     
       “公元前二百零二年冬,项羽在垓下大败,元气丧尽。在虞美人自刎以后,他把随着自己南征北战的爱马乌骓交给了乌江亭长,也拔剑自刎,结束了英雄的一生。对于项羽之死,历来评说甚多。项羽临终之前自己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完全回避了自己的责任,可以说死得糊涂。‘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把一切都归于‘时运’、‘天命’,毫无道理。当时乌江亭长对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臣独有船,汉军至,无以渡。’而项羽却拒绝了这最后救他于危难的一次机会,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回去愧对江东父老,可以说又死得明白,死得壮烈。此时此刻,左右他的思想行为的只有两个字:道德。项羽一生做了许多不道德的事,也许是因性格使然,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最后却死得非常道德,为自己画了一个完美的人生句号。后世人们把他看作失败的英雄,崇敬而惋惜,大概都是因为这一点。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导致了项羽的最终彻底失败。试想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兵败乌江的不是项羽,而是刘邦,他会死吗?决不会。既然乌江边上只有一条船,追兵必然拿他无可奈何。江东又有‘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的‘根据地’,为什么不去重整旗鼓、招兵买马、卷土重来呢?杜牧题乌江亭诗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说得很有道理,但项羽毕竟是项羽,而不是刘邦,在生死关头,他没有选择生路,而选择了死亡。如果我们把《史记·项羽本纪》作为文学作品来看,或者把它拍成电影、电视剧,‘霸王别姬’是很好看的,很有情。他对江东父老有情,对虞美人有情,对战马也充满了深情,他对乌江亭长说:‘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在他的人生最后一幕,我们看到的仿佛已不是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而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道德完美的殉情者。甚至在死之前,他看到来追杀他的正是‘叛徒’吕马童,还深情地呼唤:‘若非吾故人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拔剑自刎,成全‘故人’拿他的头去向刘邦邀功请赏。项羽的悲剧令人感叹戯欷,而我从中看到的却是教训:楚汉相争之中决定胜负的不在政治上谁是谁非,不在军事上谁强谁弱,也不在谋略上谁巧谁拙,而是一个无形的道德力量在左右着他们,成为胜败的关键。刘邦知己知彼,游刃有余,自己不为道德所束缚,却又以此为武器置项羽于死地;项羽处处被动,而又总想在‘道德’上无懈可击,一次次地坐失良机!虽然他自封为‘西楚霸王’,其实并不懂得帝王之术,项羽的‘仁而爱人’,说到底不过是‘妇人之仁’,终不能成大器……”
     
       史学家滔滔不绝的宏论忽然打住:“噢,对不起,‘妇人之仁’这个成语又要引起你的抗议吧?”
     
       “你这个男人哪,真正的男人!”郁琅嬛宽容地不予追究,还表示了赞扬。
     
       “看来,你已经赞成我的战略部署了?”
     
       “不赞成又能有什么办法?你已经那么做了。我反正说不过你,你总是对的!”
     
       李言自信地笑笑,抬起腕子看了看表:“哟!我该走了,下午的会很重要,要统一思想,形成决议,等程功同志回来,就木已成舟了!”
     
       说着,他已经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就要走,仿佛将军要上战场,哪里像是和情人告别?郁琅嬛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事业就是生命,现在不是缠绵悱恻、卿卿我我、倾诉衷肠的时候。
     
       “你快去吧,我来‘埋单’。注意,在会上,讲话还是要和风细雨、有理有节,让人家心悦诚服地投你的赞成票!”
     
       郁琅嬛所能嘱咐他的,也不过如此。而李言却要真正地去纵横捭阖、舌战群儒,去拼去搏,去成就他的事业,无论前面是鸿门宴,是广武战场,还是乌江古渡,他都只有往前闯了,而且必须取胜。
     
       郁琅嬛的心,跟着李言去了。
     
       “散会以后,马上给我个电话,千万别忘了!”分手的时候,她又追上去着意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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