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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爱情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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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真是太难熬了。处理完李盼的事已是深夜,李言离开她这里时都过了十二点了。郁琅嬛并不觉得劳累和困倦,而是牵心动腑。她真正担忧的其实并不是李盼,因为李言已经向她交了底:李盼的事纯属冤案,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见分晓。让她不放心的是李言。
     
       李言在离开这里之前,简要地对她谈了在秦屿的惊人发现和设想。她敬佩这个男子汉,短短的两三个小时就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取得如此巨大的收获,中途虽然受到李盼的干扰,却处变不惊,沉着冷静,把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而且事后还是那么平静,饶有兴致地谈政论道,运筹帷幄明天的惊人之举。
     
       但是,李言走后,她思前想后,却越来越觉得此举欠妥。开发秦屿不是你一个人做学问,而是关系到全越州的大事,既然市委已经作了决定,你有新的想法,是不是应该先征求征求程书记的意见?现在程书记不在家,你突然唱出反调,这合适吗?
     
       不,这样太冒险了!既然命运已经把她和李言连在一起,她就不能置李言于不顾,有必要在开会之前提醒他:要慎重!三思而后行!
     
       可是,她想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李言走了,回家去了!
     
       一想到李言还有那个“家”,还有何丽珠那位“夫人”,就勾起郁琅嬛心中难言的隐痛,她厌恶那个地方,仇恨那个地方,无视它的存在。和李言交往两年多来,郁琅嬛没有登过他的“家”门,她不愿意见到何丽珠,难以设想当她踏进李言和何丽珠共同生活的地方,自己将是怎样的感受。可是,那个地方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她又怎么能无视啊!比如现在,她有话急于要对李言说,却又因为有何丽珠挡道,而不能去找他!那么,迫不得已,只好打电话了。傍晚的时候打电话到秦屿已是迫不得已,现在又是迫不得已,一夜之间竟然已经有两次迫不得已!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话筒,又犹豫地放下了。这部电话,是在和李言相识之后才装上的。在小城越州,她无亲无故,本来用不着装私人电话,但李言和她要经常保持联系,又不能惊动任何人,实在太不方便,李言就做主为她装了这部电话。这以后,除了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比如郁琅嬛临时有事要向学校打个招呼,或者校长找她有事之外,这几乎是一部李言的专用电话,经常是他有事打过来,而她很少打过去,因为李言会议多、活动多、公事多,行踪不定,很难弄清他何时在何地,而且还有诸多忌讳,在办公室里要提防秘书,在家里则要警惕何丽珠。现在,何丽珠无疑正在家里,电话打过去,万一是她来接怎么办?可是,转念一想,天这么晚了,也许她早就睡着了,而李言今晚要加班准备讲稿,肯定还没睡,有电话来肯定会先接的。打吧,还是打吧,不然,他明天一早就要去开论证会,这些至关重要的意见就没有时间面谈了。
     
       按照那个熟记在心中却是第一次使用的号码,她把电话拨通了,却迟迟地没有人接。她的心“咚咚”地跳着,等待着李言,同时又在担心:万一接电话的是何丽珠呢?那么,就不讲话,把电话挂断,她也不会知道是谁打来的。这样做虽然“冒险”,但也不能对李言明天的冒险坐视不顾!
     
       命运真会捉弄人,担心什么恰恰就碰上什么,接电话的恰恰是何丽珠!于是,开始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对话,人家气势汹汹地“审问”她,她却只能忍气吞声……接着又是那一番看不见的争吵甚至可能是打斗,李言被动地解释,何丽珠却高声叫骂……
     
       郁琅嬛恼怒了,不能自制了!有生以来,她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她要抗议,要反击,可是,那边正在激战之中,电话根本没人听。刚才她怕何丽珠接电话,现在倒希望她来听,却又做不到了!郁琅嬛恨不得立即赶往市委大院,冲进李言的“家”,当面质问何丽珠:“你骂谁?你凭什么骂人?”什么知识分子的面皮,什么“形象”、“影响”,统统不管了,向她宣战!在当今的中国、当今的越州,男人或女人在婚外产生恋情的已不乏其例,有的还闹得沸沸扬扬,“第三者”甚至公开地向“元配”挑战:你把他(或她)让给我吧,不然我就如何如何!别人可以那样做,我郁琅嬛为什么就不可以?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打消了。不,不能那样做!和何丽珠争斗,自己是对手吗?一身书生气,连一句脏话都说不出口,哪里登得上泼妇骂街的“舞台”?何况,那里是市委大院,那个门,进得去,却又怎么出得来?这么大闹一场又将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啊?冷静些,再冷静些!她命令自己,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使自己和李言都身败名裂!
     
       她全身发抖,受辱而不能还击,再听下去会活活气死。不,不听,不理,免得玷污了自己的耳朵!她想挂上电话,中断这不亚于酷刑的精神折磨。但是她又做不到,“市长院”里的那一场争斗完全是由她引起的,现在李言正在孤军奋战,她怎么能不管不问呢?
     
       她两腿发软,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跌坐在床上,耳畔是那一场看不见的恶战……
     
       恶战突然停止了,不,是电话突然挂断了。
     
       她不知道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事情越闹越大,已惊动了周围的邻居?那都是些什么样的“邻居”啊?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的头头们都住在那座大院,这场家庭战争将成为爆炸性的本市头条新闻!
     
       事情竟会弄得这么糟,她郁琅嬛处在一个多么尴尬的位置上啊!她无法使自己安宁了,好像眼前就是那场恶战的现场,耳畔则是何丽珠毫无顾忌的恶言秽语,她无法忍受,头脑都要爆裂了!
     
       她穿上外衣,冲出房门,“咚咚咚”跑下楼去,沿着门前的细巷匆匆地向前走去。她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早已是后半夜了,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这个孤零零的人,走在碎石铺成的路面上,她的脚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像一个深夜出游、飘忽不定的幽灵。
     
       她走出细巷,走上大街。这条街走到了尽头,就到了海滨公路。大海正涨潮,潮水呜咽着向岸上涌来,吞没了白天游人们漫步的沙滩,泡沫拍打着虎皮石堤岸。
     
       大海上空,一弯残月默默地洒下朦胧的银光。
     
       她在虎皮石堤岸上坐下来,望着银灰色的大海,海潮荡起一条又一条的弧线,漫过来又退回去,退回去又漫过来,正如她那反反复复、汹涌不止的思绪……
     
       大海,是她倾诉衷肠的旧友。
     
       两年多之前的一个星期天,苍茫暮色中,她一个人坐在这条堤岸下面沙滩尽头的礁石上,凝望着层层涌来的海浪,仿佛是一位有生命的朋友在默默地陪伴着她。她在越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幸而有了大海。与大海相比,故乡的小溪太纤弱了,省城的人工湖太雕琢了,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因无与伦比的容量而博大深厚,如阅古历今的学者,不矫揉造作,不故作高深,而更使人敬畏。永不枯竭,也从不泛滥成灾,海永远是海。物换星移,人事代谢,海永远是海。含蓄蕴藉,不失本色,海永远是海。
     
       海水漫上了沙滩,浸湿了她的鞋袜。吸收了一天阳光的海水不再是冰冷的,她感到了大海的“体温”。那一次次有规律的冲击,是大海的“脉搏”。
     
       她若有所思,轻轻地吟咏着:
     
       潮汐,海的呼吸。
     
       没有潮汐,
     
       海就会窒息。
     
       鱼,海的儿女。
     
       没有鱼,
     
       海就会孤寂。
     
       帆,海的首饰。
     
       没有帆,
     
       海照样美丽。
     
       吟毕,自己纳罕:咦,这不是诗吗?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道:“好诗!”
     
       她一愣,蓦然回首,见是一位身穿深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她有些愠怒这凑趣打扰的人,不想理睬他。但她的目光在收回的那一刹那,由那人的西服上移,却看到了他的脸,又一愣,那人竟是她的学生李盼的父亲、副市长李言!
     
       家长会上一面之交,算是已经认识了,但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那一番论争,“触……”输于“触龙”,使她懊悔自己的浅薄,这次邂逅便难免惶恐。
     
       “噢,是您……”她从礁石上站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自然不会称他为“李市长”,但也不便直呼“李言”,就在仓促之中选择了一个第二人称的尊称:“您”。
     
       “郁老师,”李言彬彬有礼地向她伸出右手,“对不起,打扰了你的诗情雅兴!”
     
       郁琅嬛伸过指尖和他轻轻一握,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这里自言自语,还以为旁边没有人呢,见笑了!”
     
       “自言自语才会出好诗,因为有感而发,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既不是即席应酬,也不是被人催稿而硬挤出来的!”李言认真地说,“不过,平心而论,前面两节,倒也平常;但最末一节很不一般。前人虽有‘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妙则妙矣,但仍失之纤巧,小家碧玉而已。‘帆,是海的首饰’便更胜一筹,以点点白帆衬托大海的浩瀚,‘首饰’一词确是神来之笔、点睛之笔。而结语最为难得:好容易觅得一个绝妙比喻,却又毫不吝惜地轻轻抛弃,‘没有帆,海照样美丽’,返璞归真,顺其自然。如果说前面几句尚未脱尽闺秀意味,到这里便全然丈夫气概,浑如李太白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沧海横流又远胜于清水芙蓉!”
     
       李言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套,直使郁琅嬛面红耳热,手足无措:“您……可真是过奖了!”
     
       “老同学!”李言以这个全无高下之分的亲切称呼叫着她,“是你过谦了!我并没有胡乱吹捧啊,短处、长处都说到了。如果我把你的诗贬得一无是处,你恐怕也不会服气!”
     
       郁琅嬛腼腆地笑了。这个李言,不但谈锋犀利,眼睛都能看透别人的心呢!
     
       “怎么样?老同学!”李言以击中要害之后的快意微笑着,“把这首诗拿到《越州日报》上发表出去,让大家都来欣赏欣赏嘛!我跟报社总编辑打个招呼,你去找他——不,让他来找你,登门拜访,敬请赐稿,如何?”
     
       郁琅嬛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她虽然感谢这位“老同学”的盛情,却不能领受。“我跟报社总编辑打个招呼”,“让他来找你”,这对于李言来说也许很简单,但不也正是从这里透出一股“官”气吗?作为一市之长,他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那么这种指令性的“登门拜访”,也就是对她的“恩赐”了。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
     
       “噢,不,不……我又不是什么诗人,主要是搞教学,自己很少写东西,也不成熟,不打算发表……”她支支吾吾地婉谢了对方的好意,“您那么忙,千万不要为这种小事儿费神……”
     
       李言也就不再勉强,接过她的话题说:“不错,忙是真忙,忙得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更没有闲情逸致像老同学这样临沧海而赋诗!你看我,连星期天都不得休息,一位南洋华侨捐款在西郊他那个村修了一座桥,今天落成,要我去剪彩,也不好不去!回来经过这里,把车子打发走了,想在海边休息休息。这么巧啊,碰到了老同学在这里优哉游哉,你好轻松噢!”
     
       郁琅嬛的心情其实一点儿也不轻松。李言随口说到自己如何“忙”,也许并不是有意在她面前显示“官”气,但她却听得毫无兴趣,“老同学”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又拉开了。
     
       而李言的兴致却很好:“郁老师就住在附近吗?是不是邀老同学去府上坐一坐?”
     
       郁琅嬛没有立即回答。她一时弄不明白:李言为什么如此主动地要拜访她的“府上”?是真的出于同学校友的情谊,还是以市长的身份借此体察“下情”?
     
       李言本以为她会愉快地表示欢迎的,已经转身向堤岸走去。走了两步,却发现她并没有跟上来,奇怪地回过头:“嗯?不欢迎?”
     
       郁琅嬛原地不动,也不答话,就这么僵持着,僵持了几秒钟。那几秒钟显得很长。
     
       李言既没有重申拜访的要求,也没有就此告退,而只是颇为不解地看着她。他显然是在研究她:这个人好孤傲啊,大概在整个越州,再不会找出第二个拒绝市长来访的人了!
     
       那场面好尴尬!
     
       还是郁琅嬛打破了这僵局。她哺喃地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震惊的话:“对不起,自古官不入民宅!”
     
       然后,低着头,绕过李言,匆匆上岸,走了。
     
       她步履凌乱,走得极不自如,不像是她拒绝了别人,倒像自己被赶跑了,逃走似的惶惶然。
     
       走了好远,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啊,李言还没走,仍然伫立在海边,望着她“逃走”的方向。
     
       那天晚上,她彻夜难眠。并不是懊悔自己对李言的失礼,而是觉得自己还可以表现得更潇洒一些。知识分子“诗酒傲公侯”,古已有之。魏晋名士嵇康,不愿与司马氏合作,隐居灌园、锻铁。司马昭的宠臣钟会去拜见他,他只顾打铁,置之不理。钟会无趣,怏怏而归。嵇康嘲之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悻悻对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那才痛快淋漓!而她今天表演得算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官不入民宅”,就把自己置于“小民”的劣势,反而把李言抬到“高官”的地位,一个小城越州的副市长何至于让她“敬而远之”到这种地步?这很容易让人家误解为她怕“官”,李言有什么可怕的嘛!况且人家做官做得也没有劣迹,和她又没有夙怨,还一口一个“老同学”,自己突然翻脸不认人,倒显得造作了。唉,郁琅嬛毕竟涉世太浅,自己把自己搞乱了!不知她在李言眼中是个什么形象?不可理喻?滑稽可笑?神经兮兮?她简直不敢设想!她断定,李言从此不会再理她了。除了学生家长和教师这一层淡而又淡的“关系”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瓜葛?副市长兼史学家李言难道还缺少这么一个“老同学”吗?说是“同学”,前后差了二十年,人家那么称呼她,只不过出于礼貌和修养罢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件事折磨得郁琅嬛两三天都心烦意乱。烦到了极点,她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开导自己,从反面去想:我是不是有点儿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之死》?小公务员的地位是那么渺小,不慎在上司面前打了一个喷嚏竟至于惶恐郁闷而死,笑话!我郁琅嬛就是郁琅嬛,我行我素,何曾看过别人的脸色?既然从来就没有打算高攀什么“市长”,也就根本用不着后悔,要是“官不入民宅”那句话得罪了他,那就得罪吧,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员既无职又无权,免也没得免,降也没得降,还怕打击报复吗?
     
       自己心中的锁,自己打开了,郁琅嬛依然故我,把这次不愉快的接触丢在了脑后。
     
       一周之后,《越州日报》副刊版却出乎意料地发表了她的那首诗,还加了一个本来没有的标题:《海思》。小城的人没见过大世面,一中的老师们争相传阅,向郁琅嬛投以羡慕的目光,好似一中出了个大文豪,大家都沾了光彩。郁琅嬛是在大家都“轰动”了之后才知道的,她简直莫名其妙:这首所谓的“诗”是她即兴哼出来的,根本没有写在纸上,怎么会登了报呢?那么,只能是李言所为,是他凭记忆抄下来,给了报社。啊,这是个博闻强记并且言而有信的人,说到做到,不计前嫌。唯一的欠缺是没有征得作者的同意就发表了人家的作品,有“侵权”之嫌——如果要挑剔的话。而在没有成名的作者之中,又有谁去这样挑剔“伯乐”呢?
     
       恰恰就在《海思》见报的同一天,她下班的时候,传达室的老头儿叫住她,交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她想象不出是谁寄来的,什么内容。急切地拆开来看,里面没有信,只是一本书:《历史人物论集》,李言著。翻到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琅嬛学兄教正,李言。”
     
       她觉得自己双手所捧的分量很重,很重。
     
       回到家里,她就迫不及待地读这本书。
     
       这是李言自六十年代以来的史学论文集,涉及众多的历史人物,包括知名度很高的越王勾践、商鞅、秦始皇、曹操、诸葛亮、唐太宗李世民、李白、苏轼……也包括一般人不大注意的袁枚、段玉裁、王国维,甚至还有一些极不起眼的小人物,像优孟、优旃。李言对他们不是泛泛而论,而是立足于对史料的占有、辨别和筛选,从中阐释自己的论点。有些文章也不免因袭前人定论,但更多的是另辟蹊径、标新立异,敢于和名家唱反调,敢于翻历史的“铁案”。初看似觉异端邪说,但细细地读下去,便会为他那言之凿凿的论据和鞭辟人里的论点所折服。比如曹操,鲁迅先生在世时已指出曹操“至少是一位英雄”,毛主席的词中“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也明显地予以褒扬,到郭沫若《替曹操翻案》,历史上对曹操的定论已基本推翻,如今称曹操为“英雄”已非惊人之语。然而与曹操对立的诸葛亮呢?至今仍被人们奉为智慧之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楷模。李言则大胆地提出:不否定诸葛亮,就不能正确地认识“三国”!纵观当时汉室式微、天下大乱之势,改朝换代已不可阻挡,曹操正是顺应了历史潮流,充满着新兴地主阶级政治家的蓬勃生机,有再度统一中国非他莫属之概。而诸葛亮竟然死死抱住刘备这具政治僵尸不放,倾其全力将历史车轮拉向倒转,而且至死不悟!李言承认诸葛亮“多智”,然而他智非所用,弄巧成拙。这是“大智”,还是“大愚”呢?惜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可以休矣!再如王嫱,因“和亲”有功而载入史册,历代文人《咏昭君》、《咏“明妃”》喋喋不休,现在更被视为“民族团结”的模范。无论今人还是古人,都把太多的政治重负强加于一个弱女子身上,王昭君只不过是当时的政治的牺牲品,封建帝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丁具、玩物和可以随便送人的“礼品”,她客死匈奴和杨玉环赐死马嵬坡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她“自请”远嫁匈奴的行为,只不过是对寂寞冷落的宫廷生活的幽怨和反抗而已,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爱国主义”和“追求爱情的自由”。历史上有名的美女,西施、王嫱、杨玉环的命运大体相同,她们都没有人生、爱情的自主权,没有丝毫的自卫能力,连死后的荣辱也都听凭人们强加。如果她们九泉有知,对那些吹捧她们的文章和影剧作品绝对不会认可!
     
       ……
     
       李言论证严谨,文笔又流畅自如,议论处常常带有很浓的感情色彩,使他的史论平添了极强的说服力、感染力和煽动性。尤其是对于几位女性的剖析和论述,更能打动郁琅嬛,读着读着,她对这部亦文亦史的奇书入迷了……
     
       掩卷沉思,她觉得作者李言就站在她的面前,博学睿智而又含蓄蕴藉,儒雅风流却又不酸不腐。那一年,郁琅嫒二十七岁。在她二十七年的人生历程中,曾经结识过这样的人吗?还没有。在南方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当然也不乏学问老到的师长,那些老师在她面前只有父辈的慈祥,而没有兄长般的亲切。李言虽然比她年长二十岁,但仍然可以视为同代人,在他身上,青年人的敏锐、中年人的充实和老一辈的成熟兼而有之,而没有年轻“学者”的浅薄、浮躁和老学究陈腐的夫子气。郁琅嬛和他在一起,感觉不到“代沟”。家长会上的第一次见面,李言就曾经指出她读书的疏漏,但没有在会上当众让她为难,而是留待会后个别交谈,用的还是探讨的口气:“是吗?可是我记得……”避免了“好为人师”之嫌。那的确是学长、兄长、朋友的态度,这对于从小失去父爱、又没有兄长且知交寥寥的郁琅嬛来说,还是初次领略。第二次邂逅,他便对她的“诗”给予褒奖,并且推荐发表,这真是一个怜才惜人、毫无妒嫉之心的人啊!现在,他又默默地寄来这本书,称她“学兄”,请她“教正”,除了表达对她的尊重之外不也是无言的申述吗:请不要把李言看做尸位素餐的政客,他的本色是一位学者!
     
       郁琅嬛脸红了,与李言相比,自己显得太浅薄了吧?
     
       她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他,向他做一些解释,请“老同学”谅解。但是,一个是副市长,一个是普通教师,偶然“碰上”的概率太小了;她又不愿意主动找上门去“解释”,那样似乎“负荆请罪”,她做不出!思来想去,不了了之,也就只好作罢,顺其自然。
     
       又过了几天,中秋节和“教师节”同时到了。市教育局邀请一些教师代表开一个“茶话会”,以示庆祝和慰问。郁琅嬛应邀参加,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在越州一中,资历比她老、成绩比她大的老教师有的是,哪里会轮到她出头露面?也许是因为《越州日报》上发表了几行诗竟使她成了“名人”?她这样猜想。
     
       但她没有想到李言竟然出席了这个会并且还讲了话。李市长的到来当然把会议的“规格”提高了,教育局长和与会者都很兴奋。
     
       李言在讲话中代表市委和市政府向全市的人民教师祝贺节日,并且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你们,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使用这个称呼不是说‘套话’,你们实实在在是‘工程师’。在本世纪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以及下个世纪,古城越州将实现巨大的飞跃,这是一项造福于子孙后代的、了不起的工程,它需要几代人不懈地努力才能完成,需要成千上万有知识、有才能的建设者和组织者,而这些人才将从你们手中诞生!”
     
       他的讲话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
     
       李言和每个与会者亲切握手,在茶话会进行中和许多人随便交谈,并没有给予郁琅嬛格外的注意和关照,好像她和别人一样。而郁琅嬛心中明明知道是不一样的,说不定她被邀请与会就是李言特别指定的。
     
       李言到她的桌旁来了,像对别人一样寒暄两句,随便问一问学校的情况。而这些,根本不是他要问的,她也不必回答,李言对越州一中很熟悉。
     
       郁琅嬛的心突突地跳,她想,向李言当面解释的机会来了。可是,在这种场合,她要说的话又不便说,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内容:“我想约您单独谈一谈……”
     
       “好的!”李言好像早已料定她要说这句话,当即答应下来,“时间、地点由你定。不过,我只有业余时间才属于自己……”
     
       “我也是。”郁琅嬛说。她匆匆地在那张请柬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李言:“这是舍下的地址。”
     
       “谢谢!”李言接过那张请柬,并没有当众细看,就装进了公文包。
     
       按照她留下的地址,李言在周末的夜晚造访了这座藏在细巷深处的小楼。
     
       两人都没有以任何方式、从任何角度谈起上次因“官不入民宅”那句话引起的不快,仿佛都早已忘记了,既然今天已经在“民宅”见面,那一页就成为历史了。他们也没有借学生家长和教师的这一层“关系”作为谈话的由头,为李盼的茁壮成长与否多费唇舌,因为双方都明知那孩子不可救药。谈话从李言的那本书开始,他们谈历史,谈文学,真像是“老同学”聚首。
     
       这个话题可谈的太多了。李言谈得兴起,习惯地从衣袋里摸出香烟来,抽出一支,正要点燃,却又停下来,礼貌地问一声:“可以抽烟吗?”
     
       一般来说,不是在“禁止吸烟”的公共场所,客人这样的请求很难被拒绝。
     
       郁琅嬛却没有爽快地给予回答。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李言抽烟,奇怪,怎么前几次见面都没发现他有抽烟的习惯?也许他是在人前尽量克制。为什么现在不继续克制了呢?也许是因为在“老同学”的家里,就无拘无束了吧?
     
       很遗憾,郁琅嬛这个人厌恶香烟,也厌恶抽烟的人。对初次来访的副市长这个小小的请求,她很难说出“不可以”,但又不愿意违心地说“可以”,只好换了一种婉转的方式:“对不起,我没有为您准备烟灰缸。”
     
       李言明白了,立即把香烟收起来,解嘲似的说:“入境问俗,客随主便。这么洁净的环境,谁还忍心污染呢?”
     
       郁琅嬛放心地点点头:“谢谢您的合作!”
     
       李言笑道:“你这里简直像海关。限制重重,还一口一个‘您’,好像对人家挺尊重似的!”
     
       “那我就把‘您’免去好了,你说呢?”
     
       “早该如此!”
     
       于是两个人“你”、“我”相称,倒显得更融洽了。话题复归为谈文论史。李言很健谈,但郁琅嬛却似乎感到在他的眉宇之间蕴藏着淡淡的哀愁。这是为什么呢?
     
       “‘今日得宽余’!很久没有和老同学作如此畅谈了!”李言说,好像在回答她心中的疑问,语气中透出一种寂寞之情。
     
       “在越州,我们‘南大’的校友还有谁?”她问。
     
       “没有谁了!”李言摇了摇手,“只有你和我。”
     
       一语道出寂寞的原因,郁琅嬛很能理解。
     
       “和我一样,和谁也不交往!”她苦笑了一下。
     
       “交往还是有的,”李言也苦笑,“只不过都是些俗人、俗务,不得不应酬,难得以文会友!”
     
       这就是说,在整个越州,除了郁琅嬛之外,还没有人具备和他谈论学术的资格。啊,这么看得起她!
     
       “那么,在家里呢?我听李盼说,你的夫人在图书馆工作,她一定也是个‘学究’吧?”郁琅嬛不禁问道。
     
       但话一出口,就又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真是关心李言的家庭,希望了解甚至结识他的夫人,还是另有其他的潜意识?自己作为一个未婚的女性,是在提醒对方意识到彼此之间的界限,还是自己对眼前的这位有妇之夫怀有某种莫名的遗憾?她说不清。
     
       “呃……我和她不谈这些!”李言垂下眼帘,脸上泛起一片阴云。但那阴云随即又遣散了,好似修补这句话的漏洞,赶紧加上了一句话:“彼此都忙啊!”
     
       “噢。”
     
       郁琅嬛便不再问。她虽然没有见过何丽珠,但身边却有这个家庭的“使者”李盼,所以对那位“夫人”早就有所耳闻。李盼虽然在家里把班主任形容成“母老虎”,但在老师面前却又把这个雅号给了她的母亲,郁琅嬛听到不止一次了。一想到“母老虎”这三个字,在她心目中唤起的是《水浒》中顾大嫂或者孙二娘的形象,不知她下班之后“忙”些什么,以致“忙”得连和李言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恐怕要求她和李言谈文论史也不大现实。李言显然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也许他的心里埋藏着某种痛苦。一向谨言慎行的郁琅嬛为什么偏偏要触及人家不愿意提到的话题呢?
     
       话已经说出来,再也没有办法收回。
     
       李言的情绪显然已经受到影响。但他不能在郁琅嬛面前沉默,又不愿意正面诉说家庭生活的乏味,叹了口气说:“我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用来读书,我觉得最愉快的是和书交谈……”
     
       “我也是,”郁琅嬛深有同感,倒不是随声附和,“读书是我唯一的乐趣!”
     
       “噢,那你也一定会有这种体会,”李言喃喃地说,“当夜深人静之时,自由地在书中徜徉,时而走进户牖绳枢的农家,时而潜人禁苑深宫的密室。权力的角逐,心灵的搏斗,人世的代谢,历史的更迭,都在我面前展开;英雄、懦夫、权奸、弱女,都毫无隐晦地和我对话……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生活了五千年,生活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我也是……”郁琅嬛觉得李言说的就是她想要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和她一起走进了五千年的历史,在浩瀚的文字之中,生命有了依托!
     
       “但是,如果说我还有不满足的话……”李言继续说,却欲言又止,陷入了沉思。
     
       郁琅嬛屏息静气地听他说下去。这个人动了感情,向她敞开了心扉。她很想知道,他“不满足”的是什么?
     
       “我少年时代……”李言不无遗憾地说出了下文,“本来最喜欢的是文学,后来,由于‘历史的原因’而学了历史。可是,我仍然一直丢不下文学的梦想!”
     
       啊!郁琅嬛心里一动,怪不得他对文学那么熟悉,言谈之中时时表现出那么强的文学功力,原来和她有着共同的志趣和爱好!
     
       “不过,走进了历史之门,我倒丝毫也不后悔,而是深深地感激历史老人对我的教诲。我甚至觉得,如果不先下一番工夫研究历史,便无以谈文学。古今中外,凡是真正的传世文学杰作,无一不是真实、深刻地反映了作者所在的那个时代;如果没有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一个人物,有着历史的、宏观的认识,便不可能在他的作品中辉映出时代精神。就这个意义上说,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写‘史’,忠实地记录历史,鲜活地复原历史,为未来保留历史。文学的任务,不仅在于给人以愉悦和享受,它首先应该帮助人们认识历史,具有‘警世’作用;对于后世的人们,也不失‘以史为鉴’的意义。作家的每一笔落下去,都要面对着历史老人,都要对历史负责。记得有一位外国作家说过‘做时代的秘书’这样的话,这话说得很深刻。我认为,承担‘时代的秘书’这一使命的最称职的作家是……”
     
       “是谁?”郁琅嬛急切地问。
     
       “在中国,首推司马迁。”
     
       “噢?”这个答案很出乎她的预料,“为什么?他并不是文学家啊?”
     
       “在古代,没有‘纯文学’,文与史之间也没有明确的界限,言之凿凿的史实,寓于凝练典雅的文字之中。这一点,到司马迁的《史记》达到了高峰。试看《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一节:‘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坐。’以简练的相同句型把主要人物的方位交代得清清楚楚。‘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默不应。’寥寥数语,揭示了一个密杀阴谋。没有对话,没有张牙舞爪的大动作,仅仅写了范增的眼神、手势和项羽的反应,两个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心理活动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及至项庄舞剑,樊哙拥盾而人,‘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目眦尽裂。’奇峰突起,剑拔弩张,令读者惊心动魄,连呼吸都停止了。樊哙饮斗酒,啖彘肩,说出一大段指斥项羽的言辞,那震撼力简直超过最优秀的话剧!而项羽却‘未有其应,曰:坐。’高潮处突然置一静笔,更令人惊诧不已!你能说这不是文学作品?司马迁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游刃有余的驾驭技巧,对矛盾冲突的设置和层层推进,对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的精心雕琢,都堪称千秋典范!须知,司马迁笔下的事件和人物,有许多对他来说也已成为历史,不可能直接采访;而历史的框架又是‘木已成舟’,也不容他随意更动。而他却在重重严格限制之下把‘戏’写得如此生动活泼,又谈何容易……”
     
       “太好了,你讲得太好了!”郁琅嬛不能不由衷地叹服,“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讲《史记》,这样讲文学!”
     
       “那是因为司马迁太伟大了!而我,则愿意做他的一名小学生。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尝试尝试文学创作,写写历史小说或者历史剧,那将比写论文要自由得多,也痛快得多!让威武雄壮、惊心动魄、大开大阖的历史在文学中复活,让一个个亡灵走进现实,英雄豪杰向世人一展风采,权奸懦夫在我笔下呻吟……”
     
       郁琅嬛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猛抽了一鞭,她这个中文系“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在李言之前尚不敢作如此宏伟的设想啊!
     
       李言也被自己激动了,沉醉于理想中的创作激情,却又不得不回到现实,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可惜,我没有充裕的时间来做这件想做的事,难以实现这个文学之梦了!”
     
       “我也为你觉得可惜!”郁琅嬛深表同情,但又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放着学问不做,却要当那个副市长呢?”
     
       “噢?你问得很有意思!”李言笑笑,“看来,你显然认为,学者比政治家更重要?”
     
       “我……我并没有这么说,”郁琅嬛反驳道,“只是觉得,你做学者更合适,因为你已经是一位大学者!而政治家……恕我不恭,你认为当了越州市的副市长就可以算是‘政治家’了吗?”
     
       李言敛容道:“不敢当!你看算个什么?”
     
       郁琅嬛想了想,说:“算个‘政治爱好者’吧!”
     
       李言突然哈哈大笑!他显然被郁琅嬛的这句话刺痛了,却又不便动怒,而只能以解嘲的方式来冲淡自己的狼狈:“好尖刻!‘政治爱好者’?业余水平?可我现在是专业从政、业余治学啊!”
     
       “所以,本末倒置了!政界多了一名官吏,可有可无;而文人中少了一位学者,却是谁也不能代替的!”郁琅嬛不管李言的狼狈,只顾自己说个痛快,“你何苦呢?”
     
       李言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但没有表示赞同,微微蹙起双眉,探究似的望着她:“你好像对政治……有很深的成见?”
     
       郁琅嬛咬着嘴唇,没有立即作出回答。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永远不能忘怀却又不愿触及的伤痕……
     
       六十年代初期,郁琅嬛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是中学教员,父亲是省报记者。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天灾人祸同时降临了神州大地,六亿人民勒紧了肚子,与党和国家同舟共济,靠着一股政治热情,苦渡难关。
     
       爸爸从乡下采访回来了,他眼里含着泪,连夜写成一份内参,报告省委:乡下已经饿死人了,上面要拿出个办法!有的地方农民自发地“包产到户”,希望能得到政策的允许,以解燃眉之急!
     
       内参送上去了,省里很重视,又转送中央。不久,反“右倾”、批判“单干风”,省里于是赶快查办写那份内参的人,爸爸被投进监狱,再也没有跨出铁窗……
     
       郁琅嬛不记得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只见过他的照片,因为她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永远地走了。很长时间,她不知道爸爸到底为什么而死,直到七十年代末期“拨乱反正”,爸爸才得以“平反”、“落实政策”,妈妈怀着深深的痛楚,把这一切告诉了她,可是,谁能够还给她一个爸爸?
     
       现在可以说了,一切都可以说了!
     
       “……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沾染政治所付出的血的代价!”郁琅嬝眼里闪烁着泪花,“妈妈临终的时候嘱咐我:要记住爸爸的教训,远离政治!一辈子也不要卷进政治!知识分子搞不了政治!”
     
       李言静静地听她讲完那个遥远却并不陌生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喃喃地说。
     
       “你父亲?”郁琅嬛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李言会在她面前谈起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他有怎样一位父亲。
     
       “我父亲,也是一位知识分子,”李言说,“他并没有‘沾染’政治,到头来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噢?是这样?”郁琅嬛不觉流露出一些歉意,“那你为什么还这么……”
     
       “还这么热衷于政治?”李言替她说出了这句话,但又反问她,“你以为逃避政治就能够远离政治吗?我父亲解放前逃避政治,解放后仍然逃避政治,他自以为是个和政治无关的人,可结果又怎么样呢?”
     
       “……”郁琅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逃避政治只是一厢情愿,无论古今中外,政治无处不在,任何人也无法逃避!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也就是被称作‘儒’或者‘士’的这个阶层,历来都是积极人世的,希望自己的学识、才干能够为国家所用,建功立业,而在仕途坎坷的时候才不得不消极遁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恰恰反映了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孔夫子周游列国要干什么?苏秦‘西劳于宋,南疲于楚’地奔走要干什么?郦食其明知刘邦不喜欢‘儒’,还投其所好,自称‘高阳酒徒’去求见,要干什么?杜甫‘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要干什么?李白放着神仙般的日子不过,大老远地跑到长安去见玄宗,又要干什么?‘天子呼来不上船’,实际上还是以被天子所‘呼’为荣的。他远在四川,天子并没有‘呼’他,还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说穿了,这些人都是有政治野心的,奔走的目的,是为了推销自己!”
     
       李言只顾说个痛快,郁琅嬛已经越来越无法容忍了:“你何苦如此挖苦这些先贤和自己的同类?我倒是觉得,像李、杜这样的大诗人,卷人政治漩涡,惹了那么多麻烦,实在太可惜了!他们本身又不是政治家的材料,不如写自己的诗去罢了!”
     
       “我不是挖苦他们,而是同情他们!”李言反驳道,“我并不认为‘政治野心’是个贬义词。如果说李白不是政治家的材料,那么,杨国忠、高力士、安禄山倒是政治家的材料吗?他们都可以有政治野心,为什么李白不可以有?我很欣赏当初秦始皇出巡时,尚未起事的刘邦、项羽各自的表态,望着秦始皇耀武扬威的气派,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他们都明确地想要以自己来取代秦始皇,这有何不可?而后来刘邦成了气候,蒯通则劝韩信反刘自立,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刘邦的天下是从秦夺来的,而韩信为此立下了汗马功劳,有谁规定这个天下非姓刘不可呢?韩信自立为王又有何不可?把这个观点表达得最准确、最精练、最有力的当属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想想看,这句话说得多么深刻!‘文革’初期鼓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那些人,还不如两千年前的陈胜懂得辩证法,王侯将相并没有世袭的‘种’,地主可以做,农民可以做,知识分子就不可以做吗?试想,如果古代的中国由屈原、李白、苏轼、辛弃疾这些杰出的知识分子主政,那么,历史又将怎么写?如果你的父亲不是一名记者而是省委书记,当年的那场冤案又将是怎样的结果?也许,他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拯斯民于水火,为一方百姓造福!当年搞‘包产到户’的不止一个地方,虽然有反复,几上几下才真正落实为今天的一项政策,其中也有不少干部为此立了功劳、担了风险。下面造成了不少冤案,包括你的父亲,但却没有一位省委书记因为‘包产到户’而死于非命的!说到底,你父亲的悲剧不在于他参与了政治,而是因为他还不具备参政的条件,没有掌握相当的权力!”
     
       郁琅嬛默默不语。她不得不承认,李言的话打动了她的心,使她展开了一条从未想过的思路:如果爸爸真的是一位大政治家呢?一定不会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她也许不会失去爸爸!
     
       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啊,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不说了,不说了!”李言连忙打住,“我给你讲个笑话怎么样?”
     
       郁琅嬛眼泪汪汪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人,把人家的心情弄得这样,谁还要听你讲什么“笑话”!
     
       “你呀,好好听,很有意思的一个笑话!”李言倒很认真,非讲不可,“但是有言在先:不许笑!”
     
       哼,谁会笑?
     
       “说的是……”李言放慢了节奏,语调轻轻地,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天真幼稚小女孩,正等着听他讲故事,“不知何朝何代,某位巡抚大人视察到了某县,县令是个大字不识的草包,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谋到的这个职位。巡抚问:‘这里风土如何?’县令答道:‘小县风调雨顺,今年既无大风,也无尘土。’巡抚皱了皱眉头:‘我是问黎庶如何!’县令忙说:‘小县果木虽多,但没有梨树。’巡抚不耐烦了:‘我是问百姓如何!’县令一愣:‘小县没有白杏,只有红杏、黄杏,大人将就着用吧!’巡抚拍案大怒:‘什么白杏?我问的是小民!’县令不好意思地答道:‘大人,我的小名儿叫狗儿’!”
     
       郁琅嬛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她自从记事以来,好像还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笑过!
     
       李言自己却纹丝不笑:“哎,说好的不许笑,你怎么笑了?”
     
       郁琅嬛掩着嘴说:“是……是这个‘狗儿’太可笑了!”
     
       李言轻轻地点点头,说:“看来我的故事讲得还可以!”
     
       “这个故事的意思……”郁琅嬛还在忍俊不禁,“是不是说……”
     
       “故事就是故事,一定要分析什么‘主题思想’吗?你们教师的职业习惯又来了!”李言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她:“呃,我已经口干舌燥,是不是可以给一杯水喝?”
     
       “噢,对不起!我这里从没有来过客人,所以忘了招待你!”郁琅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慢客,起身去倒水,却又为难地说,“我只有一个杯子……你就将就着用吧!”
     
       这在一向有“洁癖”的郁琅嬛来说,允许一个男人用她的杯子喝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表示。
     
       “谢谢!”李言接过那透明的玻璃杯,把满满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人和人之间,被一道道藩篱所阻隔。人们本能地层层设防,甚至一辈子也不能相互窥透内心世界。认同,是拆除藩篱的开始,随着藩篱的一步步拆除,彼此的心扉就敞开了。
     
       那天晚上的长谈,使郁琅嬛长期以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多少事,欲说还休”的心境豁然开朗,李言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再也拂不去了。她暗暗地扪心自问:我怎么了?这是一种什么情感?是爱情来临了吗?
     
       说来可怜,郁琅嬛一直到二十七岁,还未曾体味过爱情。由于父亲的悲剧,家庭的不幸,她过多、过早地感受到人生的险恶,而对美好的事物望而却步。从少女时代起,她就对“爱情”充满了畏惧,小心翼翼地把一颗跳动的心包藏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它将属于谁。早在南方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有不少男同学向她投过来爱慕的目光,每到周末都有人约她去看电影、看戏、跳舞,还有人给她写过长长的信,而她却总是抑制着怦怦的心跳,一律无言地问绝,置之不理,让那些小伙子丧魂失魄、寻死觅活。当人家把目光又投向别的女孩子,绽开了青春的笑颜,她则继续一如既往地郁郁寡欢。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设想:她的眼界太高了,凡夫俗子休想问津。
     
       这样的猜测虽然并不全面,倒也没有错。青春少女,没有一个不在默默地观察着她周围的男性,为自己寻觅佳偶,只是郁琅嬛的择偶标准,一般人很难企及。在她心目中其实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偶像:他应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春伴侣,而又在学业上强于自己。在南大中文系,郁琅嬛是遥遥领先的高材生,要寻找这样的人真是太难了。她周围的男同学,没有人在学业上能强过她。而她的老师辈,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才貌平庸。她原以为在这所名牌大学任教的教授、副教授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怀着虔诚之心向他们请教一些问题,而真正能得到圆满解答的却寥寥无几,往往是支支吾吾、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不了了之。北朝民歌《木兰诗》,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可是,此诗的第一句便是一个难题:“唧唧复唧唧”的“唧”字是什么意思?郁琅嬛从中学时代起就被老师告知说,“唧唧”是叹息声。到了大学,教授仍然这样解释。郁琅嬛不服,曾在课堂上向教授发难:“‘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唧唧’显然是模拟织布机的声音。下面说到‘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恰恰证明了这一点,是说机杼声停了,只听到女郎的叹息声。那么,怎么能说开头的‘唧唧’是叹息声呢?以‘唧唧’表示机杼声,惟妙惟肖,而解释为叹息声,则无法理解,天下哪有这样的叹息声?‘唧唧……唧唧……’莫非花木兰有意学老鼠叫吗?”同学们哄堂大笑。教授正色说:“历来注家均作如是解,有白居易《琵琶行》为证:‘我闻此言已叹息,又闻琵琶重唧唧。’浔阳江上难道有织布机吗?由此可见,‘唧唧’确系叹息声无疑,足可作为铁证。你要推翻,须有所本。否则,标新立异,徒贻笑大方耳!”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郁琅嬛面红耳赤地坐下了,从此不再向这种“述而不作”的“腐儒”请教什么。直至她毕业后到越州一中任教,这个问题还在困惑着她,中学教材里也有《木兰诗》,教学大纲和辞典里都不幸地重复着那个陈旧而又错误的观点,她该怎么教?只能对学生说:“‘唧唧’,正确的解释是机杼声,但在考试的时候,你们必须写成‘叹息声’,明白了吗?”学生们困惑地看着她,一个个满脸的不明白!
     
       李言是她所遇到的男性中第一位生气勃勃的学者。他博闻强记,信手拈来,口若悬河,旁征博引,而又决不“尽信书”,在充分占有资料的前提下,独立思考,提出具有创意的论点。长期以来在郁琅嬛头脑中的那个模糊的偶像具体化了,和李言重合了,也许,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她在寻找爱情的道路上审慎而又挑剔地等待了很久很久,也许就是在等待李言闯入她的生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自从郁琅嬛和李言第一次见面,在关于“触龙”和“触……”的争论之后,她的心中就已经萌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但是,她不愿意正视这一点,极力在心中抹去他的影像。因为,在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障碍……
     
       郁琅嬛牢记着妈妈的嘱咐:“远离政治!一辈子也不要卷进政治!”而李言却是个政治人物,现任越州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虽然这个职位并不算高,但仍然充满着政治气味,她不可能和这样的人亲近,更不可能把关系发展下去。
     
       然而,人的行为并非完全被理性所支配。她时时告诫自己躲开李言,却无法摆脱李言对她的吸引力,一步步向他靠拢,终于有了那次夜谈。好一个李言!关于知识分子“从政”的一席话,竟然把郁琅嬛头脑里“远离政治”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冲破了!那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障碍吗?
     
       当然还有。当郁琅嬛为李言“寤寐思服”之时,她却又不能不正视一个严酷的现实:李言是有家室的男人,自己到了“老处女”的年龄,却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为什么呀?这道难题她将怎样攻破?当感情压倒理智时,她几乎忘记了在李言背后还有一个何丽珠的存在;在当理智清醒之后,她才又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失眠了,在细巷深处的二层楼上,夜深人静之时,这里常常是“唯闻女叹息”!
     
       在情思的煎熬之中,寒假到了。为了打发难耐的寂寞和痛苦,她写信给一位在北京丁作的女同学,要在假期里到北京一游。好久没有和人家联系了,这样突然打扰,也不好意思,但她实在也无处可去,而且有生以来还没有去过首都,要想旅游,北京当然也就是第一选择了。
     
       临行之前,她告诉了李言自己的行踪,说回来再见。
     
       谁料李言却说:“我正要告诉你:我要出差到北京去!正好,我们可以一路同行了!”
     
       啊?这么凑巧?如果说她的北京之行意在“躲开”李言,那么,李言正好也去北京则简直是天意了!是天上的“爱神”有意这样安排的吗?
     
       “你去出差,我去探亲,我们目的不同,怎么同行啊?”她有意冷淡地这样说,却想听听他怎么回答。
     
       “探亲?你在北京根本没有亲戚,探什么亲啊?”李言很容易地就拆穿了她的谎言,“我看你是去旅游!好吧,我陪你去看看北京!”
     
       “你是去开会吧?好多人在一起……”她仍然在犹豫,“不方便吧?”
     
       “不,不是去开什么会,是去参观参观北京的市政建设,住宅楼啊,立交桥啊,高速公路啊,地铁啊,越州要发展,还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去开开眼界。越州只有我一个人去,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噢,那也就只好如此了,难道她从内心深处真地拒绝这次难得的与李言同行吗?
     
       她已经买好了直达北京的火车票,但李言又让她退了,他们从越州坐火车到省城,然后乘飞机前往北京,几千里的路程只需要两个多小时,比火车快得多了!
     
       说来真不好意思,郁琅嬛已是二十七岁的人了,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在此之前,她来往于家乡和“南大”之间,以及后来到越州,都是耐着寂寞乘坐慢吞吞的火车,刚刚迈出校门没有几年的大学生,还是保留着节俭的习惯,没有官员的那种气派,也不具备“气派”的经济实力。当她随着李言,踏上白色的波音747客机,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受:自己的前半生,过得太艰难了。世界这么大,还有多少事物她连接触的机会都没有啊!
     
       飞机起飞之前,李言教她系好安全带,又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矿泉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说:“这是乘晕宁和维生素B6,一样一片,你吃下去,就不会头晕、呕吐了!”
     
       她顺从地接过那两片洁白的药片,就着清凉的矿泉水吃下去,心中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温暖。一个从小失去父爱、母亲已经去世、又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这样关心她呢?
     
       空中小姐在一旁微笑着说:“哇!先生,你对太太好体贴噢!”
     
       李言只是笑笑,却没有否认。郁琅嬛的脸羞红了,也没有否认。啊,她多么希望空中小姐无意中所说的这句话成为对她的衷心祝愿,让误会成为现实啊!
     
       引擎发动了,在“隆隆”声中,飞机顺着跑道越跑越快,疾驰中突然腾空而起,把浩瀚的沧海、葱翠的越灵山和古城越州都留在地面,穿过云层,飞入九霄。这一切,对郁琅嬛来说都是那么新奇,充满探险意味,仿佛觉得自己两臂变成了羽翼,直上青云!她忽然想起了李白的诗作《上李邕》,脱口而出:“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李言接着念出下面的两句:“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不,这两句不好!”郁琅嬛连忙制止他,“我害怕飞机真的掉下来!”
     
       李言笑道:“你以前对我那么厉害,没想到却是这么胆小,恐怕连‘飞行爱好者’的资格都不够!掉下来怕什么?‘犹能簸却沧溟水’,啊!在沧海上溅起冲天的浪花,蹈海而死,仍不失为英雄,很潇洒、很浪漫的嘛!”
     
       飞机一个颤抖,郁琅嬛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地倒在李言身上。啊,那宽厚的男子汉的肩膀,是她今后的人生依托!
     
       飞机穿过云层,又平稳地向北飞行。李言在座椅上闭着双眼,沉沉地睡去,他日理万机,太累了。而郁琅嬛却毫无倦意,一直好奇地向外张望。舷窗外,云海茫茫,厚重处如棉团,稀薄处如轻纱,透过那瞬息万变的缝隙,郁琅嬛第一次从空中俯瞰神州大地,竟是那么博大、壮观、神奇。苍翠的南国渐渐隐去了,飞越长江,跨过黄河,眼底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又是一番景象……
     
       两个半小时之后,飞机在首都机场缓缓降落。
     
       郁琅嬛随着李言走出机场大厅,李言叫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沿着漫长的机场路向市区驶去。四环路,三环路,二环路,凌空飞架、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立交桥,拔地而起的、崭新的高层建筑,使郁琅嬛眼花缭乱,惊叹北京之大、之新、之宏伟壮观。
     
       “几年不见,北京已经变得不认识了!”李言说。
     
       “而在我眼里,这一切都是初次见到!”郁琅嬛不禁感叹,“对于北京,我只知道天安门和故宫!”
     
       “这一次可以好好领略领略了,看个够!”李言的语气好似东道主。
     
       初次进京的郁琅嬛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从手提包里找出她那位女同学的地址,递给司机,还要啰里啰嗦地交代……司机只扫了一眼,就一目了然:“知道了!”
     
       车子左拐右拐,终于驶上靠近市中心的一条宽阔的大街,在地铁旁边的一幢公寓楼前停下,司机说:“到了!”
     
       李言把郁琅嬛送下车,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八点,我再到这儿接你,出去看看!”
     
       “怎么?你不进去和东道主见个面吗?”郁琅嬛迟疑着问。
     
       李言轻轻地摇摇头:“不见了,因为……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向人家介绍我。”
     
       郁琅嬛的脸微微地红了:“我不会说你是市长的,就说是我的朋友好了!”
     
       “朋友?什么性质的朋友呢?”李言狡黠地看着她,“让她作你的‘顾问’,从头到脚地审查我,刨根问底地盘问我?”
     
       “噢……”郁琅嬛也迟疑了,她现在还不想向任何人透露关于李言的信息,只好说:“那好吧,明天我在这儿等你,你可别迟到啊!初来乍到,我可是两眼一抹黑!”
     
       “放心吧。我决不会把你丢了的!”
     
       “你……”望着就要离去的李言,郁琅嬛感到不可须臾分离的留恋,“你住在哪家宾馆?”
     
       “不住宾馆,就住在省驻京办事处,廉政嘛!”
     
       “那你不是还有参观任务吗?也不知道明天有没有时间……”
     
       “参观?”李言笑笑,“我陪着你一起参观啊!该看的,让你都看到,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一举两得,名正言顺!”
     
       “啊?”郁琅嬛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没有想到李言这几千里的行程都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是专程来陪着她玩的!李言把什么都能扔得下,说飞就飞,和她比翼双飞!
     
       李言已经转身进了出租车,从车窗里向她挥挥手,车子开走了。她伫立在雪地上,目送他越走越远,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第二天早晨八点还差十分,郁琅嬛就迫不及待地到马路边来等李言,而李言却已经在等她了。
     
       “说吧,先去哪儿?”李言精神抖擞,兴致勃勃。
     
       “当然先去看天安门了,到了北京,不看天安门,岂不遗憾?何况,别处我也不知道!”
     
       “那好吧,去天安门!”李言说着伸出手臂,要招出租车。
     
       郁琅嬛伸手拉下他的胳膊:“太奢侈了,我们自己走走嘛,反正对我来说,北京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于是他们沿着宽阔的马路漫步,远远地已经看到了在马路前方一座雄伟的城楼的剪影。
     
       郁琅嬛激动地伸手指着城楼,说:“你看,前边不是到了天安门吗?”
     
       李言笑笑:“哪儿呢?那是正阳门,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前门!”
     
       “大前门?”
     
       “你说的是香烟哪?你又不抽烟,怎么还注意香烟商标?可见大前门的影响之广!不过,香烟商标上画的还不是这座前门,而是它前面的前门箭楼!”
     
       “噢,北京城的门有这么多的名堂!”
     
       “哈!过去说是内城九个门,外城七个门;义和团事变后,外国人开了一个水门,民国十五年,段祺瑞又在正阳门到宣武门之间开了一个和平门;外城为了通铁路,也新开了三个门,门也就越来越多了!到现在仍然用作地名的,有:东直门、朝阳门、西直门、阜成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安定门、德胜门、东便门、广渠门、西便门、广安门、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
     
       “哎呀,太多了,简直像说相声的‘贯口’,你怎么记住了这么多的名字?”
     
       “小意思!老北京对这些都记得牢牢的,你只要读一本关于古都北京的小册子,就可以对这些如数家珍啦!”
     
       他们一路谈笑,不觉已到了正阳门下。
     
       郁琅嬛举目仰望着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巍峨城楼,连声赞叹:“真是建筑奇观!”
     
       “整个北京城都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观!”李言说,“你现在只看到一座门嘛,不要大惊小怪!”
     
       他们从正阳门那高大的券门里面穿过去,走进全世界最大的广场。一九五九年落成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一九七七年落成的毛主席纪念堂,郁琅嬛还都是第一次见到,几乎是步步留连、赞叹。
     
       广场上,游人络绎不绝,拍照留念。广场的北面,红墙黄瓦的天安门就在眼前。
     
       李言指着天安门问郁琅嬛:“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郁琅嬛兴奋地喊道,“从小学的课本上就认识了天安门嘛!”
     
       “知道它是作什么用的吗?”
     
       “开国大典,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每逢盛大节日,也是在这里举行集会!这谁不知道?”
     
       “看来你并没有‘脱离政治’嘛”,李言微微一笑,“你知道不知道,天安门过去的用途?”
     
       “过去……”郁琅嬛答不出。
     
       “明清两代,它是皇城的城门,建于明永乐十八年,明朝叫承天门,清顺治八年重新改建,始定名为天安门。”李言如数家珍,指点着高高耸立的城楼说,“城楼大殿,东西宽九间,进深五间,象征帝王的‘九五’之尊。明清时期,每遇重大庆典,像新皇帝登基、册立皇后,都要在天安门正中的堞口设宣诏台。明代用龙头竿,清代用一个木雕金漆的凤凰衔着诏书系下城楼,下面跪满了文武百官,由礼部官员托着‘朵云盘’承受,放进龙亭里,抬到礼部,再用黄纸誊写,诏示天下,这就是所谓‘金凤颁诏’……”
     
       “噢……”
     
       “礼部就在前面!”李言转过身来,指着历史博物馆方向说,“过去的广场不是这个样子,是一个封闭的‘丁’字形宫廷庭院,中央统治机构都设在附近,东边是礼部、户部、兵部、宗人府、钦天监,西边是明代的锦衣卫、五军都督府,清代的刑部、太常寺、都察院等等,所谓‘列六卿于左省,建五军于右隅’就是这么一个格局……”
     
       李言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吸引了一些游人也凑过来听,以为他是这里的“导游”。郁琅嬛不好意思推了推他,两人快步走开了。
     
       “你怎么对那些陈年古代的事情这么清楚?就像你是前朝遗老似的!”
     
       “很近的历史嘛,好像发生在昨天……”
     
       和这么一位好史成癖的人一起旅游,自然是三句话不离他的本行。这在一般人,也许会开头觉得好奇,老是讲这些便会索然无味;而对于郁琅嬛来说,却是求之不得。李言的博学,使她有了一位权威的“导游”,所到之处,都不虚此行。他们登上八达岭长城,领略“秦时明月汉时关”的雄伟古朴;遁人十三陵的地下宫殿,感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凄凉;踏着雕栏玉砌的天坛寰丘台,发“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之感慨;攀缘亭亭玉立的北海琼华岛,生“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喟叹。煌煌故都,悠悠大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长期居住着一千多万人口、流动着一二百万人口的北京,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踏着历史漫步,伴着天地谈心……
     
       有人说:要了解一个人,莫过于一起旅游。这话说得有道理。天涯孤旅,最需要的是一位理想的旅伴,攀登时互相扶持,跋涉中彼此激励,危难处相濡以沫。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可以使本来不同的爱好和志趣趋于一致;可以使本来淡然如水的关系变浓、加深,成为莫逆之交;当然,也可以把本来并不在意的对方的弱点洞察秋毫,同行结束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各奔东西,陌若路人,甚至中途便分道扬镳!难怪当今的青年男女酷爱旅游,这是他们寻找伴侣、考察伴侣的最佳方式!
     
       郁琅嬛和李言的北京之行,前后不过半个月。但这十五天的朝朝暮暮,远远超过了在此之前他们长达半年的接触,彼此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特殊情感,已经成熟了。
     
       行程快要结束的时候,郁琅嬛才提出要逛逛北京的商店,看看能不能买一点纪念品,因为这次旅行很值得永久回忆。
     
       “啊,对不起!”李言这才想起自己的失误,“给一位小姐做‘导游’,只看文物古迹,不逛商店怎么行呢?我忘了你是个女人!”
     
       郁琅嬛看了他一眼,说:“真的忘了吗?我才不信呢!如果我是个七尺壮汉,你会陪我来吗?”
     
       李言大笑,少见他这么开心!
     
       于是抓紧时间弥补,东安市场,百货大楼,西单购物中心,贵友大厦,友谊商店……北京可逛的商店真是太多了,足以使人跑得脚不连地、眼花缭乱。而郁琅嬛却是只看不买,是她囊中羞涩而又不愿意向李言开口,还是一直没有找到她满意的东西呢?她没有说,李言当然也不知道,只是跟着她马不停蹄地跑。也许,郁琅嬛只是要考验考验一个男人的耐心?
     
       “你过去陪着别的女人逛过商店吗?”郁琅嬛突然问李言。
     
       “哦,没有,从来没有!”李言惶然作答,而郁琅嬛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这个书呆子,在此之前恐怕是只逛过书店的!
     
       郁琅嬛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嗜书如命,进了书店就不愿意出来。作为女人,她当然也未能免俗,很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和容貌的修饰,但她又不喜欢那些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是人,而不是花,不是摆设,不是别人的欣赏品,一个女人的美一半是先天造就的,另一半是由修养和气质酿成的。她的任何一件衣服,穿上去都好像世界上只此一件,是专门为她而做的。
     
       北京饭店西侧的贵宾楼,如今已成为闻名遐迩的国际五星级饭店。
     
       他们乘着观光电梯从底层升到顶层,又从顶层下到底层,玻璃外那密密的彩灯好似“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又令人想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传统的春节在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温馨之情。
     
       贵宾楼的底层,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店。
     
       徜徉于店堂,彩蝶般的时装从眼前闪过,郁琅嬛久久地注视着一条羊绒连衣裙。
     
       那条连衣裙,通体猩红,“V”字形的领口,周围用花针编成一圈花环。
     
       郁琅嬛请售货员从衣架上取下来,仔细地抚摸着,察看着。良久,才问了问价,一千三百元。
     
       “要不要买下来?”等在旁边的李言忙问。
     
       她没有回答,轻轻地把它还给售货员,说声“谢谢!”转身走了。
     
       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折身往回走,又走到那家商店。郁琅嬛没有进去,只是停下来,朝着那条猩红的连衣裙驻足观看,流连忘返。
     
       却又没有买。
     
       走得太累了,李言提议到二楼的“红墙餐厅”坐一坐。
     
       玻璃大厅外,就是昔日的宫墙,红墙黄瓦,瓦棱上积着皑皑白雪,墙外高大的白杨枝头排着鼓鼓的芽苞,等待着春天。大厅里阳光明亮,花木滴翠,温暖如春。
     
       这家餐厅供应的是洋式的自助餐,中心部位陈列着各式菜点,任客人自取。鲜嫩的牛排则由厨师伺候着,随时为您切下一片,刀口上还渗着隐隐血丝。
     
       “想吃点儿什么?”李言看看郁琅嬛。
     
       “哦,不,”郁琅嬛却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他显然本想享受一顿美餐,不料她却毫无食欲。李言只好说:“那就……喝杯咖啡吧?”
     
       “不,我只喝矿泉水!”
     
       “你这个人真怪,这么冷的天,还要喝冷饮!”
     
       郁琅嬛微笑着,没有说话。冷饮送来了,她慢慢地啜饮着,想着自己的心思。
     
       “你……在想什么?”
     
       “猜猜看!”
     
       “我知道,你还在想着那件连衣裙!”
     
       “真是善解人意!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的。那条裙子,你已经反复看了好几次嘛!喜欢,就买下来好了,价钱不要管它,只要你喜欢!买孤本、善本书,我是从来不惜代价的!”
     
       李言说着,就伸手掏钱。
     
       “不,要买我自己买!”郁琅嬛抬眼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它吗?”
     
       “呃……”李言琢磨着,“因为它……鲜而不火,媚而不俗,艳而不妖。”
     
       “还有呢?”
     
       “那个‘V’字形领口很别致,像一颗心,心有千千结!”
     
       郁琅嬛忽闪着睫毛:“还有呢?”
     
       “还有……还有……”李言极力搜寻着可以使用的词汇,“还有,那就是因为你喜欢!”
     
       “你喜欢吗?”
     
       “你喜欢,我当然也喜欢!”
     
       “好,买下了!”
     
       郁琅嬛没有喝完杯中的水,就站起来直奔那家商店,直奔那条猩红的羊绒连衣裙。但是,却只见塑料模特儿光着身子站在那儿,忸怩作态,连衣裙呢?
     
       郁琅嬛连忙问售货员:“小姐,我要买原来在这儿的那条……”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看见旁边闪耀着一团猩红,正是那条连衣裙,被一位俏丽的姑娘拿在手上,正在仔细察看。
     
       “哦,就是这条!”
     
       拿着连衣裙的姑娘本来还在犹豫,这一来反而下了决心:“我买了!”
     
       郁琅嬛急了:“这是我早挑好了的,你要买,让她再找一条同样的嘛!”
     
       售货员微笑着说:“对不起,这样的裙子,本店只进了这么一条!”
     
       郁琅嬛更急了:“明明是我先挑好的嘛,你是后来的!”
     
       那姑娘也不相让:“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挑好了你怎么不买?付钱了吗?跟售货员打招呼了吗?”
     
       售货员礼貌地但却十分明确地摇摇头。
     
       那姑娘得意地白了郁琅嬛一眼,当即掏出钱包:“嗯?没话说了吧?”
     
       郁琅嬛急得快要哭了!
     
       李言不知如何是好,搭讪着问那姑娘:“小姐,您是北京人吧?”
     
       “北京人怎么着?买东西还要你批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北京人特别文明礼貌,助人为乐,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好不容易挑中了这么一件衣服……您能不能……”
     
       这时,售货员出来说话了:“是啊,这位小姐看来是真想买,刚才在这儿看了好几回。他们外地人来一次北京也不容易,您要是让一让呢?再说,我看您的身材……穿上也没有这位小姐合适……”
     
       郁琅嬛感激地抓住售货员的手:“对,你说得对!她……她不合适!”
     
       那姑娘瞪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竟然松开手就走了。也许她是被郁琅嬛的诚意所感动,也许根本就没那么坚决,只是刚才被“将”到那儿了,才说出了那种硬话。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难道感觉不到吗:这条裙子,穿在郁琅嬛身上的确比她合适,或者说简直就是为郁琅嬛准备的,自己即使争到了手,又能怎么样呢?所以,也就借台阶儿“善退”了。
     
       郁琅嬛捧起这条连衣裙,如获至宝!
     
       李言就忙着拿钱,郁琅嬛说:“不,我自己买!”
     
       她坚决拒绝了李言的诚意,从自己的钱包里数出一千三百元,心里觉得无比舒畅。
     
       从贵宾楼出来,天已经黑了,长安街上,华灯初上。在天寒地冻的十冬腊月,过往行人都穿得厚厚的,袖手缩肩,而郁琅嬛只穿着一件毛衣和一件呢大衣,却全然不觉得冷,手捧着那件心爱的连衣裙,如沐春风!
     
       李言挺不好意思地跟在后面,问:“哎,你这个人,大庭广众给我下不来台!不让我付钱,这是什么意思?”
     
       郁琅嬛也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往前走。
     
       朔风迎面扑过来,已经习惯于四季如春的越州气候的李言不禁打了个寒战:“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不穿上?那里面有试衣室!”
     
       郁琅嬛终于说话了:“不,现在还没到穿的时候!”
     
       “咦,在北京不穿,等回到越州,就穿不得了,这是羊绒衫啊!”
     
       “没关系,越州的春天还是可以穿的,我一辈子也就穿那么一回!”
     
       “穿一回?这么不容易买来的,什么衣服只穿一回啊?”
     
       “嫁衣!”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懂吗?傻子!”
     
       “啊!”
     
       李言如梦方醒,震惊了,麻木了,陶醉了!半年来,他和郁琅媛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唯独没有触及那个神秘的字眼儿:爱情。而现在,她已经明确地以身相许了!顾不得路灯下行人往来,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拥抱!
     
       郁琅嬛喘息着,轻轻地向他耳语:“这是我的嫁妆……我的嫁妆,所以不要你买!知道吗?在我们家乡,再穷的人家,也要为女儿准备嫁妆!可是我……可是我呢?我只有自己嫁自己了!”
     
       说着说着,她嘤嘤地哭了。是哭自己凄凉的身世,还是庆幸自己终于有了爱情的归宿?
     
       宽阔的长安街,头顶一轮明月,万点繁星,身旁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两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好像牛郎织女相会在银河。
     
       “小郁!”李言轻轻地叫着她,“我记得,你的生日正好在春天,那么,我们将来的婚礼也安排在春天,越州的春天还不太热,就穿这条连衣裙!不过……”他又迟疑地问,“人家的婚纱都是白色的,你也一向喜欢一身洁白,却为什么选择了这件红嫁衣呢?”
     
       “因为它红得像心脏,像血,真挚热烈的爱,生死不渝的爱,应该是这种颜色!”她喃喃地说,“记得元好问的词句吗:‘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啊,小郁!”李言热泪盈眶,“谢谢你!在越州,也许别人都以为我事业上一帆风顺,生活得无忧无虑,其实,我的内心非常孤独,没有情,没有爱,人生就不是完全的人生!辛稼轩有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他身边尚有两三个知己的好友,而我却永远是孤独的一个人!现在,我终于有了你,就再也没有遗憾了!死也值得了!”
     
       郁琅嬛相信,李言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但每一字却也都勾起她长期以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满腹心事:她以二十七岁的“大龄”才获得了爱情,而这来得太迟了的爱情却又命中注定还要经受七灾八难!这边厢海誓山盟,如醉如痴,而她又明明知道,那边厢还有一个多余的何丽珠,该怎么办呢?
     
       “阿言,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穿上这件红嫁衣啊?”她轻轻地问,声音在颤抖。
     
       “啊,”李言打了个冷战,“等不了太久,明年,后年……你要让我先解决掉身边的麻烦!”
     
       郁琅嬛当然完全清楚他所说的“麻烦”指的是什么。“你什么时候才能解决‘麻烦’呢?”
     
       “别急,我会解决的……小郁,我希望在这么美好的时刻,不要提起她来好不好?”
     
       “可是,‘她’却客观存在啊!按照《婚姻法》,她还是你合法的妻子,而我,却是个……”
     
       “别说了!”李言伸手拍着自己的额头,“我最头疼的就是这句话!合法未必合理,我和她的婚姻是历史老人在荒唐时代的一个笔误,是对人性的扭曲,对爱情的亵渎,那桩婚姻早就死亡了,或者说它从来就没有活过!”
     
       “那么,你就该勇敢地纠正这个‘笔误’啊!”
     
       李言不语,停住脚步,伫立在街头,默默地望着前面。
     
       天安门前的汉白玉华表耸立在夜空,像一支如椽巨笔。
     
       良久,他才说出了一句话:“纠正历史的笔误,谈何容易!”
     
       两年过去了。那个“笔误”到现在还没有纠正,郁琅嬛和李言之间却交往更加频繁,感情更加亲密。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啊?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像酒一样醉人,像火一样燎人,它牵动着人的灵魂,操纵着人的理智,其力量之大简直无法控制。郁琅嬛完全清楚,她堕人了也许根本不该堕入的情网。李言作为越州市的副书记兼副市长,解决家庭纠纷也必然带上了“政治”色彩,比一般人要难;她身为李盼的老师,而爱上了学生的家长,一位有妇之夫,公开出去也将使她难堪,面对着越州一中的一千九百多名师生员工,面对着越州市五十万官民人等,她和李言都要有个交代!怎么交代?如果她和李言相识之初冷静一些,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她在适当的时候迷途知返,也许还可以使自己游刃有余!可是,这些,现在都毫无用处了,她做不到!爱是不顾一切的,是不可抗拒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在她心目中,李言就是一切!她走进课堂,看见李盼就想起李言,仿佛李盼就是李言的代表;她拿起书,就想起李言,仿佛李言就是书的化身;她端起水杯,就想起李言,仿佛李言就是水的精灵;她打开衣柜,首先映人眼帘的就是那件为嫁给李言而准备的红嫁衣!今生今世,她不可能没有李言,不可能再离开李言,即使她被整个世界抛弃,只要有李言,她也绝不会感到孤独和忧伤!李言,已经成为她的生命,她的灵魂!
     
       那件红嫁衣在衣柜里已经锁了两年,郁琅嬛也已经等了两年,她等到的是什么呢?
     
       深夜的一个电话,使她蒙受了何等的侮辱!你郁琅嬛不是清高孤傲吗?在何丽珠的“审问”下,你却连大气也不敢出,真话也不敢说:你深深所爱的人,在受着何丽珠的肆意欺凌,而你却爱莫能助!苍天啊,你既然制造了爱情,为什么又不让它圆满?你既然制造了一个应该属于郁琅嬛的李言,为什么还要降生何丽珠这个魔鬼?你说啊,说啊,把人间的公理还给我!
     
       苍天不应,唯有大海呜咽,从她和李言笑谈《海思》的礁石沙滩涌上来,轰轰鸣鸣,如雷贯耳。
     
       郁琅嬛坐到虎皮石海岸上,胸中翻江倒海。
     
       也许,在此以前,她对何丽珠太软弱了,掩盖矛盾的结果是促使矛盾更剧烈的爆发,现在终于爆发了。明天一早,谁知道越州会爆出什么样的新闻?副市长李言家里发生了夜战,夫妻双双挂彩?李市长原来有外遇,“第三者”就是……
     
       不管人们将怎样议论吧,车到山前必有路,郁琅嬛什么也不怕了。何丽珠要吵,要闹,她就奉陪到底,估计到最坏的程度不也就是对簿公堂、指责她是“第三者插足”吗?插足就插足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婚姻法》、《刑法》和《民事诉讼法》都没有关于“第三者”的条文,你能奈我何?结果只能是你败诉,法庭判决解除这桩早已死亡的婚姻!你问我?还是问你自己,问李言吧!你们之间有爱情可言吗?没有爱情还谈得上什么婚姻!真正幸福的家庭是破坏不了的,被“破坏”的家庭恰恰说明本来就不幸福!
     
       郁琅嬛在心中酝酿着这些慷慨激昂的台词,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在孤独压抑中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在秘密恋爱中忍耐了也已经两年多,她终于感到自己“解放”了一一是何丽珠的无理取闹提供了这个时机,“解放”的时机提前了!
     
       当她从海边又回到自己的细巷小楼,这个决心已经定下了。她要和李言一起抓住这个时机,放过了也许会铸成大错,她相信李言会和她同步思维、同步行动,两年多来的心心相印,他们已经成为一个人了。
     
       她不放心的是不知道今晚何丽珠的撒泼会撒到什么程度。如果把李言厮打得脸上挂花,毕竟会影响他作为市长的公众形象。而且,李盼的被抓也太不是时候,但愿能像李言所预料的那样,早早地放出来,免得外界以讹传讹,造成舆论:女儿犯案、婚外恋曝光、老婆离婚,好像李言要被革职查办、满门抄斩似的。
     
       她更不放心的是明天的那个会。李言肩负着重任,在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之后,人困马乏、精神恍惚、满脸挂花,还将怎么去主持会议?何况,他还预谋着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要把程功同志的既定方案推翻,自己另唱一出“戏”,怎么个唱法?弄不好,要把自己“推翻”的!
     
       今天晚上,郁琅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安眠了。而明天一早,她要赶在开会之前见李言一面,似乎李言的成败都系于她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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