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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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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浪荡子自己真的从门里冲出来,手里摇晃着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他写的书!他写的书!
     
       “谁写的书?”
     
       “我老爸写的书!”
     
       那一幕,是那奇特一天的高潮。这时红霞染红的天空慢慢黯淡下去,人们也就四散回家了。
     
       现在,人们说往生的达瑟那样的奇人绝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可他的灵魂已经飞走——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他的肉身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式有他,才让机村好多人逃脱了一场因贪欲而起的灾难。那些逃脱灾难的,偏偏是他在世时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嘲弄不已的人家。
     
       据说——都是据说,工作组已经掌握了充足的材料,证明机村这次扩建房屋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据说那天警察和武警已经开到半路上来了,时机一到就冲进村子里,照名单对一些人采取强制措施。据说水库将要淹没机村的消息是在州县政府里工作的机村籍干部透露的,扩建房屋以获得政府更多赔付的主意也是他们出的。
     
       据说——那天,这几个机村籍的干部都被通知到县城集中到招待所里,他们就晓得坏菜了。晓得要是机村人真和工作组和警察较起真来,他们的铁饭碗就砸了。
     
       但是,就在那个当口,达瑟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面墙崩塌了。人们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在夜色降临前把那堵墙重新砌起来。工作组中那些出身于农村,有点体力的人也参与其中。工作组其他人员则在观察,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些雇了匠人的人家,悄悄打发四乡请来的E人连夜上路了。于是,一个电话到县里,那几个机村籍的干部才被叫到食堂吃饭,并得到通知回到各自单位反省认识。
     
       拉加泽里、索波、林军们又聚到酒吧。
     
       这天酒吧很清静。只有达瑟家那浪荡子跟着几个长辈毕恭毕敬,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他表示,要留在村子里好好侍弄庄稼,好好守着父亲留下来的书。
     
       “你守着这书有什么用?它们认识你,你不认识它们。”
     
       “那我就好好守着这房子。”
     
       拉加泽里说“是该回来了,把你家的庄稼地弄弄,荒成那样子,真是丢农民的脸。”
     
       “我想跟你干。”
     
       “跟我干可挣不到钱,你先侍弄庄稼地,弄得好了,就跟我来千。”
     
       “可是,我……不会侍弄庄稼……”
     
       “种庄稼有什么难,只要把土地和庄稼都当宝贝,只要你不怕辛苦。”林军叹息一声,“以前的人是没有土地,现在的人有了土地却不知道宝贝了。”他叹息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七七八八的皱纹,让人想起了他父亲怨天尤人的表情。那倒真是一个把土地当成宝贝的人啊。弄得在场的人都有些莫名的感动。只有那浪荡子不为所动,坚持对拉加泽里说:“我还是跟着你干吧。”
     
       “那意思就是说,你还是嫌侍弄庄稼辛苦。”
     
       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那你跟我学什么?栽树?开酒吧?还是别的……”“什么都学,你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现在把你老子写的书拿出来吧。”
     
       那小子就把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掏出来,放在大家面前。拉加泽里搓热了双手,才拿起那本子来郑重打开。里面的内容非常零乱。有关植物学的,只是一两行字:“这种树机村也有。栎,栎树。崔巴噶瓦的宝贝。”“杜鹃鸟叫,咕嘟花开了。咕嘟,我们的名字。书上的名字是勺兰。”
     
       也有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想法:“很多药草,可以发明一种药。心痛药。心痛,心脏痛,又不是心脏痛。”还有抄自书上的森林腐殖土的营养成分表。那些字母符号描得比小学生还要难看。
     
       这些文字,是拉加泽里可以懂得的,但另外还有些梦呓似的东西,他看不懂了。
     
       比如,他写:“书和喇嘛都说,神住在天上。我看见神住在树叶中间。太阳照亮树叶,他就出现。风吹树叶,他也出现过。”诸如此类,等等。拉加泽里翻看了一阵,提到了我的名字,他说:“也许那家伙回来会看懂一点吧。”但他马上又说“等等,这里有一首诗。真是有一首诗。”
     
       “写的什么?”
     
       “雨水,雨水落下来了……”拉加泽里又说,“等等,等等……”然后’他惊叫一声,“我听过这首诗!天哪,我真的听到过这首诗。”他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我听到过,我听到过!对,我想起来了!”他跑进屋子里取来了古歌三人组的唱片,放进机器里,然后喇叭里传出来了那三兄妹最不甜腻的歌唱——或者说,那三兄妹,一个在吟唱,一t在呻吟,一个则是在嘶喊: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脸,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苍天,你的雨水落下来了!
     
       如是循环往复,歌词和本子上写的一模一样。拉加泽里叫人拿来一大本名片夹,翻出古歌三人组的名片:“打电话,我有话问他们!”
     
       打电话的人把无线话筒拿来:“是他们的经纪人接的,不肯叫他们。”果然,电话里礼貌而固执的声音:“先生,有什么事情请跟我讲。”
     
       “老子不是什么先生,是他们老家的人!”
     
       “请告诉我你是他们什么人,他们在休息,要知道不能随便什么事情都去打扰他们。”
     
       拉加泽里差点就要摔了电话,但要是这么随便一摔,就不是现在的拉加泽里了。他把话筒举到空中,示意吧台上的人放大音响的声音:“听到了吗?”
     
       “是我们的歌。”
     
       “那么,让他们告诉我这歌词是怎么来的?”
     
       “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是他们自己的创作……”“闭嘴,让他们自己来说!”这下,他才摔了电话。他又示意人拿来了那片唱片的封面,里面的夹页上其实未署词作者的名字,而是简单标以机村民歌。三兄妹并未像经纪人声称的那样,把这歌词归人自己名下,他的怒气才消失了。他又看到了另一首诗。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诗:
     
       它们来了。
     
       我害怕。
     
       来了,从树子的影子底下,
     
       来了,那么多,
     
       在死去豹子的眼睛里面。
     
       我看见了,我的朋友没有看见。
     
       来了,从云彩的……
     
       ……害怕。
     
       “他说他害怕,害怕什么?”拉加泽里问,“你们说,他害怕什么?”
     
       问这话时,他有指尖掠过利刃那种痛楚:这个人居然还会生活在某种恐惧中。
     
       这时,电话响了。古歌三人组打来的。他们说,歌词是达瑟念给他们听的。某一天,在景区达瑟喝醉后,说给他们听的。电话里说:“他说我们那些歌是唱给外面人听的,不是自己的歌。”电话里说,他问他们,歌里唱家乡美丽无比犹如天堂,那么,什么地方有羊群洁白像云彩一样,什么地方花香四溢犹如天堂,什么样的天堂里还装着这么多的焦虑与优伤?三兄妹回答他说,那么多歌都是这么唱的,所以自己也就这么唱。于是,达瑟念出了这些诗句。
     
       拉加泽里责问“那为什么不在唱片上写上他的名字?”
     
       “那天他说是他写的。”
     
       “可是你们不相信对吗?”
     
       “我们是有点不信。”
     
       “所以你们就不写?”
     
       “第二天再问他,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在电话里,三兄妹说,达瑟甚至有些害怕,说我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东西。他看着那几行文字,双眼发出夜里的猫头鹰那样锐利的光芒,但只在片刻之间,那明亮的光芒就涣散了,他说:“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了。我真会写下这样的东西吗?”
     
       其实,三兄妹一直也没拿这当回事情,直到有一天,这几行诗让一个作曲家看见,连声称好,而且,要想见作者一面。他们借回乡的机会找到达瑟,这次,达瑟急切地问:“真是我念给你们听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那你们帮我想想,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写了以后,把这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
     
       三兄妹只能摇头。在他们的回忆中,达瑟表现得非常绝望,他说,他把很多书和一个本子藏起来,藏在什么地方却再也想不起来了。他说:“没有人用木棒敲打过我的脑袋,但我的脑袋还是糊涂了,我想把那件事情全部忘掉,真的就全部忘掉了。”
     
       拉加泽里在电话里告诉他们,那个本子找到了。那边兴奋莫名:“里边肯定还有这样的好歌词!”拉加泽里说没有了。
     
       “那你们再找找!”
     
       拉加泽里啪哒一声放下了话筒。
     
       几天后,达瑟儿子拿来一张五千块钱的汇款单给拉加泽里看。拉加泽里又给三兄妹打了电话,还是经纪人接的,不过马上就叫三兄妹接了电话,拉加泽里问那是歌词的钱?
     
       对方回答说是我们付的是高价。音乐学院的教授给我们写歌,也就是这个价钱。
     
       拉加泽里没有答话。
     
       那边问:“你说多了还是少了?”
     
       他再次放下了电话。他确实不知道一首歌该值多少钱。他只是觉得达瑟的命都搭在这几行文字里边,却变成了汇款单上这么一个数字。晚上大家来喝酒,他还对索波说妈的,五千块钱!
     
       他不太相信,看起来有很多意味的一件事情,让这么一张汇款单子给简单干脆地了结了。
     
       第二天,工作组找拉加泽里谈话,说他在这次未遂事件中表现出很高觉悟,要他出来竞选村长。
     
       但他没有答应就因为我没有加盖房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笑了:“那是因为我没有房子。”对方又告诉他他在事件向良好的方向转化上起了很好的作用。他想对他们说,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但他没说。
     
       他还想说,干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的村长没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没说。他只是站起身来,走出了工作组办公的帐篷。
     
       机村再次热闹起来,这也是这个村子消失前最后的热闹了。
     
       伐木场迁走留下的荒地上,又盖起大片房子。房子前后都停满了大型机械。那其实是一个比机村大上两三倍的镇子。当年双江口荒废了的镇子遗址上很快就建起了一个更大的镇子。当年,伐木场建成用了两年多时间,双江口镇的形成的时间就更为漫长,甚至可以说,就在因为国家政策调整而突然消失的前夜,这个镇子还在不断扩展。这一回,一切都加快了,不过一个月时间,两个比过去更气派的镇子就成形了。推土机隆隆作响,整平了土地,吊车竖起了水泥电杆,戴黄色头盔,穿红色工装的工人被挖掘机的大铲高高举起,从电杆上接下电线。山溪水被管子引下来,又分支成更多小管子,埋人地下,重新露头时,是在每一幢组装起来的房子里,在房子之间的公共厕所里’一个个龙头锃亮,轻轻一拧,清凉的山泉水就哗啦啦奔涌而出。机村人在这两个镇子的建筑工地上来回穿梭。他们赞叹,这么快,这么精密准确地建起一个崭新的镇子。以前,他们说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说就像做梦一样。但这种景象早在他们梦境之外了。就像达瑟在笔记本里写的,“这么凶,这么快,就是时代。”——现在,机村人处于某种难以理喻的境况下时,就会想到那个刚刚发现的达瑟的本子。就要想想,那个本子里是否有什么话可以援引。
     
       两块牌子在镇子中心最为气派的建筑门口悬挂起来。
     
       一块,双江口电站工程指挥部,挂在双江口镇。
     
       一块,坝区路桥工程指挥部的牌子,挂在机村旁的镇子上。
     
       让机村人难以理喻的是,这两个镇子建起不久,就要拆掉。他们问过了镇子上的建筑工人,这两个镇子会存在多少年。他们得到了两个答案。双江口镇五年,最多六年,而机村旁边的镇子最多两年。机村人的问题是,为什么这种注定要拆掉的镇子还要铺上那么平整结实的水泥路面?为什么要建那么宽大的礼堂,中间挂着漂亮的巨大灯盏,那些灯都打开时,还照着礼堂里那么宽大的舞台?
     
       接着,电站水库淹没区的路桥改建工程开工了,隆隆的爆破声打破了山谷里的宁静。
     
       将来的公路开在半山腰上,往下十米,就是将来水库的淹没线。那样看来,将来的机村,将被淹没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有人在酒吧里说,昨天晚上他梦魇了,压在身上的让人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来的,不是怪兽或魔鬼,而是水,很多的水,像冰一样,一块块从天而降,重重叠叠要把人压成薄薄一片。那人说,他是在被水压成薄薄一片时才漂到水上来了。
     
       “然后呢?”
     
       “压力一消失,我就醒过来了。”
     
       林军说“那你发明了一种新的梦魇。”
     
       拉加泽里说:“不是发明,是预感。”
     
       索波深深叹气,说看来机村是真的要叫水淹没了。’’
     
       林军对拉加泽里说:“再帮我写个报告,把我老爹的坟迁到县城的烈士墓去。不能把他老人家淹在水下。”拉加泽里点点头,表示同意:“上面同不同意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能让他进博物馆,为什么不能进烈士墓?”
     
       “你知道烈士是什么意思吗?”
     
       林军当然知道,但他脑子里一旦有了一个想法,哪怕这想法再离奇,也很难改变了。
     
       老五却说:“你老爹已经转生了,那下面就几根骨头罢了。”
     
       “那几根骨头就是我老爹。”
     
       “你还是个汉族人啊。”
     
       “你闭嘴吧,反正我不能让我老爹的骨头淹在那么重的水下。”
     
       女博士在本子上写下些什么,对她的同伴说:“不一样的文化观念真是有趣。人死后的遗蜕——对,我愿意用这个词——到底有没有意义。在这个村子,原住民觉得没有意义,但林军,这个第二代移民还是家乡的——也是我们的观念认为具有意义。其实,说意义不准确,其实是这副遗蜕能不能代表活着的那个人。”
     
       这话题激起了她称之为助手的那个人的兴趣:“你的意思其实是说,相信遗蜕——暂且就用你的说法——”
     
       “够了!”林军一拍桌子,“等你死了,睡在地下变成了几根骨头,再自己去讨论吧。”
     
       两个人这才噤了声,沉默了一阵,还是女博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说:“对不起,我们不说了,虽然这件事情真的很有意思,我们不说了。”
     
       女博士很懂得怎么对付机村人,当她用这种逆来顺受的语气说话,机村人无论占理不占理都会觉得惭愧。换一个人肯定会说算了,你爱扯淡就扯吧。
     
       林军却依然沉着脸:“你闭嘴最好。”
     
       女博士举起手,向着天空做了一个这些人不可理喻的手势,说:“好,好,只是顺便说说,我们关心的是更重大的题目。”她停顿一下,想要引发悬念。当她刚刚出现在机村,拿着本子和录音笔走村串户时,这一招每每奏效。所有正面提问会触动他们禁忌的问题,经过这么一下,哗啦一下,就让他们自己把话匣子打开了。无知的人们总是好奇的,无知的人们也总是急于展示的。但是,这一回,这一招没有奏效。有了送达瑟天葬时那过于好奇与兴奋的表现,她的那些招数效力就大减了。
     
       大家都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但她还是出现了。而且带来了助手。她说“的确是一个重大的题目。”
     
       人们都没有说话。有人从吧台旁的木桶里放了一大罐啤酒,一一地给大家满上。杯子里泡沫剧烈地翻涌起来,又迅疾无声地消散了,新鲜啤酒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间。
     
       女博士清清嗓子说:“我想谈谈环保问题。”
     
       索波说“环保不是问题,是事情。姑娘,不是谈,要做,你就留下来帮拉加泽里栽树吧。”
     
       女博士又露出了要让机村人感到惭愧的那种笑容,说:“大叔,环保不只是栽树!政府要修水电站,用高高的堤坝把大河拦断,还要淹没这么多地方’做过环境评估没有?”她看两个同伴一眼,做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手势,“没有!”停顿一下,出一口长气,“后果就不是几棵树的问题了。”
     
       这一来,无知而好奇的机村人就被镇住了,他们收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都朝这张桌子把身子倾斜过来。
     
       女博士把两个助手介绍给大家,一个是鱼类学硕士,一个气象学硕士:“大家想听,就让他们两个给你们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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