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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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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是有人问:“你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会回答。
     
       但是问话的人还是会问:“像城里的游客一样看风景?”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他不说话。
     
       “看树?你也学城里人一样看树?”
     
       “对,看树。”
     
       “也看天上的云彩?”
     
       问烦了,他说:“请告诉我哪里没有这么饶舌的人?”
     
       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看云的乡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泽里。刑满释放后,他在林业局长本佳帮助下成立了一个林木公司,这座著名的乡村酒吧原先是国营林场的房子,已经闲置多年了。林业局鼓励植树造林恢复植被,把这座房子借给了他。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还套着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仓库,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几个人的独立房间。他自己占了光线最好的一个套间。外面竖着一个书橱,是他的办公室,里面放一架钢丝床,再拉上几根铁丝,挂上干净不干净的衣服,就是他的卧室了。拉加泽里穿鞋很讲究,所以,他在卧室的墙上搞了一个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色泽各种质地的登山鞋和高统军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宽大的门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机村人说:“这个人一天洗一次脸,却要擦三次靴子。”
     
       穿上擦亮的靴子时,他也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结实匀称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帮,沉静的面容,坚定而略带忧郁的眼神。
     
       这是个人们总要为一些新鲜的东西而激动,而生出许多盼望的时代,而他这个人,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能赶上,却像是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盼望,“像是过去的机村人一样。”
     
       是的,从前机村人是不盼望什么的,如果没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几百年’机村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河谷间的平地上耕种,在高山上的草场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猎。老生命刚刚陨灭,新的生命又来在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经历不会跟那些已然陨灭的老生命有什么两样。麦子在五月间出土,九月间收割。雪在十月下来,而听到春雷的声音,听到布谷鸟鸣叫,又要到来年的五月了。森林里有老树轰然倒下,那只是让密集的森林得以透进一片阳光,而这阳光又让在厚厚的枯叶与苔藓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种子苏醒过来,抽出新芽。
     
       达瑟说:“真是啊,以前的人,这么世世代代什么念想都没有,跟野兽一样。”
     
       拉加泽里说:“人就是动物嘛。”
     
       拉加泽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扩大,雇员也慢慢增多,特别到了春天,下种栽苗的季节,还要临时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泽里就在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宽三米多的带顶的门廊。并在门廊上布置了结实的桌子与椅子,本意里是本公司职工休息时,有个喝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门廊搭好没有几天,达瑟就来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说:“老板,机村人的房子可不是这样。”
     
       拉加泽里依然忙着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验点仓库里的货物。
     
       达瑟便噼噼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板叫人给他端来一杯啤酒。起身时,这个家伙说:“你真想山上长满好看的大树?”
     
       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因为他已经栽下去几万棵树苗了。所以拉加泽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玩笑说:“树长得慢,等它们都长到可以在树上建一个树屋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了。”
     
       “那时,机村人不用在树上储备干草了。”达瑟微微扬扬下巴,长着稀疏而零乱胡须下巴所指的那个方向是公路边的加油站,“耕地的拖拉机只喝油。”
     
       “但人们还要喝牛奶,还要吃干酪与酥油,所以,牛还要吃草。等到杉树长大了,上面还是要储藏给牛过冬的干草。”
     
       “万一到时候,吃的东西也由机器造出来呢?”
     
       “这就是你盼望的事情?”
     
       达瑟摇晃着竖起的指头,正色说:“别对我说这个字眼。我什么都不盼望,我就喜欢有这么个专门喝酒的地方。”你是说酒吧?穿过隧洞就是风景区游客中心,那里有。那些三四五颗星的饭店里也有。”
     
       “我这个穷光蛋,喝酒都要赊账,他们不肯赊账,那些高级饭店,我这样的人走到门口就叫保安拦住了。还是来你这里来喝吧。”
     
       拉加泽里未置可否:“反正你想喝的时候就过来吧。”
     
       “这算什么,我成个蹭白食的人了。”
     
       第二天,达瑟又带了新的人来。来了,叫人先拍了钱在桌子上,喊:
     
       “老板,啤酒!”
     
       拉加泽里只好叫人上酒,却不肯收钱。本来,天气好的时候,这伙人都聚在村里的小卖部前的空地上喝酒。小卖部是还在监狱的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拉加泽里说:“各位乡亲,这瓶算是我请大家的,完了,还是去老地方喝吧。”
     
       大家却不肯就此罢休,喝了一瓶又要第二瓶。开初只有两三个人,喝到后来,竟然有二三十个人了。再喝,连在村里闲逛照相的游客也走到廊子上来,一边打开手提电脑翻看刚拍下的照片,一边头也不抬地喊:“老板,酒。”
     
       拉加泽里想解释说这不是酒吧,却被达瑟抢在前头:“好,马上,马上!”达瑟还建议游客不要喝城里到处都有的啤酒,“来一点自家酿青棵酒,尝那么一点点。”
     
       “好啊!”
     
       达瑟知道拉加泽里请工人时都要备一些村里家酿的酒。拉加泽里只好把酒上到客人面前。游客端起酒杯,喝了小小一口,皱着眉头品啧一阵,又喝一口,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说:“像伏特加?”
     
       “我觉得像墨西哥甘蔗酒。”
     
       达瑟摇头,说咦,是我们机村人自己酿的青稞烧酒!”
     
       游客掏出张百元大钞,拉加泽里找不开,游客倒豪爽,说:“有找头放着,明天还来,就喝这种烧酒。”
     
       至此,拉加泽里的酒吧就算开张了。而且,那热闹的程度一天赛过一天。达瑟是每天必到的常客,他对拉加泽里说:“看看,我给你拉来了多少喝酒的客人。”
     
       “喝吧,我不会因为你不付酒钱就往外轰你!”拉加泽里说,“想坐酒吧,哪天我们一起去景区坐坐吧,我请你!”
     
       达瑟脸上马上放出光芒:“好啊,明天大家都要去景区看热闹,我就坐你的车去吧!”
     
       拉加泽里摇摇头,说:“我不想去看什么稀奇。”
     
       第二天,不止是达瑟,机村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拥到景区去了。景区新开了一个游乐项目:悬崖跳伞。到时将有直升飞机和降落伞这样稀奇的东西出现。直升飞机把人运到觉尔郎峡谷的悬崖上面,那些人就从那万仞绝壁上纵身一跃,扑向下面的深渊,等到峡谷里的观众发出惊惧而刺激的叫声,他们身上五彩的降落伞打开来,飘飘悠悠顺着气流一直滑翔到很远的地方。据说那些跳伞的人要交好多钱,才能被直升飞机载到悬崖顶上那么纵身一跃。
     
       那天,机村有百多号人都到景区去了。
     
       每到一个地方,机村人都习惯早起。这是以前去乡政府所在的镇子时养成的习惯。机村到镇上有几十里地。那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机村人去那里开会,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卫生所看病,去供销社卖采挖的药材,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片,或者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能看到些生人面孔的街道上逛逛。每去一次,都必须天不亮就吃饱了上路。然后,在将近夜半时回到村子里。那时整个村子都睡熟了,但有人回来的这家人不会睡觉,火塘烧得旺旺地等着那人打开院门,给家人带回一两样礼物和镇子上新鲜的见闻。那时,我的礼物可能是父亲带回来的几颗糖果,一支圆珠笔、塑料皮的笔记本,当然,我还得到过一支竹笛。
     
       如今,达尔玛山隧道开通过后,从机村到觉尔郎景区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了,其中,有六公里是在灯火明亮的幽深隧道中穿行。而且,现在村里有足够的大小不一的面包车、卡车载着全村人去到那个地方。但他们还是很早就去了。
     
       他们到时,直升飞机还停在草地中央一块刚刚浇铸成的混凝土场地上。草地上的晨露还没被晒干。场子周围是塑胶带拉出来的临时隔离圈,观众只能站在圈子的外边。圈子开口处,是索波和一个保安在守卫,来了人,有胸牌的就放进去,他们是领导、什么运动协会会长副会长秘书长、记者、旅行社代表。还有直升飞机的驾驶员,两个人走出来,戴着头盔,小巧的无线话筒从头盔里伸出来横在嘴前。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欢呼。五六个穿着五颜六色的跳伞者出现时,也引起了同样的欢呼。直升飞机机翼旋转起来,然后,就那么直直地升到空中。直升机发出巨大的声响,在人们头顶悬停了片刻,然后,轰然一声,一侧身子,飞往高处去了。飞机上升的同时,往下吹出一股强劲的旋风把拉成隔离圈的塑胶带吹飞了。
     
       那个界限一消失,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挤,特别是机村人更显得横蛮强悍,把好些正往前挤的游客都吓退了。事后想想,要挤到中间去干什么?直升飞机已经起飞了,除了那块湿漉漉的草地,还有草地中央那块水泥地,中间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景区领导就指着索波:“你!那些老百姓是哪里来的?是你的老乡吧?让他们退回去。”问题是,一下挤进圈子的有好几百人,并不光是机村人。
     
       索波现出为难的表情,但他还是扬起手:“大家都退回去!退到圈子外面去!”
     
       任何人都知道,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命令或呼吁都毫无意义。
     
       还有机村人喊:“索波,你那么扬着手干什么,你把我们当成牛群在轰吗?”
     
       后面好事者发一声喊,更多的人往里一使劲,圈里的人想站也站不住,跌跌撞撞往前又蹿了好几步。
     
       索波无奈地看看领导,领导不高兴地把脸别开了。
     
       这时,突然又有人发一声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识挡在了肥硕的领导面前,但这回人们没有再往里挤,而像突然炸窝的蜂群一样四散开来。原来,坐直升机上到绝壁顶端的人,伸展开四肢纵身一跃,扑向下面雾气萦绕的深渊。人们发出惊惧刺激的叫声,四散开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标了。索波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再新鲜的事情多次重复,也就像从来就与天地同在一样,不再新奇了。
     
       领导们还坐在临时摆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们得等直升飞机和那些跳伞的人回来,景区领导和那个什么运动协会的会长再讲上几句,这个景区新上马项目的开张仪式才告结束。
     
       索波也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仰头去看蓝天下撑开的色彩鲜艳的大伞。
     
       领导更不髙兴了,但他不说,有下面的科长跑过来说:“怎么就坐下了,还不去把隔离圈再拉起来?”
     
       索波站起身来,嘴里却多了一句:“反正飞机下来,旋风又要吹散。”
     
       科长说:“老头,叫你干你就干,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也许就是这句多余的话导致了后来的事情。当时他只是想,自己这些年是越来越唠叨了。想想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么些废话?垦荒队撤走后,自己孤身一人待在峡谷中,除了对着日渐荒芜的新垦地说过心痛的话,除了对着常常游走在湖边的鹿群,说过羡慕它们美丽自在的话,除了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不对,说过诅咒疾病的话,他已经非常习惯以无边的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了。
     
       仪式结束后,人们四散开去,领导陪着一干重要人物去游客中心的餐厅了。科长落在后面,对他说:“领导吃完饭有话跟你谈,你在游客中心外面等着。”
     
       他就往游客中心去了。在那里他还碰到了来看热闹的机村乡亲,好些人并不理会他。一来,是记着他以前干的那些不招人喜欢的事情。二来,人们也有些嫉妒他一点不费力气就在景区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机村大部分上过初中高中的年轻人,都无法在景区服务人员的招考中过关。偏偏没人想过,他一个人待在峡谷里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也没有人想过,景区筹备处刚刚成立,修路盖房,他什么都干过。但他没有心思跟人去理论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买一个盒饭吃了,等着领导出来跟他谈话。他想,肯定又是批评他对于机村人过于宽大,面对自己的乡亲不能很好地执行景区的管理规则。
     
       他不是惟命是从的人,他多次对他们说明,这个地方,祖祖辈辈就是机村人自已的地盘,他们出出进进,都要依那么多规矩,怕是不太合适。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应该这样,他们就永远要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机村人会这么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慢慢改。”改什么呢?就是有事没事,不要跑到景区来闲逛,不要哪里热闹就凑到哪里起哄,“如果不来就心里痒痒,能不能请他们穿得干净体面一点?”
     
       他想,今天的谈话无非又是这一套说辞。
     
       这时,达瑟正摇摇晃晃地经过他面前。现在,机村的年轻人大都穿得跟游客一样,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干净体面的正是达瑟这样岁数跟境况的人了。他想叫达瑟一声,但没有张口,因为领导就要找他谈话,他不想跟他们最不愿看见的那类机村人待在一起。他想不通,当年那样一个书呆子,怎么变成一个酒鬼了。但他不能想这个问题,再想下去,他就会想起自己怎样奉命带了民兵去围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劲地闭上眼睛,这样,那些接踵而至的回忆就被挤到脑子外面去了。命运让他对一切都不能敏感,内心与脑子都要像来来往往的人看见的那个保安一样表情木然。
     
       直到听见旁边酒吧传来的吵闹声,他还是保持着这种木然的表情。
     
       但争吵声越来越大,而且,他听得出来机村人用汉语跟人吵架时那种浊重凶狠的腔调。这使他不得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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