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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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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巴噶瓦道:“没爹教的娃娃,可怜!”
     
       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药力和这房子里安详的气氛使他从里到外松驰下来,沉入了睡乡。
     
       中间,他醒来一次,屋子里悄无声息。看看窗外,一镰弯月已经从黝黑的山梁背后升上了天空。他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女主人正在重新点燃火塘。崔巴噶瓦拿上了砍刀,绳子,只对他说了一个字:“来。”
     
       他就起身相跟着去了。用屋子后面的泉水洗了一把脸,他感到神清气爽。也许是走出了房子,没有了那种特别安详气氛的笼罩,他马上为曾经露出的可怜相而后悔了。崔巴噶瓦好像总能猜到他的心思:“想走了?不行,你得帮我干点活还我的药钱。”然后,把一把砍刀塞到他手上。
     
       夜露浸软的路潮润平整,转过一个山弯,就到崔巴噶瓦家取薪柴的地方了。后来,有人问说:“老头不记恨你吗?”
     
       拉加泽里也才认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确,这个倔老头为什么对自己女儿过去的男友这么心平气和,慈爱有加。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他给我用催眠术,然后教育我。”
     
       “教育你什么?”
     
       “拿他自己做榜样,教育我不要砍树!可是,我怎么会去砍树呢?”
     
       村子里的人都说,崔巴噶瓦老头好久都不在村里现身了,看来是专门来会拉加泽里。这个不常在村里的拉加泽里并不知道。但他真是拿自己做榜样。走在山道上,老头随手指指某个地方,这里,那里,伐木场大规模砍伐过后还残存了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来之后,被机村人自己给砍伐了。
     
       “钱就那么有用?什么东西都弄光了,这辈子活了,下辈子人还活不活了。”
     
       “你又没有下辈人在机村了,操这个心干什么!”
     
       转眼间就来在了进行课外教育的地方。这面南向的山坡,隔着小河正与机村遥遥相对。满坡是不能成材,但烧起来火力强劲的青杠树。这样的青杠树林在村庄附近有好几片。过去,虽然满山遍野都是茂盛的森林,机村人烤火做饭,采伐薪柴从来都固定在这几小片林子。那时山林没有权属的概念,但约定俗成,哪几家人砍哪一片青杠林作为薪柴,都有一定之规。这还不是规矩的全部。青杠树在当地算是速生树种,采伐薪柴时,都是依次成片砍伐。从东到西,从下到上,十来年一个轮回。最早砍伐的那一茬,围着伐后的桩子抽出新枝,又已经长到碗口粗细了。后来,工作组来下乡,小学生们在教室里过冬天,需要城里人一样在不出烟不扬灰的炉子里烧木炭,村里也是在这薪柴林边开了窑口,一年一窑,也是几片林子轮流来过。
     
       当人们可以随意地对任意一片林子,在任何一个地方,不存任何珍爱与敬畏之心举起刀斧,愿意遵守这种古老乡规民约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到了今天,机村传统上几片薪柴林早被砍得七堆八落。只有这片林子,因为有一个倔老头还固执地遵守着这个规矩,人家也就不好任意下手,还能一茬茬长得整整齐齐。这片面积广大的群山里,除了不能成材的杜鹃树林,这是唯一一片整齐漂亮的林子了。
     
       崔巴噶瓦当然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所以他骄傲地说:“看,我的林子。”
     
       “不是你的,是国家的。”
     
       “国家的,国家的!什么东西都是国家的。国家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哪!他要那么多看顾不好的东西干什么?什么东西一变成国家的,就人人都可以随意糟贱了!”
     
       “你这话,你这话……”拉加泽里本想说这话太反动了,但他也明白这个时代不大时兴给人扣上这样的罪名了,“你不怕犯错误吗?”
     
       崔巴噶瓦朗声大笑,响亮的笑声把在林子里面觅食的一对斑鸠都惊飞起来了:“犯错误?小子,总想去靠什么谱的人才会犯错误!什么是错误?靠的不准就是错误。我什么都不靠,犯什么错误!”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怜悯的神情,“小子,你离开学校,还有我那聪明的女儿,那就是一个错误。”
     
       拉加泽里低下头去,用自己听上去都不太清楚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崔巴噶瓦摇了摇头:“哦……老话说,一个男人一生最多可以犯三次错,小子,你一次就同时犯了两个,再犯就是第三次了。”
     
       “为什么是两个?”
     
       “一个好姑娘,一个好前途,两个。”
     
       他用底气不足的声音说:“我不会了。”
     
       “我看见你,你害怕警察。”
     
       “我没有犯法,我不怕。”
     
       “我看得出来,你害怕。”老头慢慢摇摇头,“犯过法的人怕,将要犯的人也会怕。”
     
       老头子说这些话时,拉加泽里一直在向山的高处张望。他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是那些在十月间在一地白雪与灿烂阳光中的落叶松。这种树木,只生长在针叶林带将尽未尽,海拔将近四千米的高山之上,而且数量稀少。深秋时节,它们落尽了金灿灿的针叶,光秃干硬的枝叉伸展在蓝天之下。现在这个季节,即便是在雪线附近,树木冻住的身子又活泛起来,冰冻的脉管打开,水沿着这些脉管,上升,上升,使那些坚硬的树枝变得滋润柔软。僵住的枝条开始在微风中飘荡。而从远处看去,枝头爆开的密集绿芽,竟氤氲成一树翠绿的薄雾。
     
       他不禁叹道:“那些落叶松真是好看。”
     
       “到底是念过书的人啊!”老头感叹道,“看得到美丽的东西!这些树多半的时间雪里生雪里长,干净!”
     
       拉加泽里突然以一种很漫不经心地口吻转换了话题:“我要镇上听说,有人喜欢用这树做棺材。”
     
       “哦!”老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胸膛一样叫了一声,“那树是要站在高处的,人都埋在土里了,还要糟蹋那么好的木头!这些汉人怎么有这么古怪的念想!”
     
       “藏人也一样啊!”
     
       “哦,我死后可不要埋在土里沤成一堆蛆虫,我要火葬,一把火烧得干干爽爽!”
     
       “可是,你看庙子里,那些活佛烧成灰了,还要用那么多金银和宝石做成宝塔来安放!”
     
       老头真也就回不上话了。但拉加泽里还要找补一句:“所以,汉人也就想死后睡一副好木头的棺材。”
     
       “呸!看一大清早,我们说些什么话。我们还是回去吧。”走了一段,老头回过头来,看拉加泽里还不断抬头去望山高处,雪线上那些氤氲着绿雾的正在萌发新叶的落叶松,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时好好看着脚下,不要踩空了。”
     
       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上学时喜欢抄在日记本上的格言警句。这使拉加泽里心生惆怅,真正的生活一经开始,任是什么样的格言警句都没有什么作用了。他走在老头的身后,眼睛突然就有些湿润,生活只是像个念头一样差了那么一点点,不然的话,他会从很远的大学里走回来,学一个女子叫这个倔强的老头做父亲。
     
       这一趟出来,并没用带出来的砍刀,拉加泽里明白,老头子就是想跟他说说这些话。老头子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不愿意在女人面前教训他。问题是,任何教训都没有什么用处了。
     
       吃过早饭,拉加泽里心里有事,正想告辞,崔巴噶瓦拿出昨天调好的药膏:“带上这个,我最多留你三天五天,不能留你一辈子,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女主人却抻开袖口擦起了眼泪,她说:“孩子,想跟老人说说话,就来找你大叔吧。”
     
       拉加泽里走出这个院子,突然有很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要是他继续上学,那这个倔强的老头真的会成为他的父亲,但这一切不能挽回了,他冷冷地在心里说:“大叔,我也顾不得你那些道理了,我一次就把三个错误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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