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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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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昂旺曲柯抚摸着夺科苍白瘦削的小手,放在唇边亲吻一下,放低了声音说:“夺科真是了不起,你是柯村第一个发现鱼吃东西的人。以前我打仗的时候,还看见过好多鱼把牛马慢慢吃光,就像蚂蚁吃掉那些受伤的画眉鸟一样。我以前打仗的时候……”他突然打住话头,仰起脸来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那是好多年烟熏火燎的结果,他想说自己还看见鱼蚕食人的尸体,由于饥饿,又吃过那些吃过死人的鱼。这时,一阵轻风从河对岸吹来,透过窗户,带来一种他十分熟悉的香气。
     
       屋里的其他人也嗅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香气,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岸伐木场伙房的烟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吐出火花和浓烟。他转过身对屋里的人说:“是煮熟了的鱼的香味。”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又说:“鱼肉是很好吃的,我在监狱里吃过,放上猪油、葱、盐,还有一种外地才有的生姜。”
     
       没人答话。几个人的脸在塘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对岸飘过来的鱼香味也随着风力的变化时而轻淡,时而浓烈。
     
       秋秋抬起手来,端详一阵,从食指上取下一枚戒指,交给夏佳,说:“去索南家给夺科换两斤糖,再给你们两个男人换壶酒来。”
     
       现在,和夺科同岁的索南的父亲除了担任大队会计外,还为供销社在柯村办起了代销点,出售糖、酒、烟丝和新奇的手电筒,花色漂亮的尼龙袜子,毒性强烈的农药等等。
     
       夏佳遵命走了。
     
       “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昂旺曲柯对秋秋说,“戒指换吃食是不划算的。”
     
       秋秋凄然一笑:“我是料定这些东西是无人继承了。”
     
       昂旺曲柯叹息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语。倒是秋秋反过来说:“你来以后,我们家日子好过不少了。这个家纵然完了,可我想来想去也不能总是凄凄惨惨的。有你这么个男人,这个家也算是个家了。”
     
       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乖戾的女人会说出这些通情达理,并且符合身份的话来,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对答。只好搔着头顶嘿嘿一笑。
     
       秋秋突然说:“我去给夏佳收拾一个床铺。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没用的可怜人,他是做不成男人了,这一辈子。”说完,她就赶紧转身,消失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去了。
     
       早晨,夏佳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一时竟弄不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寡嫂秋秋也不在身边。慢慢地他才知道自己睡在储藏室里,而所谓储藏室除了他自己以及身子下面的熊皮和褥子,身上盖的被子外,另外就只剩下几件节日和出客必用的衣物,再有就是昂旺曲柯打猎打到的几只野鸡。那几只野鸡他亲手煺了毛,剔去内脏悬挂在那里,现在,它们的肉已经风干,毫无知觉地在空中微微摇晃。
     
       夏佳心中空空荡荡,他觉得心中那空洞变成一个光华灿烂的深渊,身躯带着身外的整个世界像片临风的羽毛轻轻向下坠落。那深渊没有底,叫坠落的人产生出飞翔的感觉。他想,侄儿夺科是多么喜欢鱼呀,立时那飞翔的感觉变成了鱼顺水漂游的感觉。他仿佛感到自己又沉沉睡去,脸上露出疲乏而又愉快的笑容。
     
       他的嘴唇蠕动,犹如初生婴儿寻找母亲的乳头。而他成年人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细腻光滑,仿佛一张娃娃的脸孔。他梦见自己飞临深渊的底部,清楚地看到水底平整的沙砾,夹杂在沙砾中的洁白的石英石以及云母碎片折射出的银白光芒,他在水底下寻找鱼的踪迹,这时,他被一声尖叫惊醒过来。
     
       夏佳首先断定叫声不是出于自己,便释然地笑了。啊,死原来也是轻易的事情,甚或有些美妙,就像羽毛凌空飞起,鱼向下游漂流。他又听见了叫声,是寡嫂秋秋的叫声。接着是那个男人抚慰的声音。
     
       秋秋开始哭泣,哭声越来越响亮屋子里也越来越明亮了。新的一天就这样来到了。夏佳仔细地注视阴影怎样向墙角退缩,然后消失。
     
       他又微微一笑,侧身倾耳听,秋秋的哭声早已终止了。夏佳悄然起身,轻轻出了房门,看见侄儿夺科正站在母亲房门口。夺科看见叔叔出来,那对鱼眼鼓突得更为厉害了,差点就要尖叫起来。夏佳却向他连连摇手,一脸诡秘的神情,光着脚轻轻悄悄地过来,也把耳朵贴上了门缝。秋秋正向睡在他身边的昂旺曲柯讲述刚才的噩梦。原来她梦见了父亲死去的前兆——那条拔草时落在他身边的鱼,那条被鹰抓获又失落跌死在她身边的那条大鱼。她说:在梦里,那条大鱼腐烂后的气息变成有重量的东西,紧紧压迫在胸口。“就在这里,你伸手摸摸,对了,就是这里。”
     
       夏佳又感到头痛,太阳穴那里血脉疯狂跳动,仿佛一只锤子在敲打。
     
       “你要对我好”,他又听见说,“还要对夏佳和夺科好”。
     
       “我会的。”
     
       “手拿开吧,你。”
     
       昂旺曲柯自得的含着醉意的笑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低沉中略带沙哑,完全是一个自负自傲的男人的笑声。笑声刚歇,他的说话声又直冲耳鼓:“夏佳真的不能干男人的事情?”
     
       夏佳悚然一惊,离开了那房门。夺科早已离开了。夏佳稳在自己床铺前浑身哆嗦不止,夺科悄悄进来,碰碰他垂在身侧的手,说:“我们看鱼去吧。”
     
       河里没有鱼。
     
       河面上笼罩着沉沉的雾气。叔侄俩一言不发地坐在被露水湿透的石头上,隐隐约约还可以嗅到鱼群留下的气息。他俩耐心等待,鱼群藏匿到深水里,等到太阳出来,驱散雾气,河底的淤泥变得暖和了,它们才会出来。
     
       叔侄俩谁也不看谁,呆坐了一会儿。仿佛有心灵感应,或者同时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支使,他俩一同起身,离开河岸。
     
       伐木场那片木屋清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夏佳对侄儿说:“吃鱼的人就住在这里。”
     
       叔侄俩穿过木屋围成的、竖有篮球架子的广场,那些打球的人、洗脸的人,站在一起聊天的人叫他俩老乡,对他们露出友好的笑容。在宽敞的食堂里他们又嗅到咋晚已经闻到的那种香味。叔侄俩坐在那里,享受那诱人的香味。有人给他俩端来一碟白面馒头,又盛来两碗汤,那人说:“肉吃完了,喝点汤吧。”还说要搞好工农团结,民族团结。叔侄俩饱餐一顿,出了食堂还在回味那鲜美无比的汤。迎面看见和夺科同岁的会计的儿子索南带着几个同学在那里投掷篮球。每天上学,他们都要弯到这里来玩一会儿。
     
       一个伙伴招呼夺科也去上学。
     
       夺科摇摇头躲开了。
     
       索南说:“不理那个地主儿子!”
     
       那个炊事员送夏佳和夺科出来,刚好听见这话,问:“他是地主儿子?”得到答复后脸上露出后悔的样子说:“可惜我的鱼汤了。”
     
       索南问:“他们吃了鱼?”
     
       “没有鱼肉,是煮鱼的汤。”
     
       索南说:“我要告诉阿爸和老师。”
     
       这些话,夏佳听见了,立即呆呆地愣在那里。学生们和其他人什么时候散开的,他根本不知道。许久,他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心脏仿佛就要撞破胸腔了。他竟自以为是一条鱼被他吃进了肚皮,现在它正要挣扎着出来,立时,浑身感到一片冰凉。还是夺科又回来把他领出了广场。
     
       夺科说:“叔叔你来。”说着就把这个身不由己面如白纸的人领到倾倒垃圾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那堆垃圾中有难闻的气息散发出来,最为浓烈的是鱼腥气。不待侄儿指点,他已认出许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鱼鳍,还有许多扑满了苍蝇的鱼的肚肠。两个人影移动一下,那些苍蝇就嗡一声散开,飞不多远又扑了回来,它们的翅膀上也闪烁着鱼鳍上那种银光。
     
       夺科捡了两只鼓胀的鱼泡玩弄着,没顾上叔叔夏佳,自行走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伐木工人在村子和伐木场之间架桥。早上,叔侄俩就是从这里过来的,现在,那些人正在桥梁上铺设桥板。
     
       那些人大多看见夏佳是怎样掉进河里的,那姿势介于失足跌落和有意自杀之间。
     
       那些人还看见夺科对大人落水毫无知觉,自顾人神地玩弄手中的鱼泡,过了桥,走进那一大片绿如丝绒的平整麦地中间。
     
       明丽的阳光中飞舞着几只漂亮的野鸽,布谷鸟的叫声悠悠扬扬。
     
       叔叔死后,夺科再也不去上学,整天都是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
     
       他还从那些喜欢钓鱼的伐木工人那里学会了怎样挖掘和侍弄蚯蚓。
     
       他又在阴湿的墙根下挖好火塘大小的一块地,捡净了石头,又四处搜寻腐质垃圾,细心拌匀,放进蚯蚓,再在上面覆以草皮。经过两场夜雨,草皮上的草就长得比别处的翠绿而又齐整。夺科还顶着毒烈的日头用柳枝在草皮四周扎成精致的篱笆,篱笆是袖珍的,高不盈尺。他简直把养蚯蚓的地方变成了童话剧中精致的布景。
     
       而村里人都说,那个夺科,地主家的鱼眼睛娃娃已经疯了。
     
       这时,已是仲夏季节,那座连接伐木场和柯村的木桥已经完工,并被命名为团结桥。桥面平整,两边还有花式漂亮的栏杆。两岸人们来往频繁,如果不是柯村人普遍对工人们钓鱼、吃鱼难以接受的话,两岸之间的关系定当更为亲密。整个柯村对此不以为意的恐怕只有夺科和他事实上的继父昂旺曲柯。依照旧俗,昂旺曲柯和秋秋的婚姻方式谁都会认可的,整个柯村的人都不知道这不符合共和国的有关婚姻的法律条文。在上面的指使下,村里连续三次召开了批斗秋秋和昂旺曲柯破坏婚姻法的大会。夺科胆小,晚上不敢独自待在家里,也参加了大会。他鼓突着一双鱼眼,对每个注目于他的人露出羞怯的微笑。和他同岁的索南已经学会一口汉语,还当了少先队小队长,每次批斗之前,都由他出来念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这又引来人们把两个同岁的孩子的行为、智力对比一番,慨叹一个家族的衰亡。
     
       最后一次批斗会已经找不到什么人说话了。干部们终于动员了一个孤老太婆出来发言。她说,其实以前人们都知道,寡妇们要找男人都是这样找的。要紧的是他们不管好这个儿子,不上学,也不好好地干活,任他去侍弄那些蚯蚓。蚯蚓也是和鱼一样什么也不吃的洁净而又可怜的东西,它们甚或比鱼还要可怜,鱼是有眼睛的,可以看到许多景致与事情,而蚯蚓是和苦命老婆子一样钻在土中一无所见的东西。说到这里,老太婆泣不成声了。
     
       最后,她要昂旺曲柯好好代行养父的职责,管教好这个孩子。这个提议,引来了老人们的一片赞同之声。
     
       在一片叹息声、交谈声和年轻人的嬉笑声中,批斗会结束了。被批斗的人照例留下来,弄灭篝火,清扫地面,然后才能离开。
     
       秋秋一面挥舞扫帚,一面用狠毒的语言诅咒自己那个长了双鱼眼的儿子,打算就用这把扫帚将他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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