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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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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吉摇摇头:“又是一件我不懂的事情了。”
     
       因为放火烧荒,多吉与老魏他们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第一次,他很害怕,第二次,他很委屈,现在,这只是到时候必须履行的一道例行公事了。当初对他也像现在这年轻人一样凶狠的老魏倒是对他越来越和气了。多吉带人烧荒,是犯了国家的法。法就像过去的经文一样明明白白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写在纸上。但这两者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一个人的行为有违经书上的律例,什么报应都要等到来世。而法却是当即兑现,依犯罪的轻重,或者丢掉性命,或者蹲或长或短的牢房。
     
       机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们祖祖辈辈依傍着的山野与森林,怎么一夜之间就有了一个叫做国家的主人。
     
       当他们提出这个疑问时,上面回答,你们也是国家的主人,所以你们还是森林与山野的主人。但他们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为了牛羊们可以吃得膘肥体壮,国家却要把领头的人带走。
     
       机村人这些天真而又蒙昧的疑问真还让上面为难。
     
       所以,每次,他们不得不把多吉带走,关进牢房,但又在一两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后,把这个家伙放了出来。
     
       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后不得再放火了。第一次,机村三年没有放火,结果第四个年头上,秋天没有足够牧草催肥的羊群在春草未起之前,死去了大半。这一年,母牛不产崽,公牛拉不动春耕的犁头。才又请示公社。公社书记曾在刚解放的机村当过工作队长。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机村人便在他的默认下放火烧荒。多吉还是只关了两个月,但公社书记却戴上右派的帽子,丢掉了官职。以后,多吉就连村干部也不请示,自己带着机村人放火烧荒了。
     
       多吉想到自己一进牢房,就让好些上面的人为难,心里还有些暗暗得意。所以,在公社派出所临时拘留所的铁床上,他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一早,他还睡得昏昏沉沉,就被塞到吉普车里了。
     
       车开出一段了,多吉慢慢在清晨的寒冷中清醒过来。按惯例,老魏会等到全村人签名画押的保书送来,再一并送到县城的大牢里去。这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两个年轻公安一脸严肃,多吉喉头动了几次,终于问出声来:“老魏呢不是还要等保书吗”
     
       年轻公安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老魏老魏。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两个年轻人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凶恶的神情。这种神情比冻得河水冒白烟的寒冷早晨还要冰冷。
     
       这使多吉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想相信这种预感,但是,他是一个巫师,是巫师都必须相信自己的预感。巫师的预感不仅属于自己,还要对别人提出预警:危险!危险!但这个巫师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直到吉普车进了县城,看到不知为什么事情而激动喧嚣的人群在街道上涌动,天空中飘舞着那么多的红旗,墙上贴着那么多红色的标语,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纷乱而猛烈。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不祥预感的来源了。他不明白,这四处漫溢的红色所为何来。吉普车在人流中艰难穿行。车窗不时被巨大的旗帜蒙住,还不时有人对着车里挥舞着拳头。这些挥舞拳头的人,一张张面孔向着车窗扑来,又一张张消逝。有的愤怒扭曲,有的狂喜满溢。
     
       两个年轻公安很兴奋,也很紧张,多吉一直在猜度,这巨大的人流要拥向哪里,但他没有看到这股洪水的方向。更让他看不明白的是,他们的愤怒好像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们的狂喜也没有一个实在的理由一样。
     
       多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一些人这么生气,一些人又这么高兴”
     
       两个年轻公安并不屑于回答一个蒙昧的乡下人愚蠢的问题。
     
       多吉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所以,当牢房的铁门哐啷啷关上,咔嗒一声落上一只大锁后,他只耸了耸肩头,就一头倒在地铺上睡着了。他睡得很踏实。在这个拘押临时犯人的监房里,人人好像都惊恐不安。只有他内心里还怀着自豪的感觉。他没有罪。他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只有他才可以做。正因为这个,他才是机村一个不可以被小视的人物。特别是到了今天,很多过去时代的人物,土司、喇嘛们都风光不再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巫师,还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机村人所需要。
     
       连续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静坐在从窗口射进来的一小方阳光里,安详,而且还有隐隐的一点骄傲。对同监房那些惊恐不安的犯人,他视若不见。
     
       这种安详就是对那些犯人的刺激与冒犯。
     
       但是,第一个对他动手的家伙,一上来,就被他一拳打到墙角里去了。然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要打搅我,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跟你们做朋友。”
     
       他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人们就知道他是谁了。在这个他已经数次来过的拘留所里,他已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
     
       每次,他进到监房里,都只对犯人说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再说就有一点水分了。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平时太累,只有来这里才能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传说中,他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巫师,犯人们自然对他敬而远之了。
     
       醒来的时候,坐在牢房里那方惟一的阳光里,他很安详,但他的睡梦里却老有扰动他不安的东西:不是具象的事物,不是魔鬼妖精,而是一些旋动不已的气流,有时暗黑沉重,有时又绚烂而炽烈。多吉在梦里问自己,这些气流是什么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吗是想把火焰吹得失去方向的风吗他没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县城边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声,口号声,隐隐地传进监房。过去,最多三天,就有人来提审他了。警察们也在天天开会,天天喊口号,这些执法者中间,也躁动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为了抗拒这种不安的情绪,多吉闭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经来提审他了。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摁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
     
       面前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写字。
     
       问话的人表情很严肃,但说话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威严了:“又来了”
     
       “我也不想来,可是杂树长得快,没办法。”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
     
       “我吸取了,但那些杂树没有吸取。”
     
       “那你晓得为什么来了”
     
       “我晓得。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可是我却放火。”
     
       “你又犯罪了!烧毁了国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们的国家还没有成立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成立以前,这里也是国家的!”
     
       “是,我胡说。但你的话我还是没有听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烧了国家的树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吗”
     
       “我晓得你们不准,但不烧荒,机村的牛羊没有草吃,就要饿死了。我没有罪。”
     
       然后,他又被押回监房。如是几次,审问,同时教育,执法者知道这犯法的人不能不关一段时间,以示国家的利益与法令不得随意冒犯,但是,这个人又不是为了自己而犯罪,机村的全体贫下中农又集体上书来保他。于是,就做一个拘留两三个月的宣判。宣判一下来,他就可以走出监房,在监狱院子里干些杂活了。他心里知道,这些警察心里其实也是同情他的。所以,他干起活来,从不偷懒耍滑。
     
       这一回,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把自己弄去过堂,觉得上面坐着公社派出所的老魏。老魏苦着脸对他说:“你就不能不给我们大家添这个麻烦吗”
     
       多吉也苦着脸说:“我的命就是没用的杂树,长起来被烧掉,明明晓得要被烧掉,还要长起来,也不怕人讨厌。”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国家有法!”
     
       “其实也一样,牛羊要吃草,人要吃肉吃奶。”
     
       老魏就说:“这回,谁也保不了你了。”
     
       他醒来,却真真是做梦了。
     
       梦刚刚醒,监房门就被打开了。两个警察进来,不再像过去那么和颜悦色,动作利索凶狠,把他双臂扭到背后,咔嚓一声就铐上了。手铐上得那么紧,他立时就感到手腕上钻心的痛楚,十个指头也同时发胀发麻。接着背后就是重重一掌,他一直蹿到监房外面,好不容易才站住了,没有摔倒在地上。
     
       他们直接把他扭进了一个会场。
     
       他被推到台前,又让人摁着深深弯下了腰。口号声中,有年轻人跳上台来,拿着讲稿开始发言。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非常生气,所以,说话都非常大声,大声到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多吉偷眼看到派出所的老魏垂头坐在下面,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想问问老魏,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么多人都这么生气这时,他没有感到害怕。
     
       虽然,每一个人发言结束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大呼口号,把窗玻璃都震得哐哐响。
     
       他感到害怕,是老魏也给推上来了,站在了他这个罪犯的旁边。当初他手下的年轻警察上来发言时,讲到愤怒处,还咣咣地扇了老魏两个耳光。老魏眼里闪过愤怒的光芒,但声震屋瓦的口号声再一次响起来,老魏梗着的脖子一下就软了。
     
       再后来,这个拘留所的所长也给推了上来。造反的警察们甚至七手八脚地动起手来,扯掉了他帽子和衣服上的徽章。所长低沉地咆哮着挣扎反抗,但他部下们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他身后,每一记重拳下去,所长都哼哼一声,最后口鼻流血,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所长和老魏的罪名都是包庇反革命纵火犯,致使这个反革命分子目无国法,气焰嚣张,一次一次放火,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多吉被从来没有过的犯罪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了老魏与所长的面前。他刚刚对上老魏绝望的双眼,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他头上,嗡一声眼前一片金花飞起,金花飞散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先感到了头顶的痛,手腕的痛,然后是身下水泥一片冰凉。屋子被刺眼的灯光照得透亮。他晓得自己是被关进单问牢房了。他算是这个拘留所的常客,知道关进这个牢房来的人,如果不被一枪崩了,这辈子也很难走出这牢房了。
     
       他非常难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老魏与所长。
     
       他难过得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地上,等待死神。两天后,死神没有来临,神志反而越来越清醒了。
     
       他想站起来,但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他爬到监房门口,用额头把铁门撞得哐哐响。门开了,一个警察站在他面前。他说:“老魏。”
     
       “住口!”
     
       他说:“是我害了老魏吗”
     
       那个警察弯下腰来,伸手就锁住了他的喉头:“叫你住口!”
     
       多吉的喉头被紧紧锁住,但他还是在喉咙里头说:“老魏。”
     
       警察低声而凶狠地说:“你要不想害他,就不准再提他的名字!”
     
       那手便慢慢松开了。多吉喘息了好一阵子,身子瘫在了地上,说:“我不提了,但我晓得,你和老魏都是好人。”
     
       警察转身,铁门又哐啷啷关上了。多吉想晓得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使警察们自己人跟自己人这么恶狠狠地斗上了。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泪水使灯光幻化迷离,他的脑子却空空荡荡。
     
       他又用头去撞那铁门,警察又把门打开。
     
       多吉躺在地上,向上翻着眼睛说:“我犯了你们的法,你们可以枪毙我,但你们不能饿死我。”
     
       警察又是哐啷一声把铁门碰上,到晚上,真有水和饭送进来了。
     
       时间慢慢流逝,有一天,悬在牢房中央那盏明亮刺眼,嗡嗡作响的灯,一声响亮炸开了。随即,牢房里便黑了下来。牢房里刚黑下来的时候,多吉眼前还有亮光的余韵在晃动,然后,才是真正的黑暗,让人心安的黑暗降临下来。多吉紧张的身体也随即松弛下来。他想好好睡上一觉。但脑子里各种念头偏偏蜂拥不断。多吉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刺眼的灯光让他不能思考。这不,黑暗一降临,他的脑子立即就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了。
     
       如今这个世界,让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变化发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脑子转动起来,也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想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一个寻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个巫师自认为知晓的一切秘密门径之外。多吉利用熄灯的宝贵时间,至少想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扰,便蜷曲在墙角,放心睡觉了。
     
       他不晓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看守进来换坏掉的灯他还是睡着的,但那灯光刷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时,他立即就醒过来了。人一认命,连样子都大变了。
     
       他甚至对看守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看守离开牢房时说:“倔骨头终于还是软下来了”
     
       送来的饭食的分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随之变好。
     
       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计算时间,但在这一天亮到晚的灯光下,他没有办法计算时间。到了现在,当他已经放弃思考的时候,时间的计算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几年了。
     
       所以在这个故事开始时,又把那个死去后还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并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写与将写的机村故事连缀成一部编年史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场机村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亲桑丹首先宣告的。
     
       这场毁败一切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后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没心没肺的母亲并不显得特别悲伤。
     
       人们问:“桑丹,儿子死了,你怎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呢”
     
       桑丹本来迷茫的眼中,显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里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给林妖喂东西去了。”
     
       人们问:“不死的人怎么会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痴痴的,似乎暗藏玄机的笑容。
     
       她这种笑与姣好面容依然诱惑着机村的男人。有时,她甚至还独自歌唱。人们说:“这哪是一个人,是妖怪在歌唱。”
     
       这个女人,她的头发全部变白了,却少女黑发一般漾动着月光照临水面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让人想到这些头发一定是受着某种神秘而特别的滋养。她的面孔永远白里泛红,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褴褛的衣衫下,她蛇一样的身段款款而动,让人想起深潭里传说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机村背后半山上松林环绕的巨大台地中,的确有这样一个深潭。那个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两个地质勘探队来过,对这个深潭有不一样的说法。
     
       一个说,这个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来的深坑。另一个说,这个深坑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出来的。
     
       地质队也不过顺口一说罢了,他们并不是为这个深潭而来。
     
       那个时代,机村之外的世界是一个可以为一句话而陷入疯狂的年代。当然,这句话不是人人都可以讲的,而是必须出自北京那个据说可以万寿无疆,因此要机村贡献出最好桦木去建造万岁宫的那个人之口,才能四海风行。
     
       这两个地质队,一队是来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树木。另一队是来寻找矿石。他们只是在收起了丈量树木的软尺和敲打岩石的锤子,以及可以照见地面与地底复杂境况的镜子时,站在潭边顺便议论一下而已。
     
       这些手持宝镜者都是有着玄妙学问的人哪。
     
       起先,机村有人担心,这些人手中的镜子会不会把色嫫措里金野鸭给照见哪。他们好像没有照见。但是,湖里的宝贝有没有受到镜子的惊吓,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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