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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路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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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大家都从车里钻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芬芳。
     
       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肩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请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阔的草滩上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泻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就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比。
     
       —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梁乌黑,肚腹浅黄。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鱗甲,因此学名叫作裸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草原与另外几个草原统称松潘草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裸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箱,准备渔线渔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草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草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
     
       草原上流行水葬,让水与鱼来消解灵魂的躯壳,所以,鱼对很多藏族人来说,是一种禁忌。此行我就带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丹珠昂奔寄赠的一本打印规整的书稿,主要就是探讨藏族民间的禁忌与自然崇拜,其中也讨论到关于捕鱼与食鱼的禁忌。他在书中说,藏族人在举行传统的驱鬼与驱除其他不洁之物的仪式上,要把这些看不见却四处作祟的东西加以诅咒,再从陆地、从居所、从心灵深处驱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当然见过这样的驱除与诅咒的仪式,却没有想过它与有关鱼的禁忌间有着这样的关系。总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0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肉据称的那种鲜嫩可口,在这口里总有种腐败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确实不大对头。
     
       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猎枪,他们弓着腰爬向视线开阔的丘岗,我跟扎西下到了河滩上。脚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为大片的草原实际上都浮在沼泽淤泥之上。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的起伏与草皮底下激泥阴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
     
       扎西问我:你钓过鱼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失望中夹杂着恼怒:我还以为你钓过鱼呢!
     
       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很多其实也很汉化的同胞的眼中,我这个人总要比他们都汉化一点点。这无非是因为我能用汉语写作的缘故。现在我们打算钓鱼,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钓鱼的经历。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草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摇曳。河底细小沙砾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悉悉率率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渔线就可垂钓了。
     
       令人心里起腻是往渔钩上穿饵的时候。罐头盒子打开,肥肥的黑土与绿绿的菜叶中间,小指粗细的蚯蚓在其中蠕动不已。一根蚯蚓被拦腰掐断时,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体,红绿相间粘在手上。一根渔线上有两只渔钩,上完一只,我在身边的草上擦净双手,又开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看起来潇洒纯熟的姿势甩动渔竿,把渔钩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渔钩和钩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铅坠,拖着渔线,发出细细的尖啸,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的草丛中了。收回渔竿,一只渔钩上的饵已经不见了。只好再掐下一段蚯蚓,忍着恶心看它身体内部黏稠的液体粘满我的手指。那液体是墨绿色的,其间有两三星鲜红的血。我戴上墨镜,那种颜色便不太刺激了。这回,我把渔钩投到了水里,看到鱼饵划过河底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太阳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浅的河底。然后,又随着沙砾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动。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鱼饵和备用的渔线渔钩,我跟随着流动的鱼饵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溶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蚯蚓,将其穿上,鱼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渔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沙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水冲刷着渔线,渔竿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木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熏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烟扇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熏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的烟,一点点扇进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熏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钓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渔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钻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渔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渔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己惊诧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于是,好沉的一条鱼便被提出了水面。鱼在空中扑腾着,通身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之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昧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钓鱼。
     
       鱼钓出水后,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鱼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已让你不敢正视。于是,便抬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絮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唯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钓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钓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钓鱼,而不指望自己钓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轻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上好鱼饵,我走到溪边,看看刚才起鱼的那个地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发出被杀的牛临死前那费劲的咕咕的吞咽声,消失在脚底的草皮下面。使劲跺一跺脚,草皮颤动几下,复又归于坚韧的平静。于是,我把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那个小小的漩涡之中。鱼饵旋转了几圈钻到草皮下去了。
     
       鱼饵刚从眼前消失,手上又是过电似的一麻,渔竿差点从手里掉到草地上了。接下来纯粹是本能地把渔竿猛然一甩。水面上啪哒一声,一朵水花开过。又一条鱼便沉沉地在空中飞行了。鱼掠过我头顶的时候,肚皮上那种黄疸病人般的土地黄色在阳光的辉映下有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惊叫还是欢呼。这时,飞在空中的鱼脱离了渔钩,沉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鼓突出来的双眼死盯着人,我觉得背上有点发麻。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渔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谭(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渔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渔线上绑上了一只渔钩。上好馆后,三只渔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弛下来,同时想象鱼馆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渔竿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中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熏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而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竿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渔竿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渔竿,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昀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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