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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守灵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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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叫道:“阿来!阿来!”
     
       那个孩子果然从守在门外的那群娃娃中走了出来。;
     
       章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在这里来了!我先不是叫你走!”
     
       要是当年的贵生就会什么也不敢说,而且也不会到这样人多的地方来。可是这娃娃和他父亲一样,一硬颈项说:“你叫我我就来了。”
     
       章老师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见有人说他醉了,他像只被雨水打湿的狗一样甩甩脑袋,对着所有人说:“你们说我醉了,是吗?当着我的客人,我们的客人格桑老师?当着我同行的面说你们的老师醉了?”他伛倭着身子,痛切地责问。他摇晃一下,扑在棺材上才没有摔倒,他抬起头,拍拍棺材,说:‘听见了,贵生,他们说我喝醉了,你看见过我喝醉过酒吗?”他把脸转向站在旁边的孩子:“阿来,你看见你老师喝醉酒吗?你对远方来的年轻老师说我没有喝醉,你说,格桑……”他趴在棺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格桑多杰站起来,把他的手从棺材上挪开,搭在自己颈项上,和阿来一起把他搀扶到门外,章老师在墙边蹲下,呕吐了一阵。
     
       格桑发觉那孩子在战抖,好像还轻声咕哝了一句:他真可怜。不,格桑在心里说,你没有听清。他伸手摸孩子的脑袋,他缩缩颈子就躲开了,眼里闪出一种狺狺的光芒。
     
       章老师满脸泪光过来,俯身对阿来说:“去把我窗台上那只罐子拿来,他们家的我把它还给他。”
     
       后来开启了棺盖,人们都来和死人告了别。那只罐子也按章老师的意愿放进了搏材。就放在他肩膀旁边。
     
       合上棺盖后,章老师和格桑多杰就肃立在棺盖两侧。
     
       没有人讲话。
     
       屋子里坐满了人,但仍然显得空旷。现在干燥的灰尘味中好像又弥漫开一种怪异的味道。不知是门外的呕吐物还是融冻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也许根本就不曾有过这种味道,只是打开棺材又合上时的反应,一种气氛而已。火舌舔噬的劈柴袢子,偶尔有一星火子爆起,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尘土中慢慢熄灭。
     
       酒碗一次次斟满又被喝干。
     
       这时章老师出声打破了沉默:“我要坐下了,对不起格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站上一个通宵守灵,我非常乐意。可我站不住了。我有关节炎,他们知道,贵生也知道。他妹妹也知道我有关节炎。”他可怜巴巴地屈下膝头,酒力使他吐字含混不清。他翘着屁股像要拉屎一样,仰脸看着格桑。
     
       “你可以坐下。”他说,同时被自己十足的居高临下的腔调吓了一跳。你没有这种权利,你还年轻。他想。他叹息一声,松弛了身体说:“我们都坐下吧。”
     
       他们并肩坐在守灵的人圈背后,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人们都感到某种压力的消失。说话声渐渐高起来。若不是某个确实叫人尊重的人物死了,守灵之夜就像过节一样可以尽兴交谈,尽兴吃喝。可是这家人的最后一个却躺在棺材里,没有肉,没有菜。只有各人怀中掏出的酒瓶。可是刚才两个活着的老师那样站着,好像没有在他们的黑板和白墨盒子前站够一样,使这守灵夜有了真正的严肃与悲哀。现在,他们坐下了,人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讲讲我老师的事情。”格桑多杰对身边的章老师说,“请你。”
     
       “不。我不。等下你听他们谈吧。”章老师冷冷一笑,“这些人才会谈人呢,管你死人活人。”
     
       “已经下半夜了,或许他们要瞌睡了。”
     
       “不,他们快要喝够酒了。”章老师俯过身来,“我来这里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们。你闻闻我身上他们的气味。你闻。”
     
       格桑多杰知道他酒醉到这个程度,口中吐出的全是真话。但如果他像心里一样,在口头上表示同意,那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或许可以,而自己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那么多年一贯持身谨严,堪为人师,而自己从事这个职业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由此想到自己将来必定像死去的老师一样一生都将是隐忍的,顺从的,自然也是软弱的,不禁悲戚之感油然而生。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怎么也不能滑下喉头。一些酒液随着呼吸进入了鼻腔,格桑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哗一声流了下来。
     
       面容慈善的贫协主席保仑转过身来:“听说他当了先进?”
     
       他不敢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只是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
     
       “不当先进的话他不会进城。”
     
       “不是开会他是不会搁下上课的学生走开的。”
     
       “不进城就不会搭上翻死了十几个人的车了。死了多少个?十几?”
     
       “十六。后来医院里又死了一个。”
     
       “听说你也在车上。”
     
       “在。”
     
       “也当先进了。车怎么翻的?”
     
       他说车在积雪的公路上慢慢往边上溜,好多人都翻窗跳了出来。老师本来是来得及跳的,可他只是紧抓住面前的扶手。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还盯着远处什么地方出神。车子就那样慢慢倾覆,滚下山沟。滚动时还甩出了几个小孩和妇女。他们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可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仅自己,还挡断了另外两三个人的生路。他边讲边抬起头来,眼中也露出车子倾覆时老师眼中那种空洞飘浮的神情。他的声音很低,但全房子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沉默了好一阵子。
     
       退伍军人雍宗和大队长嘎洛同时叹了口气。嘎洛头深深地俯向他那因风湿和弹伤严重积水的膝头。雍宗则是慢慢仰起脸来,火光只是照亮了他漂亮的喉结。他的脸仰向黑暗。而他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烟熏得漆黑的屋顶。
     
       还是将来会加入共产党,或为副大队长,放羊的十七岁的阿生说:“他是吓呆了。”
     
       保仑说:“贵生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多半不是害怕,他是想什么想走神了。”
     
       “他肯定吓呆了。”阿生坚持说。
     
       “吓呆了又怎么样?”雍宗眼里对这个娃娃露出明显的敌意。
     
       “我是不会吓呆的。”阿生说,“我没有上过学,上过学的人都是胆小鬼。”
     
       雍宗冷冷一笑,又十分鄙屑地盯了醉得一塌糊涂的阿生一眼,起身回家去了。有人要他留下,他从门口转过身来,一脸郑重的神情,说:“守灵是没有意思的,要对人好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死了可以把我喂狗,只要活着的时候叫我好好活着。”最后,这个打过仗的人说,“我见过的死人多了。我见过活着的死人也多了。与其守灵,不如当初留下他母亲和妹妹。”大队长嘎洛说:“雍宗!”
     
       阿生看了大队长一眼,鼓足了勇气,说:“雍宗,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雍宗对阿生说:“难道你没有见过死人?”
     
       然后才转身走开了。
     
       “贵生小时候就是什么都害怕。”话题又回到死人身上。
     
       “不,伙计,那是他外面的样子。心里,我是说论脑筋,他可是聪明不过的娃娃。”
     
       “我只敢说他是个听话的规矩人,或许在外面工作对人心肠也好。他父亲就是一个软心肠。”
     
       “听说他父亲没打过仗,只在部队里弄吃的。”
     
       “他往打仗的地方送了一次饭,就吓坏了。就跑了。”
     
       “你们不要打断我。我是说心肠好的人都不会有出息。”保仑脸上渐渐泛起红光,没精打采的眼光又变得明亮了,“我父亲就心肠好,我家才成了色尔古最穷最下贱的人家。幸好解放了,贵生当了先进。先进又不是官。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是排长。”
     
       “二儿子。地震时他背了好多死人。人家给他奖章,他说我不要奖章,我要当班长。现在他是排长了。贵生那样不行。”
     
       “跟你比?”
     
       “跟我?不,和我几个儿子比。农民和农民比,国家的人和国家的人比。”
     
       格桑多杰听着这些对话,感到十分厌恶,感到自己的老师受到了他同村人的亵渎。同时这些话听来就像是对自己一生的无情判词。他说:“天哪,这不公平。”
     
       “人家,”章老师说,“人家也没说这事情公平。人家是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透点风,打开窗子就好了。”
     
       “房子的窗户都钉死了。住在这房子里那两个女人怕人偷去她们的东西。你老师每年寄回家三四百元,他们省吃俭用,确实添置了不少东西。”
     
       章老师拍拍保仑的肩头,“把你的酒壶给我。”保仑把酒壶递给他,“让章老师说说,贵生人怎么样!”
     
       有人呸了一声说:“见鬼。”但更多的人起哄表不同意。
     
       章老师手里把着酒壶,低声说:“他已经死了。”他喝了口酒,悄悄对格杰说:“要不是酒,平时他可不是这样,他婆娘倒有点……”
     
       保仑说:“你说我什么?”
     
       “我说你本来不是……不是这样!我说你大儿子在挖原子弹矿石,保密单位,三儿子在公安局,有专门的汽车……”
     
       “你说我了。”保仑醉态毕露,仰起脸,张大嘴,把酒碗举得高高的。一溜酒线滴进口中。
     
       “我没有。”
     
       “你不敢说我。说我的人让我儿子开车来把他抓进监狱。你说了我,我就再也不请你喝酒了。”
     
       “我敢!”
     
       章老师几乎是嘶喊了这么一声。
     
       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说:“我敢。”他一脸悲怆之情,环视着暗中一张张吃惊的面孔,“乡亲们,我是这里的老师,教育你们的子弟三十来年,三十来年。刚来的时候,我想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叫你们老乡,老乡……老乡……”泪水流下来了,他擦了几把但无济于事,泪水越涌越多,他索性放下手臂,“现在我叫你们乡亲。乡亲们,乡亲们。我不说我自己。我说我一个最好的学生。他比你们都好,比你们所有有出息的子弟都好。”
     
       “他更比我好。现在我们为他守灵,不是吗?我们为他守灵。我们,我,和贫协主席,跟你们一样。都是不配的。”
     
       章老师借酒发疯,声泪俱下。桩桩件件数落自己的罪过。说自己不该喝醉了酒吓唬可怜的娃娃们,至少自己比他们吃得好,穿得十分暖和。说自己不该寡廉鲜耻,搞上了人家的女人。说自己不该叫学生在劳动课时替自己上山捡柴,不该瞒下学生拾来的麦穗喂自己那两只下蛋的鸡婆。
     
       嘎洛大队长揩了揩显得有些湿润的瞎眼窝,轻声说:“好了,老师。我们都不怪你。”
     
       章老师却圆睁双眼,说:“我怪你!”
     
       “怪我吧,怪我就是了。”
     
       “怪你当初说我教书表现好,可以当生产队会计!会计,我是国家干部,晓得吗?”
     
       贫协主席慢慢放下酒碗,笑了,双眼合成一条细缝,“那时我就没有同意。”
     
       章老师又叫了一声:“我也怪你没有同意!”然后人事不醒地昏倒在地。
     
       格桑多杰离开色尔古村时太阳刚刚起来。他一直向前没有回头。满脑子响着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音以及黎明时分清丽的鸟鸣。他知道自己离那座亲手参加垒砌的新坟越来越远,看到新坟上已经爬满了萋绿的碧草,草上露珠清澈而又冰凉。
     
       许多年过去了。
     
       他被调到教育局任职的时候,才听说章明玉老师五十二岁上因为一宗男女之事受到处分。按惯例,在乡村小学任敎二十年以上可以上调城镇。对章老师的处分是他教书三十多年,仍然留在原来的村子。
     
       为了这篇小说,我找到了格桑多杰副局长。他说:“好多年以前我们就认识了。”
     
       我说:“重新认识一下吧。”
     
       他说:“有这个必要。”
     
       1987年教师节草于马尔康。
     
       1988.3.改于西昌邛海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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