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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年的血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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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父亲就默许我跟他上山了。
     
       我们坐在雪地上歇息时,父亲说:“你大了,阿来。”
     
       一股暖流从头顶滑向脊梁,然后蹿向十根冻木的脚趾。我把脚趾紧紧蜷拢,不让这暖流从趾尖溢出。
     
       我说:“阿爸。”我想像猫一样蜷缩在他脚前,我冷。
     
       挂在冬日灰色天空中的太阳像一只迎风流泪的眼球。
     
       “那天,你从对面坡地上下来,我才觉得你长高了。我想我看错了,我把挂书包的钉子往上移了,可你还是一伸手就挂上去了。”父亲笑笑,这是多少年以来,父亲第一次露出微笑。
     
       父亲掏出一支经济牌纸烟点燃。
     
       他又递一支给我。我摇摇头,泪水就下来了。
     
       他又尴尬地笑笑。
     
       “我想你饿了,抽烟抗饿。营长叫我抽烟时就说饱吃冰糖饿抽烟。”父亲粗糙的手指从我脸腮上刮去泪水,说,“大了,娃娃,男娃大了,鸡鸡上就要长头发一样的东西了。就要想女人了。”
     
       我趴在地上,屁股朝天撅起,哭着说:“阿爸阿爸。”
     
       在当时我差点就要对彩芹老师重复父亲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她却趴在地上,看几只蚂蚁排成单行,从一片草叶渡向另一片草叶。
     
       茅草叶又瘦又长,闪烁着接近透明的翠绿。
     
       至今,我仍把珍藏于心中的这个秘密,视为深长纯洁的初恋。
     
       我们走出树林,站在村后的山丘上,妇女们一边筛选麦种一边等待分配锅里的杂碎。年轻人把宰杀出来的牛羊肉背到沟口,装上等在那里的供销社的卡车。我们站在山上,广场上的人被我高高在上的目光压成了一些蠕动的扁平的物体,强烈的日光使他们的躯体失去了明晰的轮廓,使他们实在的肉体与只是一片虚空的阴影他们自身躯体的影子团在一起。他们的背像是沉甸甸的龟类的甲壳,壳下伸出摆动的四肢,短小而又缺乏呼应,真正龟类行动时肢体间协调的那种呼应。那些和我们同一个村子的人的行动笨拙而可笑,双腿沉重,仿佛被噩梦扼住喉咙时乏力的四肢一样。
     
       关键在于他们不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中有我母亲,我的堂兄妹,表兄妹和我同村的乡亲。我心情沉重。林中一阵凉风吹在背后。少年时代的我俯视那热闹的沉迷于节日气氛的广场,就已经深刻感受到命运的沉重,我敏感的心胸被颓丧与虚无的情绪无情咬噬。
     
       下山时,我用一根坚韧的桦树条拦腰扫断许多碧绿的野草。
     
       彩芹老师执意要我把一朵紫罗兰色的复瓣的小花插在她头上。
     
       我插了。
     
       她说我好看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花一定好看我一定不好看。
     
       一直到广场上我都还猜不透她那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父亲已放下了柴捆。他捧着盛满蘑菇的旧军帽,昂昂然穿过人群。他瞥了我一眼,我还看见他看见彩芹老师头上的那朵小花。父亲的眼光像一团无形无色的火苗在小花旁跳荡一下又熄灭了。
     
       这时,我不再视父亲为情敌,一变又为彩芹老师的同谋:“他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花。”我悄悄说,说出来我才知道我说错了。
     
       “看见花没有看见我。”
     
       所以,我干脆横下心说:“我阿妈昨天又生了。”
     
       “昨天我在报纸里给他夹了条子。”彩芹老师说“报纸他看了吗?”
     
       “看了,阿爸只说美国人跟苏联怎么怎么了。”
     
       “谈判,武器谈判。”
     
       “晚上,阿妈就生了。”
     
       我想这时父亲正腾手推开院子的栅门,随之仿佛又听到了饿猫一样的婴儿啼哭。晚上我梦见了这种啼哭。梦中我也知道这啼哭不是虚假而是真实。就在一年以前我也曾听到过这种令人心悸的嘶哑的哭声,也是一样的夜半。第二天早上母亲拥着牛毛毯子啜饮一碗热茶,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陈年的酥油。当时我就嗅出了血腥味。一抹阳光照在黄土墙上,火塘中的松木劈柴上袅袅几缕淡淡的青烟。母亲把碗举到我嘴边,我使了很大劲才克制住了没有呕吐,父亲从外边赶回来,他迅疾和母亲交换一下目光,母亲就放下碗嘤嘤地哭了。直到我背上书包出门,父亲都没敢看我一眼。
     
       我出门时又悄悄折了回来。
     
       听见母亲说:“你真担保他断气了。”
     
       “都僵硬了。”
     
       “把他送走了?”
     
       “一直送出沟口,才放进大河的急流中间,他平平顺顺地走了。”
     
       “要是他生下来哭声都没有……”
     
       “……你也就不伤心了。”
     
       “我……”
     
       这天早晨我从毯子中探出头来时,看到母亲对父亲微笑。母亲嘴唇不停地翕动,吐出的不再是诅咒父亲的刻毒语言。她对着一团偶尔蠕动一下的破布细语喃喃。她半躺在新打的地铺上,掏出的奶子又大又饱满。婴儿嗞嗞的吮吸声像一只钻子在我脑勺上旋转。
     
       母亲把那团破毡片举到我面前:“看看你妹妹。”
     
       隐隐绰绰一团红肉从毡片里漏了出来,我突然想起在收割后的地里捡麦穗时也见过这样的颜色,这样的皮肉,那是一窝没有长毛的吱吱乱叫的耗子。
     
       我说:“看见了。”
     
       父亲正弓腰把一块陈年的猪油放进铜罐,呼呼作响的火苗在罐子周围缠绕跳跃。
     
       一阵冷风挟带着广场上到处都是的草屑,特别是翻卷的牛胃中那些细细的被日光晒干的草屑吹在我们背后。我想父亲正把新采的蘑菇下进铜罐。
     
       他的腰弯下去,腰上的长绳勒进腹肌。而彩芹老师眼中仍然摇曳着痴迷的光芒。
     
       这时,那三口巨大铜锅里的头蹄和肚肠已经捞了起来,晾在临时架起的案桌上。这些东西散发出热腾腾的蒸气。许多孩子在喷香的雾气中穿过。
     
       嘎洛盘腿坐在三石灶前,烘烤风湿严重的膝头。通红的火烤得他龇牙咧嘴。他大声地呻吟着却又一点不肯后退。锅边溅出的油汤不时溅到火里,发出滋啦啦的声音。
     
       他叫道:“唉,唉哟哟。”
     
       快乐的孩子们齐声应和。
     
       唉!
     
       唉哟,唉哟,唉哟哟哟哟。
     
       嘎洛骂:“小土匪,打嘴!”
     
       打!打!打打打打打嘴!
     
       嘎洛终于转过头来。因为关节僵化,他实际上是整个肩背和头颈一起别转过来。他的脸皱巴巴的像干旱年头的核桃一样。那只独眼,独眼上粗大而又泛出淡淡金黄的眉毛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和善。我伸长颈项咽下一口唾沫。
     
       他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来,他儿子走过去替他放下挽起的裤腿,他说:
     
       “娃娃们到沟边掏些野葱来。”
     
       我们快活地叫喊着。吆喝着几条肚皮被牲血胀得溜圆而脊背骨却像一串算盘子一样支棱在皮下的瘦狗们,奔向玛岗觉卡岸边潮湿的灌木丛。
     
       只有我家皮毛光滑的黑狗追风虎踞在那根木头前对着我们的背影凶恶地吠叫。
     
       它是在提醒我,像父亲提醒过的那样:不要和这群被少油水的肚皮弄贱了骨头弄厚了脸皮的孩子们搅在一起。父亲曾用极其鄙屑的神情对我讲过:过去,每当收完了若巴家的庄稼,头人就吩咐宰杀三头牛,牛血用以衅鼓,牛肉挂在家里的寨楼横梁上风干以备随时佐酒,头蹄和肚肠则像这样煮好犒赏小民。
     
       现在我和所有孩子一样钻进多刺的灌木丛,采集阴湿处野生的飘带葱、芫荽和水芹菜。而女人们在一只水随时都会漏光的罅了缝的木桶中洗手后,在木案上把那些晾干水气的头蹄和肚肠切成碎块,重新倒进锅中烹煮。我们掏来的作料也剁碎了投进锅中。嘎洛又吩咐我们把锅底的柴火全部抽走,只剩下一大堆火炭在灶中聚成一座尖塔,慢慢燃烧,铜锅中的汤翻腾着,汤越来越黏稠,咕嘟声越来越沉闷,香气越来越诱人。这时大队长嘎洛吩咐盖上铜盖。这是相传已久而成为礼仪的举动之一。过去若巴家好几个头人在锅里东西已经完全煮熟时多次这样吩咐。嘎洛也曾被也许逃到印度,也许逃到加拿大或者弃尸曝骨于荒野的父亲的父亲多次吩咐。就在他风湿病发作时,他也未曾推卸过这一神圣的职责。这时,在水边用石沙搓去了油垢的柏木锅盖在腾腾的蒸气中沉沉落下。人们骚动一阵,再次检查自己的碗筷和盛汤的罐子。而香气和肉汤的翻沸声都被厚实的紫柏木锅盖罩住了。三口紫铜锅一字排开沉沉地坐压在石灶上,锅壁被熏得漆黑,浮雕在其上的几条夔龙更显得狰狞可怖。铜锅漆黑,铜锅沉重,铜锅散发出巨大的热量。人们为了忘记越来越强的食欲,不约而同地想象三四一十二条龙怎样凌空而起,驾云飞翔。只有孩子们才完全被饥饿所攫获,老人们大都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中间。
     
       那时,头人都带着盛装的太太坐在远处,打着酒,吩咐嘎洛掌勺站在锅边,头人的眼光自得而又残忍。谁也难以确定什么时候他会吩咐开锅。
     
       往前三代一个头人就那样在褥子上坐到天黑,开口却说:明天吧。第二天,他吩咐把豹皮又铺在老地方,等了半天,广场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出现。只有几扇有罅隙的门缝中漏出几缕孩子的啼哭。那天整个村子像遇了瘟疫一样。三天当中,村子中没有一个人走动。在初几的弯月下,头人从寨楼上俯视广场,昏蒙月光里,几只野狗和猫把爪子搭上锅沿,但它们无力掀翻沉重的锅盖。甚至一只狼也夹着尾巴溜进广场。月亮慢慢丰盈。满月的广场上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恶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三口锅被人掀翻了,腐烂的杂碎和凝成透明的胶状物的肉汤四处流溢。深秋季节,四周的山头积雪晶莹耀眼,雪光使整个色尔古村每个角落的阴影都无处逃遁。折射的太阳光透耀色尔古村每一个角落。
     
       玛岗觉卡的水却带来凛冽的寒气。
     
       在寒气中颤抖起来的头人对他儿子说:“苍蝇。”
     
       果然有许多成阵的苍蝇麇集广场。在腐烂的杂碎上快乐地飞舞。头人痛苦地思索:那些苍蝇是那堆杂碎本身孵化还是来自一个遭瘟疫侵袭而已经绝灭的村庄。
     
       头人绝望了。他把透过寨楼后高大的核桃树枝叶筛落到脸上的太阳光斑也当成了苍蝇。风吹动树叶,送来广场上冲天的臭气和苍蝇的振翅声。
     
       他吩咐儿子:“打听一下,这些苍蝇来自哪里?”
     
       他儿子骑马出去,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打马在山野里奔跑一遭。然后回来告诉父亲:“神山的岩壁没有显示。连我询问时该有的回声都没有。
     
       ”您知道,那个涌出温泉的石壁连人的梦呓也能回应,在平时头人无力地抬抬头,说:“知道了。”
     
       头人又对儿子即将消失于楼梯口的狡诈的脑袋说:“知道了。”
     
       当天,头人脱掉右脚的靴子,把脚拇趾拴在枪机头,把枪口带准星一起咬在嘴里,但他始终不敢勾动脚趾。最后,他举起镀银的枪叉狠劲捅自己的胸脯,枪叉甚至未能捅破皮袄大襟上那溜金钱豹皮。但脚趾却勾动了枪机。
     
       新头人安葬了父亲。
     
       接着一场大雪下来,广场又显得洁净如初。次年,他从甘省洮州贩回三口紫铜大锅,大宴全村乡亲。
     
       以后,没有哪一次杂碎煮好后头人有意的拖延会超过一个时辰。这种短暂而漫长的等待成为一种人人乐于承受的沉默。百姓对即将到口的美味发挥各式各样的想象。头人以此来品尝权力的诱人的甜蜜。
     
       现在,嘎洛大队长获得了吩咐开锅的特殊权力,他并没有把手中的勺子像以前的头人一样交到一个忠厚而驯顺的子民手中。他眼中闪烁着头人那种自得而骄傲的光芒,也像所有百姓一样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嘎洛的眼光是这两种光芒的奇妙的混合。
     
       嘎洛用勺子轻轻叩击锅沿。
     
       那勺子的长柄的节疤处被手磨蹭得十分光滑。嘎洛舞动勺子时肘部的大关节嘎嘎作响。铜壁上的龙伸出利爪挠我的胃壁。
     
       这时,我恨恨地想到这锅连同下到铜锅里的杂碎本都是我家的财产。
     
       我本会成为踩踩脚也要叫这独眼的家伙颤抖的头人,我吩咐他开锅。
     
       那时他不会拒不施行我的号令,我倒是希望他不施行号令。那样我就找到把柄把他杀头示众。
     
       我饿得两眼昏花。
     
       仿佛看到那些浮雕在金属体上的龙腾飞起来。后来嘎洛承认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那些龙摆摆尾烟垢就脱落了,它们通体射出紫金色光芒,和当地老人肌肤一样的光芒,那三四一十二条龙在一瞬间同时腾空,播弄上百年的云情雨意。它们敛住飞扬的灵气附上锅壁时,那三口锅就成为刚从洮州运回的那三口。一口在头人家火塘尾的木架上蓄满四十年前或六十年前某一个早晨的清清泉水。另两口在寺院黄昏法号的震荡下嗡嗡作响。
     
       震掉和尚们在昔日阳光下打坐时落下的静寂的细细的灰尘。乡亲们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他们感叹人间世事更迭所带来的荣辱兴衰。这从以前若巴头人家的显赫富有和眼下我家的贫困潦倒中可以洞见。人们的叹息在一瞬间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我看着锅盖的缝隙中渐渐漏出丝丝缕缕喷香的雾气,油迹也随之向四周渐渐扩散,越过一道又一道年轮。嘎洛几次吐出灰苔厚重的舌头,这是他将发出起锅盖号令的前兆。
     
       父亲从来不参加村中广场上这一年一度的美餐,母亲吃饱后,再由嘎洛在锅底的汤水中捞出干巴巴的一碗端回家去。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吃过那些东西。我吃饱后,嘴角上凝满油脂,但不敢马上跟着母亲回家。我希望父亲吃下那碗东西,但又不希望他吃下那碗东西。
     
       锅盖一揭开,嘎洛的长柄勺子一伸进汤锅,我就只能感觉到我的肚皮,而感觉不到自己的脑子了。
     
       我想我吃了许多。
     
       吃饱后我才发觉舌头被烫得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嘎洛把一泥罐热乎乎的杂碎放在我面前。彩芹老师往罐子里撒了几粒胡椒,她抚慰我的眼光简直像母亲一样。
     
       她扯扯我的衣领,提起那罐子,领我穿过人群,然后她伸出温软的手拍拍我脑袋:
     
       “回去了。”
     
       我磨蹭了一小会儿。
     
       “不然牛油凝上了。”
     
       我就回去了。
     
       我把罐子放在火塘边上。
     
       父亲说:“你们趁热吧。”
     
       母亲说:“你和儿子吃。”
     
       我说我吃了。
     
       抹抹嘴角,果然抹下一块凝冻的牛油。母亲哧哧地笑了,脸上泛起悦目的红润,父亲也咧咧嘴角,可他仍然说他不想吃。他说一九五四年夏天部队在嘎曲河边被包围,他们宰杀战马,一连吃了半个月新鲜的马肉和猪肉罐头,那时就腻了油腥了。
     
       “我们把刺刀撬开的罐头盒重新盖好。草滩上摆满了亮晶晶的铁盒,到处都是。土匪以为是密布的地雷,才没有贸然发动进攻。我们才等到了增援部队。”他说。
     
       “那时就尝够了。”他摸着胡须拔得精光的下巴说。父亲在烦闷愁苦时就认认真真地对付自己的胡子。
     
       母亲挣扎着起身给父亲盛了一碗。她掀开毯子时一股血味蹿起,我强忍住才没有呕吐。父亲端起碗就再没有抬眼和我对视一下,他细心地咀嚼,像吃鱼怕刺卡住喉咙似的,他喝汤时喝出吱吱的声响,整个神情像做贼一样。
     
       彩芹老师所爱的不是眼下的他,那个穿着单薄的破军衣,带着凛凛然不可冒犯神情穿过村中广场的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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