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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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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突然鬼鬼祟祟地溜进门来,从一柄雨伞里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刀,放在桌子上。
     
       “哎,给你们切西瓜,怎样?”
     
       爸爸妈妈都慌起来,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
     
       他笑嘻嘻说,前些日子他用工厂的边角铁做了一把切西瓜用的刀,有人看见了去汇报,街道治保组叫他去谈话,说他搞反革命活动,把武器交出来。他装模作样想了好一歇,恍然大悟说:“噢,刀呀,有,有一把,我回去拿来。”他回家寻出一把用旧钢皮尺做的小刀交上去,竟也蒙混过关。而这把“真刀”放在家里,倒不保险了……他讲到这里,一回头看见了霏霏。
     
       “哎,你不好说出去的哪,听见没?就说是外头店里买来的,噢?”
     
       “你骗人!”霏霏不买账。
     
       “不说假话,要饿煞!”他在霏霏头上拍了一记,夹着雨伞满意地走了。
     
       只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连布鞋帮子上那道边也总是白了又白的。他有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嗓子,说起话来文质彬彬。“肖师傅在家吗?”“请同你爸爸说一声,我明天再来拜访。”“这是上次借去的书,一共三本。”
     
       “你也是街道生产组的?”一次,她好奇地问。
     
       “噢,不,不,是的是的……”他不知为什么吞吐起来,慌慌地走了。
     
       男女关系?她断定。她决定以后不再同他搭讪。爸爸回来了,看见书,很高兴地问:“芦锥来过?”
     
       “哪个芦锥?”
     
       “那个年纪轻轻的右派大学生……”
     
       右派?除了那些劳教释放犯,还有右派。同爸爸来往的,只是这些人……她垂下头,久久无话。
     
       而且右派还不只芦锥一个。还有什么穆阿姨、方叔叔、徐伯伯、阿山舅舅……他们不是来借钱,就是借宿。这些右派客人中,肖潇只喜欢方叔叔一个人。他细高的个子,戴一副白边眼镜,居然从帆布旅行袋里摸出一块扁扁的小石头,让她猜上面的图案。
     
       “化石!”她惊奇之极。
     
       五千万年前的鱼,七千万年前的小虾,一亿年前的树叶子,连那鳞片、筋、须和尾巴,都清清楚楚地印嵌在石片上,浇铸在岩缝里。浮雕?岩画?与世共存。生命的形式竟比生命本身活得更长久。埋葬在岩层中忍受那几亿年的重压才能得到永生。太残酷了。历史凝聚、浓缩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不是山崩地裂,又有谁去发现?
     
       “真的?”她问。
     
       方叔叔“嘿嘿”笑。他说他的工作就是为一家博物馆鉴别化石标本的真假。可惜打成右派后,全家去了农村。如今的化石标本是真是假他便管不着了。他和爸爸坐下来喝老酒,就讲起他们一家在乡下的生活,两个儿子去钓甲鱼,钓回来一只草鞋;粮食不够吃,只好把猫扔了,猫却逃回来钻进了被窝;刮台风时全家五口人用绳子拽着屋顶,不让风把它吹走,像演杂技一样……大家听得哈哈笑,好像下放农村是顶顶好玩的事。
     
       采黄花。蘑菇圈。菜地窝棚那只白蹄子狗。捡天鹅蛋。雪女王的宫殿。辘轳把井……她如果讲北大荒,也会那么好玩,那么迷人……
     
       “你骗人!”她突然生了方叔叔的气。他像一块压扁了的化石。她可早已知道了农村是怎么回事。既然乡下那么好玩,他为什么总来借钱?
     
       再没有第三种客人了。凡是到她家来的人,都是倒霉鬼。无论外表干净龌龊,神情沮丧还是亢奋,她总可以猜出他们的经历和来由。是他们时时提醒她的家庭所处的阶级地位。她总感到难堪。
     
       芦锥又来还书了,书上包了新的牛皮纸封面。她翻翻,是《苦难的历程》。四五年前她就读过。抄家时封存在大木箱里的书大多保存下来了。还有陈旭帮着转移收藏的那些……
     
       他推推眼镜架,犹犹豫豫地说:
     
       “你家这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作家?”
     
       “法捷耶夫。”她很快答。
     
       他似乎很吃惊,“陀斯妥耶夫斯基呢?”
     
       她把目光移开。她不想告诉他,她一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心里便充满死亡恐惧。她真正喜欢的,是普希金和肖洛霍夫。
     
       “他的东西太晦涩了。噢,你呢?”
     
       “我喜欢……嗯,罗曼·罗兰。”他小声说。
     
       他一定是喜欢陀氏的。他也没说实话。
     
       谈话不容易进行下去。人和人之间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还是回到各人自己的王国中去,寻找自己钟爱的导师或知音。肖潇从小就喜欢读书,书带给她安慰和启示。可如今她却真有点不敢读书,一走进书里那个彼岸世界,便不见了自己;挣扎着回来了,苦恼的更苦恼。她还怕中毒,怕潜移默化。那书本同生活,格格不入地对不上茬口,大的大,小的小,总不是一回事。书也骗人!
     
       她跟着妈妈到她的图书室去了几次。妈妈信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图书室,出现在她面前,竟然同农场的政治文化室惊人地相似!空空的书架上,同样的新书,放了长长一排,挂在墙上的杂志,右下角都像荷叶一样卷起了边。一本厚的干净的书上有一抹黑,翻到那一页,是“生理卫生”。不同的只是书架之间散发着一股阴湿的霉味,像外婆家的蚕房。书都整整齐齐编了号,仔细地补贴完好。她为了让妈妈高兴,还是认认真真地挑选出一本克鲁普斯卡娅的《列宁回忆录》带回家去看。现成的书不想看,想看的书又没有。你到底要什么?
     
       吃饭时妈妈说:“肖潇小时候喜欢写诗。”
     
       霏霏说:“不,她顶喜欢跳舞。”
     
       爸爸说:“她脑子反应快,可以当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
     
       都是海市蜃楼,都是水中捞月。快把这“分居”的日子过完,回去乖乖爬垄沟抢豆包吃。她在农场写过诗,写过报道哩。如果不是他冷嘲热讽,她也许在半截河就小有名气了。她只是在这里养伤,为了有足够结实的血肉再去受伤。
     
       黄叶遍地,一只孤雁惶惶惊呼飞去。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它从半截河来?是逃离,还是回归?下过一场小雪。飘在空中,明明是一片片白色的羽毛,落到掌心,便成了一粒晶莹的水珠。那场雪飞飞扬扬下了一清早,黄叶刚披层霜,太阳出来,瞬息无踪无影。刚才还一层白沙,即刻只留下些湿印。南方的雪。雪也骗人?
     
       肖潇一日日沉思,一日日恍惚,一日日反省,一日日悒郁。心绪、大脑犹如一团乱麻,一个迷宫,越理越乱,越转越迷糊。她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中,求助于她读过的巨著名作,可是摘抄在一个又一个笔记本里的伟人大师的警句格言,却没有一句能解救她。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有一天半夜她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风飒飒响,是那种江南才有的湿重的夜气,摇撼着依然长绿、依然茂密的阔叶树的声音。昏暗的路灯,在窗外的墙上投下不落的叶影。她久久凝神。黑暗里、树影中重又升起了她的阿尔卑斯山。那会儿她忽然明白,在那个广大的世界里,她的灵魂也许将要长久地流浪。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快快追上失散的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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