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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哥要划着这只船去找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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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白,妈妈回来了。”她叫了一声。
     
       梦白停下来,转过头看她。她无数次想象过母女相见的情景,最常出现的镜头是女儿欢天喜地,高举着一双小手奔跑着扑进她的怀里。现实中出现的与她所想象的相差太远了。梦白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迎着女儿走过去,温柔并且讨好地说,宝贝,不认识妈妈了?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蹲下来,伸开双臂去抱女儿,蓦然发现,女儿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决了口的堤坝一般,晶莹的泪珠滚动着,顺着娇嫩的脸颊滚滚而下,啪嗒啪嗒涌向地面。
     
       方子衿的心猛地一紧,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女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方子衿努力想忍,可是忍不住,眼眶迅速潮润,随即滚出几串清泪。保姆小红正在厨房里清理一些发黄的白菜帮子,听到声音走出来,惊喜地叫道,阿姨,你回来啦。
     
       方子衿看到她手里的那片发黄的白菜,叶子部分已经烂得发黑了,说,你这菜从哪儿来的?这种菜哪能吃?小红说菜场已经没有菜卖了,这是方叔叔给我的。方子衿想松开女儿站起来,梦白大概误会她又要离开,紧紧地抱着她,哭着不松手。她顺势将女儿抱起,对她说,梦白别哭,妈妈不走。
     
       小红走到门外,提起她的包返回来,对她说现在粮店里没粮卖,菜场里没菜卖,有钱有票拿在手里也没用,方子衿问那你们吃么事?小红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堆烂红薯,说都是方叔叔给的。如果没有方叔叔,我真不知道么办了。
     
       方子衿刚刚回来,已经从小红口里几次听到方叔叔这个人,顿时警惕起来,问她谁是方叔叔?小红说,他说是你的亲戚。姓方的亲戚?方家坝子的什么人吗?不太可能,那些人怎么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是方家坝子的人,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住处,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她问小红,是一个么样的人。小红说了半天,也就是三四十岁,穿得很破旧,个子不高,脸黑黑的。方子衿问她怎么见到这个方叔叔的,她说,方子衿走后不久,她带着梦白去市场买菜的时候见到他的。当时看他穿的衣服很旧很脏,他和她说话,她还不敢理他。她排了老半天队,他一直在她身边给梦白讲故事。轮到她的时候,菜场里的菜卖完了,他将自己的菜全给了她,还不肯收她的钱。第二天,她又去买菜。这次,她刚去不久,菜场就没菜卖了。又是他将自己的菜给了她。
     
       小红说得方子衿的心一阵接一阵发紧。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一斤菜虽然只值几分钱,可平常人的日子,就是靠这里几分那里几分撑着的。谁家有这样的闲钱,天天资助他人?这个姓方的男人,到底安的什么心?该不会是打小红的歪主意吧?她说小红你等等,别这么笼统地往下说。这样,我问你答。小红说好,阿姨,你问吧。方子衿问,你说他穿得像个花子?小红说是的,他穿得很破很脏。方子衿问,他和你说了些么事?小红说,他说他姓方,是阿姨的亲戚。方子衿突然想到了方七头的两个儿子方大平和方次平。方大平比自己大一岁,又是常年生活在农村,看上去应该比较老相。难道是他?可他怎么跑到宁昌来了?除了他,还可能有谁?白长山?想到这个名字,方子衿突然一阵狂喜。会不会是他已经离婚了,跑到宁昌来找自己了?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她问小红,这个方叔叔说哪里的口音?小红说我也说不清楚,听上去和宁昌人说的差不多,好像又有点不同。方子衿再问他有多高?小红将手伸到头顶比了比,说这么高,比我高一点。方子衿问她是否记得准确,她说不会错,方叔叔站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她的眼睛和他嘴巴一般平。方子衿心中多少有些失望。这显然不是白长山,白长山比小红至少高出一个头。
     
       方子衿问了很多问题,最后也没能弄明白这个方叔叔到底是何方人士。进入冬季后,城市的供应基本上断了,粮店一个星期只营业一天,名义上是一天,其实就两个小时而已。排在前面的人可以买到一点三合粉,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买到一点糙米。排在后面的人就只能等下个星期。许多人家里等米下锅,哪里等得及?于是许多人去插队,秩序大乱。小红一个小姑娘,哪里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对手?自然是一粒米都买不到。好在方叔叔给了她一些杂粮,烂了的红薯、生了霉的干玉米、长芽的土豆。有一次,竟然还给她弄来了一小口袋大米。菜场的门倒是每天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连点烂菜叶子都买不到。偶尔弄来一些菜,全都从后门给弄出去了,开后门之风,也就从此而起。从那时起,粮店卖粮的菜场卖菜的,成了人们既憎恶又艳羡的职业。方叔叔说,梦白还那么小,整个冬天不吃菜可不行,就弄了一些烂菜给小红。这样的菜,在前几年拿来喂猪都嫌差了。就是这些东西,让小红和梦白过了几个月。
     
       方子衿问小红,除了这个方叔叔,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事?小红说别的没有了,就是有好多信。她走进卧室,拿出一大摞信出来,交到方子衿手中。方子衿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是白长山来的。看到这些信,她的心猛地一阵发紧。心灵深处的这块伤痕,永远都无法弥合了,就像是一种痼疾,在她不经意间,总会牵动她最重要的神经,令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撕裂一般疼痛。她以为自己进入一次新的婚姻,这道伤口会被时间抚平,后来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开始享受这种疼痛了。
     
       拿着那些信,发了一会儿呆。她一封都没有拆开,将所有的信锁进了抽屉。
     
       第二天早晨,方子衿准备去拜访周昕若。正要出门时,女儿醒了,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一翻身下了床,连外衣都没穿,赤着脚就在房间里找。房间里没有,她冲到了外面。看到方子衿正在前面走,她大叫一声,赤着小脚在冰冷的地上狂奔过去。方子衿抱起女儿回到家里,要把她放到床上去。可梦白怎么都不肯松开她。她能感觉到,这次出差,对女儿的伤害太大了。她对女儿说,梦白,相信妈妈,妈妈真的只是出门办事,很快会回来的。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离开你了。劝了一个多小时,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最后答应回来时给她买一把可以射水的手枪,才总算是脱身而出。
     
       来到农业厅门口,看门的保卫拦住了她,问她找谁。她说找周副厅长。保卫想了想说,你找错了,我们这里没有周副厅长。方子衿说,怎么会没有呢?周昕若明明是你们这里的第九副厅长呀。保卫恍然大悟说,哦你找他,他现在不是副厅长了,副处长。方子衿暗自惊了一下,副处长?解放后第一次定级别的时候,他就是行政十三级。行政十三级就是高干了,享受专车、别墅以及警卫员待遇。按理现在行政十二级十一级都够格了,可他倒好,竟然变成了副处长,那可是行政十八级干部,和李淑芬平级了,岂不是连降了五级?保卫问你和他是么关系?又问有介绍信吗?方子衿说明曾经是他的同事,找他只因为私事,并且将自己的工作证给保卫看了。保卫进入门房,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又拿着她的工作证报了一番,才放她进去。
     
       周昕若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和许多职员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办公。方子衿站在门口有点发愣,办公室里这么多人,她怎么好和他谈论那个话题?周昕若已经看到了她,从办公室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这是他离开医学院后她第一次见他,他的外貌令她暗自吃惊。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白发,额头也有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特别是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雾,让她觉得他的心异常空洞异常深沉,深不可测。
     
       他说:“小方呀,啥风把你吹来了?”
     
       “周校长。”她习惯地用了以前的称呼,“我有点私事找你,我们能不能……”
     
       周昕若将她带进隔壁的会议室。会议室很大,四周窗户很多,他们坐在里面谈话,外面是听不到的。周昕若没料到方子衿会来找他,尤其是她曾经那么直接地表达过对他和余珊瑶那件事的看法,他以为她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令他没想到的是,谈话一开始,方子衿就向他道歉,表示当年自己太年轻,太不懂事,才会说那样一番话。他不想旧事重提,只是淡淡地说,那一切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方子衿有点失望,说那就算了,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说过,站起来准备离去。
     
       周昕若叫住她,问道:“你一定有啥事,对不对?”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参加了巡回医疗队,刚从灵远回来。说了这句话,她并没有立即走,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问,见到她了?这句话虽然轻,语气却充满关切。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还没有忘记她,是不是?周昕若再一次沉默了好长时间,向后走了几步,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地吸着,不一刻,那支烟已经被吸去了一半。那又怎么样?他说。
     
       方子衿看着他。他的脸被烟雾蒙着,令她无法看清。她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来,问:“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周昕若掏出烟,抽出一支,用小指仔细地将一端的烟丝按进去一些,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将空出来的烟纸拉直撑开,再将前一支烟接上去,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磕了磕,叼在口里,猛吸一口。方子衿一直等着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接着一口抽烟。
     
       看他那样子,方子衿觉得有气。余珊瑶为了他,已经惨到了那种程度,他竟然连问一句近况的话都懒得说。余珊瑶真是冤枉,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由眼前的周昕若,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长山,他们虽然无缘在一起,可她所获得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心里始终充实,她无怨无悔。
     
       她再一次站起来,向外走。她以为他会第二次叫住她。没有,直到她走近门口,也没有听到他的丝毫声音。她的身后,似乎根本不存在生命。离开那间会议室时,她觉得心里好空,空得慌。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为什么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连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肯定的东西,能够将人生搅得如此复杂如此迷离?感情一旦失去了,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了?她和白长山的感情,也会有如此空虚的一天吗?想到生命虽然脆弱感情却比生命还要脆弱得多,她浑身发软,有种迈不动步的感觉。她想,假如真有一天,她和白长山之间的感情没有了,那会不会就是她的末日来临了?
     
       年关到了,物资虽然贫乏,也还有点供应,一个人口三两红糖、四两白糖、半斤水果糖、半斤猪肉、半斤京果、四两粉丝、二两菜油、半两麻油、五斤大米、三斤面条、五包火柴、一块肥皂、两包香烟、两斤白酒。杂七杂八,有几十种之多,而且供应地不在一处,往往是跑了这家赶那家。将这些东西往家里搬的时候,别人是欢天喜地,方子衿却是着急。她是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吃,哪里能够?吴丽敏曾建议她把小红辞了,至少省一份口粮。她十分犹豫,过完春节,医疗队还要下去。如果仍然是李淑芬当队长,她一定不肯放过自己。那时,她临时去哪里找人?又有谁会像小红一样,带着梦白熬过如此艰难的日子?吴丽敏说把孩子交给她,反正多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孩子又吃不了多少。方子衿不肯,她知道吴丽敏的日子比自己更难,两个人拿工资,养着四个孩子,还有好几个老人需要他们接济。
     
       真正是越怕越出鬼,年二十八,彭陵野来了。
     
       那天,方子衿将最后一点供应物资搬进家里,刚刚直起腰,发现身后有人影,转头看时,见是彭陵野,说,是你呀,吓我一大跳。彭陵野说,心虚了吧,不心虚怎么会害怕?一边说一边拿起她刚刚买回来的香烟,撕开一包,抽出一支。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方子衿叫了起来。你怎么乱动?这烟我有用的。彭陵野说你有么用?你又不抽烟。方子衿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家里就这么点东西,需要送的人情却很多,别的不说,他们不可能永远夫妻分居的,彭陵野已经在她耳边说过几次,希望调到宁昌工作。她既无职又无权,调动工作哪里这么容易?当然要从现在起多烧点香。他倒好,也不问问她,拿到烟就抽。
     
       为了这包烟,两人刚见面就吵了起来。彭陵野十分恼怒,大声地说,为了一支烟,犯得着这样吗?方子衿说,为了调他进宁昌,准备拿来送礼的。两人正吵的时候,梦白和小红一起从外面进来。梦白以为这个叔叔欺负母亲,扑进母亲的怀里,吓得大哭。争吵终止了,彭陵野气愤异常,将手中的包往桌子上一放,鞋子也不脱,坐到床上,对方子衿说,有吃的没,我中午还没吃东西呢。
     
       方子衿对小红说,中午不是有点剩饭吗?你去热一热。所谓剩饭,只不过是些土豆玉米等拌着麦麸,再扔进去几片烂菜叶加点盐煮成的糊糊。小红将这东西放在锅里热了一下,端给彭陵野。彭陵野吃了一口,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么事?比猪食还难吃。将碗往面前的桌一扔,倒在床上睡下了,靴子都没脱。
     
       方子衿一见就有气。她正为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怎么吃伤脑筋,现在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己的定量,竟然连一根面条都没有带来,还在这里挑三拣四。他刚从外面来,一身的灰尘,就这么坐到她的床上去,她心里已经不舒服了,现在又躺了下去,那双脏靴子,已经碰着了床单。她不想刚吵完一架再吵一架,走过去,用手拍了拍他的腿,说要睡就好好睡,把外套脱了,把靴子脱了,我昨天刚洗的床单,别弄脏了。彭陵野的脸色迅速出现变化,先是鼻子的两翼开始发红,慢慢向周边扩展,接着满脸都红了,而最先红起来的地方开始转乌,成了乌紫色。方子衿盯着他看。她意识到他可能要发作,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真的大发脾气,她就将他赶出去。
     
       两人对峙了十几秒钟,彭陵野眼中燃烧的怒火开始黯淡,渐渐地熄灭了。他坐起来,很乖顺地脱了外套和靴子。他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脚也没有换袜子了,那双棉布袜子已经变成了黑色,刚脱下来时,房间里顿时弥出一阵恶臭。方子衿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只手捏着梦白的鼻子,对彭陵野命令说,快快把你的袜子脱了。又对小红说,你去弄点水,让他洗脚。
     
       进入厨房做饭的时候,方子衿想哭。原以为把自己嫁了,那颗空落落的心会有些依傍,哪知道有了男人更让自己心烦,每一件事都不顺心。心里恼他没有带点供应来,可毕竟是自己的男人了,是好是坏,都是自己选的,不能薄了他。她将土豆红薯之类放进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一把米放进去,麦麸就免了,男人第一天回来呢,就让他吃这东西,也实在委屈他了些。厨房里还有最后一点烂菜帮子,狠了狠心,割了两片肉,犹豫了一下,又割了两片,再往里面放了点粉丝,就算是最好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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