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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女人的名字,永远是弱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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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子衿的印象中,颜青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此时的一番话,令她很想大声喝彩。李淑芬无话可说,只得缄口。颜青山对那几个人说,你们还愣着做么事?快抬进去。
     
       有颜青山在那里处理,方子衿放心了。她知道,自己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李淑芬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她干脆离开门口,回到院子里继续熬药。药熬好了,她和一名护士往那些排队的患者碗里舀。颜青山在这时踱了过来,老远向她使眼色。她放下手里的勺,迎着他走过去。
     
       “她的情况么样?”
     
       “严重营养不良,主要是饿的。”颜青山说,“现在正在输液。这种病人应该住院,可我估计李淑芬不会同意。”
     
       方子衿认真地看了看他,问:“那么办?”
     
       颜青山说:“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想办法弄些药,在外面治。”
     
       方子衿的心脏一阵猛跳。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被李淑芬知道了,肯定闹成一次政治事件。颜青山这样做,冒着相当大的政治风险。她说,如果被别个晓得了,你会很麻烦。而且,你们都住在一起,你怎么去看她?颜青山说是啊,这正是我担心的。而且,我如果搞药,也可能会引起李淑芬的注意。方子衿突然觉得这是自己报答余珊瑶的时候,说要不这样,我不住在医疗队,行动会方便些。你把药弄到后,悄悄交给我,我下班后去看她。颜青山说算了,要是有事,让我一个人扛吧。方子衿说,你是党员,是医疗队的副队长,如果我出了事,你可以帮我说话。如果你来做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了,谁都帮不上你。就这样定了,你对他们说,只留一个人在这里,其余的人都让他们回去。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方子衿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彭陵野,再看看窗外。窗外很亮,大地白白的一片。窗纸破了,被北风吹得啪啪响,一股很重的寒气扑进来。她这才知道并非天亮了,而是下雪了。天公真是不作美,早不下晚不下,怎么偏偏今天下?
     
       但别说是下雪,就算是下刀子,她也要去。越往后气温会越低,那时更没有机会了。
     
       她悄悄打开衣柜,拿出衣服往身上穿。她穿的不是自己带来的衣服,而是土家族的衣服。自从婚礼那天之后,这些衣服一直放在衣柜里,从来没有穿过。彭陵野醒了过来,翻了个身,大概发现她不在身边,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看,看到她正在往身上穿衣服,说你怎么不睡了?方子衿原本想留张便条,既然他醒了,干脆对他说好了。她说我有点事要出去,可能明天才能回来。他勾起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才只有四天假,刚刚回来就又要出去?她说,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办。
     
       离开前,她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丈夫。他的睡意正浓,发出微微的鼾声。她的心情突然坏起来,甚至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坏,总之是觉得烦躁。她摆了摆头,想将这种情绪赶走。推开门出去,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直往她的颈子里钻,身体的热量迅速散失。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大地银白一片,脚走在上面,留下的是深深的足印。方子衿有些犹疑,在雪地上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毅然向前走去。除非她选择放弃,否则,就算是再恶劣的天气,她也得走。医疗队在灵远的时候她不能去,因为她根本无法令自己消失两天时间。一个月前,医疗队转到了崇威,她因此可以像别人一样,将几个星期的假积攒在一起,集中休息四天。
     
       刚走出灵远县城不久,浑身已经冻得疼起来。她想,这样走下去,六七十里地,会不会才走一半,自己就被冻僵了?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辆汽车经过她身边时减慢了速度,停在路边。她在那一瞬间瞥了一眼门边的字,国营黑河农场。她心中一阵狂喜,快步走上去,见司机站在车头上,拉开引擎盖,用一根小铁条撑好。方子衿走过去搭讪,说同志你是去黑河农场吗?司机看了她一眼,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有啥事?她说我去黑河农场看一个朋友,能不能搭一下你的便车?司机不说话。方子衿说,我去你们场部看一个朋友,他叫杨立华。
     
       司机的态度有些变化,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打量她一番,说外面冷,你去车里坐着吧。方子衿道了声谢谢,拉开车门坐进汽车。方子衿看着面前那穿军大衣戴棉帽的侧影时,突然想起了白长山。这是一台卡斯车,白长山驾驶的也是卡斯车,白长山也常年奔走在冰天雪地。自从接到他通知法院不准离婚的那封信后,她再没有给他回过信。他的信仍然是一封接着一封寄来,她全都放进了箱子里。后来参加了医疗队,再后来重披嫁衣。日子如云般翻卷而过,转眼自己再婚已经三个多月了,虽然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对他的思念,却是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没有了消息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和自己一样,每次午夜梦回时,都在心中默默落泪?她不爱彭陵野,她和他结婚,既因为一时感动,也因为自己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男人。她心灵深处的那个位置,永远都是白长山的,别人无法替代。
     
       司机回到驾驶室,试着点火,发动机沉重地哼叫了几声,竟然开始运转。他点起一支烟,松开离合器,汽车向前驶去。他和她搭话,说我和老杨很熟的,从没听说他有当地朋友呀。方子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你和他熟到么程度?司机说,除了他晚上和他老婆做的事之外,我全都知道。
     
       方子衿对杨立华所知甚少。上次余珊瑶到灵远救治,留下来陪她的,就是杨立华。杨立华是五队的队长,五队下面有一过渡队,余珊瑶就是过渡队的。方子衿不明白什么叫过渡队,杨立华也解释不清,只说五队是商品粮户口,过渡队是原本住在那里的人,以土家族为主,也有汉族和苗族,属于农业人口。余珊瑶替杨立华作了解释,国营农场牧场,学的是苏联的国营农庄模式,也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过渡队就是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生产队,基本结构是完全农村模式。还有一点令方子衿不解,余珊瑶是右派,而且是极右,一般人都会避而远之。杨立华作为国营农场的队长,和她非亲非故,却像亲人一样关心她照顾她。他难道不怕冒政治风险?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
     
       知道杨立华是部队转业的,她因此问,你和他是同一个部队的?谈起部队,司机的话多起来。从他的言谈中,方子衿发现,他们两人原都是国民党部队的,一直在西部山区一带活动,解放后才起义。一听这话,方子衿心里一动,问他,那你知道韩大昌吗?司机再次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认识我们韩副场长?方子衿一听,有点乐了。这么多年没听到韩大昌的消息了,倒还真有些兴趣。
     
       原来,韩大昌起义后,被编入解放军序列,担任团长之职。时隔未久,这支部队集体转业,一部分开赴黑河农场。韩大昌虽然是正团职,毕竟是起义人员,安排职务的时候,只给安排了一个分管生产的副场长。韩大昌上面还有书记、场长,虽说是第三把手,可因为职工大部分是他以前的手下,对他忠心耿耿,在场里,他的威信比场长、书记还高。杨立华和司机本人,以前都是跟着韩大昌的。
     
       听了这一番介绍,方子衿目瞪口呆。杨立华对余珊瑶那么好,难道与韩大昌有关?真应了那句古话,山不转路转,这两个人,怎么就意外地转到了一起?看来,老天还真是眷顾余珊瑶,至少在她不幸的命运之中,给她安排了一个意外惊喜。
     
       这辆老爷车有些年头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就像一个患哮喘病的老人,遇到恶劣天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猛地一阵咳嗽。汽车一出毛病,司机就得跳下去鼓捣一番,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四点多。司机停在一排房子前面,指着一扇门对方子衿说,他在里面办公,你去吧。
     
       方子衿跨下车,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观察了一下环境。这里是一排两层楼的房子,也是唯一的一幢两层楼,四周由几幢平房围成一个小院。左面是食堂,右面是礼堂。她向那扇门走去,在门口敲了敲,里面没人应。再敲,里面有男人破口大骂,敲他妈啥敲,没手不会推吗?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见杨立华正埋头写着什么。杨立华也不抬头,说有啥屁快放,老子正忙呢。方子衿一下子不知怎么开口了,只好站在那里,哼了哼。
     
       杨立华大概觉得此人奇怪,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一位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妇女,一时没有认出她,口气倒是缓和了些。问她,你是哪个队的?有啥事?她说,我想见见余珊瑶。杨立华说,见余珊瑶?你和她啥关系?她向他走近几步,小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叫方子衿。杨立华明显地愣了一下,顿时热情起来,哦,是方医生,我一时没认出你来。这么糟的天气,你咋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儿,为她搬过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谈了谈路上的情况,杨立华开始介绍余珊瑶。他说,整个农场有三十七个右派,六个反革命,十五个坏分子,五十九个劳改释放犯。还有其他一些被管制分子。农场在管制这些人时,非常严格,任何人要见他们,都需要持有县团级以上介绍信,并且要在场部以及队部进行登记。就这么见余珊瑶肯定是不可能的,他考虑先安排个地方住下来,然后派人去把余珊瑶押来,对外就说是恒兴来外调的。晚上让余珊瑶陪着她都没问题。不过,这件事他一个人还不能做主,得去请示一下韩场长。
     
       杨立华出门请示去了。方子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室很简陋,最豪华的设施是一张国漆办公桌,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像,像两边贴着对联,右联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左联是全国人民大团结万岁。贴像的地方有一块特别白,和周围的黑形成鲜明对比。方子衿猜那是因为以前贴着两张像,毛主席像和列宁像,后来苏联变成了苏修,列宁像从全国各地被取了下来,留下了墙上那块眩人眼目的白色。办公室里烧着炉火,上面搁着水壶,水开了,直往外冒白汽。方子衿想将开水灌进水瓶,拿过水瓶发现里面是满的。她只好将水壶放回煤炉,重新坐下来。
     
       刚刚坐好,门被推开了,一个精瘦的男人跨进来。他看上去非常黑,阳光在他脸上留下很重的晒斑,像是几年没有洗过的污垢一般。他穿着一件很旧打满补丁的军大衣,脸上有一种青菜色。如果不是在这里相见,事前又有所了解,方子衿无论如何没法将他同几年前在山中遇到的那个威风凛凛白白胖胖的土匪司令联系起来。韩大昌热情地伸出双手,和她握了握,说小方同志,欢迎欢迎。方子衿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说,突然就来了,给你添麻烦了。韩大昌摆了摆手说,你言重了,我和我老婆的命是你和余医生救下来的,为你们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他又说,这些年,他和李筱玉一直念叨着余医生和她,总想报这个恩。可是,他虽然是副场长,档案中还是有个尾巴,他不太敢和别人接触,担心害了人家。
     
       两人坐在那里闲聊了一阵,自然问起以后的情况。韩大昌说,那天送她们下山之后,他像丢了魂似的,他老婆也在一旁说他,他才下决心起义。起义时他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余医生和她参与谈判,策动他起义的功劳是余医生和她的,因此,他想将功劳送给她们,后来她没去,只余医生一个人去了。二是送他和妻子去宁昌治病。李筱玉的病倒非常简单,果如余珊瑶和方子衿所诊断的,刮宫将死胎处理掉,再加调养便好了。而他的早期肺结核,如果不是及早医疗,可能命都没有了。那时候他和李筱玉才意识到,余珊瑶和她,对自己恩同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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