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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人的名字,永远是弱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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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青山问她,你那边情况么样?她突然变得有点恶毒,把那个右派医生的话搬了出来。她看了一眼走道上那些只剩下半条命的人,说,你看看这些人就清楚了,他们连命都快没有了,哪还有劲做那些事?也许陈大组长可以向省报发一条新闻,医疗队进驻灵远,妇科病发病率下降百分之七十。颜青山瞪了她一眼说,你少说这些话,当心给人家抓辫子。方子衿想说,抓么辫子?给我划右派不成?想想还是忍住了,转了语气说,她想上山去采些草药,回来煮些药汤给病人喝。
     
       当天,方子衿上山了。在山上采些提神补气、强精固本的草药,拿回医院,叮嘱两名护士在医院门口架起锅熬药,所有到医院看病的人,免费喝上一碗。院长王文胜要派一个职工和方子衿一起上山,被她拒绝了。
     
       第五次上山的时候,出事了。那时,太阳正斜斜地照在山涧里,看上去有些委靡不振。山上的树瑟瑟地哆嗦着,树叶一片片地耷拉着,懒散地随风摆舞,枯草整齐地跳着圆舞曲,音调有些凄迷。方子衿恰好找到一大块黄芪,正在费劲地挖着。有几个男人悄悄地靠过来,她意识到危险时,那些人已经离她只有两三米远。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斥问他们想做什么。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那次经历,心中顿时升起莫大的恐惧。她真的想学余珊瑶,表现得坚强一些。可她办不到,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对自己不利时,她浑身发软,没有跑动的力气,更没有逃走的空间。那几个人已经将她逃走的最后一丝希望堵死了。
     
       几个男人抓住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大块红布,将她紧紧地裹了,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她的身子被裹着,不能动弹,头部却是露在外面的,可以看清自己经过的每一棵树,也可以看清那几个男人的脸。那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脸上没有多少邪气恶气,倒像是很严肃很虔诚却又充满幸福地做着一件事。她大声喊叫,希望引起旁人注意,希望有人来救自己。几个男人轮换着扛她,兀自向山下疾走。
     
       随后方子衿冷静下来。她开始意识到,这样喊根本没用,这里原本人少,自己身在山中,更是难以见到一个人。就算自己喊声再大,能听到的也就是山中的树山中的鸟。她注意观察他们走过的路,正是通往县城的。她想,自己要留着劲,等遇到人的时候再喊。
     
       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在山上放牛的汉子。看到那个人时,方子衿大声地呼救。那个男子竟然只是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那看热闹的笑容令方子衿愤怒和绝望。她真的想对着他的脸大大地啐上一口,并且大骂几声。往前走了一段时间,前面有一群赶场的人,男男女女一大群人说说笑笑地迎面而来,方子衿以为绑自己的人会躲。非常奇怪的是,他们竟也迎着那群人而去。方子衿大声地喊叫说同志快救我,我被这些人绑架了。奇怪的是那些人视若无睹,甚至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方子衿悲叹,人们何以如此冷漠?
     
       接近县城,看到面前那一片独特的房屋时,方子衿彻底明白了。
     
       方子衿对县城不熟悉,却也知道这里是县城的边缘,紧靠着一座她叫不出名的山。那片房子依山而筑,层层叠叠,是由大块的石块垒成的。为了使得山坡形成一个平面,下面用石块砌成吊楼状,上面才是正室。这是典型少数民族建筑,方子衿曾听彭陵野说过,这种房子,是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民居的主要特点,所不同的是,吊楼下面的柱子,有的是用石砌成,有的是用竹撑着。接近县城时,方子衿也就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便将这一切同彭陵野联系上了。他做了,他还是做了。明白这一点,她紧张的心定了下来,同时又陷入另一种困境:怎么办?
     
       前几天还只是听说抢婚,没料到抢婚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些人将她送进了一间大屋,屋里有许多个房间,她被扛进了最大的一间,里面摆了一张很大的雕花木床,床上有整洁崭新的被褥。他们将她放在床上,替她解开了缠在身上的红布,对她说,你好好呆着,别想逃,你逃不走的。她想,我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跑?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来见我。
     
       她坐在床上,等待甚至还有点期待。
     
       门终于被推开了,她甚至都不用转过身,就知道是他来了。她说,我那些草药你怎么处理了?彭陵野有些惊讶有些诚惶诚恐,心里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见她不向自己兴师问罪,开口只是关心自己挖的那些药,那张还带点孩子气的脸就像慢镜头中绽开的菊花。他说已经叫人送到医院去了,抢婚的事也跟医疗队说了。提到抢婚这个词,方子衿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转过身,对他说,你还有脸跟我提抢婚?彭陵野说,我这都是被你逼的。方子衿质问说,我么样逼你了?我哪里逼?是你在逼我。彭陵野不语,站在那里,双手耷拉在腰间,头微微低着,看上去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小学生。方子衿说了很多话,发了一大通脾气,彭陵野始终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站在她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说。方子衿知道多说没用,语气一转说,我不说了,说么事都没用了,你送我回去。彭陵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表态。
     
       方子衿越想越觉得伤心。自己这一生,怎么就如此多磨难?厄运一桩接着一桩,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和赵文恭离婚了,原以为和白长山这段情有个交代了,却不料法院的一纸判决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梦碎了也就碎了,往后和女儿梦白好好地过日子吧。岂料命运将她送到了这个地方,送到了彭陵野身边。抢婚对于土家人来说是风俗,可对于汉人是什么?自己被自己的学生抢婚了,这事在学校里传开,人家会怎样看她?她哭起来,说方二拐子谈不得那些人欺负我,胡之彦欺负我,我没想到,你彭陵野也欺负我。我恨的人欺负我倒也罢了,你是我的学生,你竟然也这样。那一瞬间,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她绝望了,觉得自己即使再坚强地挣扎下去,也不可能会有好日子,只可能会有更多的磨难。不,她受够了,她的心脏,无力承受哪怕再多一点的打击。
     
       瞬息之间,她有了逃避的念头。她霍地站起来,向后面的窗口冲过去。她决定从那里跳下去,彻底结束所有一切。彭陵野在最后一瞬间发现了她的企图。他猛扑过去,在她推开窗子正准备往上面爬的时候,从背后抱住她。她用尽力气挣扎着。那时她真的想就这么跳下去,同这个苦难的日子做个了断。人生太难了,一切身不由己,就连选择死亡,也由不得她。彭陵野说,你真的想死?那我也不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说着,彭陵野抱着她往窗台上爬。
     
       方子衿见他这样,吓坏了,又抱着他往下拖。他说,他是真心爱她,他苦等了她几年,发誓非她不娶。她突然来这里巡回医疗,他将此看成是命运给他的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既然她宁可死也不嫁给他,他活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和她一起死了。他说知道她活在这个世上不容易,如果能让她死的时候不孤单,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的话像大炮一样轰击着她,她心中坚固的城池,在他猛烈的炮击中摇摇欲坠。她还想坚持,还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抵抗进行到底。她的语气已经透露了她斗志的丧失。她说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行不?他说我要说的话都说了,你既然不肯嫁给我,我活着也没意思。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不会再拦你,你现在就可以走。方子衿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她哪里敢走?如果自己这样一走了之,他真的自杀,自己岂不是要遗恨终生?经历了那么多曲折磨难,有一个肯为自己去死的男人陪伴,还有什么遗憾的?她的心在融化,坚冰破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差不多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醒来时,接近中午了。看一看身边,床空着一大块,顿时有一种梦一般的怅然,有一种梦醒后的失落。怎么办?走还是留?如果现在离开,代表她拒绝了他的抢婚,哪怕彼此间已经有了那个浓情酣畅的晚上。这个空间,或许是他有意给自己留下的?做女人做了三十年,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感觉,那一切令她留恋不舍。走和留,对于她都是艰难的选择。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彭陵野回来了,迅速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在胸前,才问了一句是谁。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请她起床吃饭。她慌忙掀开被子,抓过衣服往身上穿。推门出去时,有两个穿民族服装的妇女等在门口,一个妇女手中端着一盆水,另一个妇女手中拿着毛巾。她往门边让了一下,两个妇女跨进来,将水盆放在房间里。按照土家族风俗,新姑娘出嫁的前三天要哭嫁,新姑娘见着谁就要哭谁,见到少女时的朋友要抱头痛哭,表明难分难舍。见到过去的仇人也要哭,表明自己成为新人了,过去的仇消失了。见到媒人,就不是一般的哭,而是一边哭一边骂,自然是骂媒人狠心,将自己牵线牵离了娘家,断了自己的母女亲情。最后一晚,是哭嫁的重头戏,这一家的所有女人全都围在新姑娘的闺房里,最权威的是奶奶,其次是妈妈,她们身边围着姑姑姨妈姐姐嫂子等。待嫁的姑娘坐在床上,陪哭的围在床前。这种哭也不是真哭,只是哭出一种姿态,以一种特有的哭腔唱着一首又一首绵绵不绝的感恩歌。哭嫁时,新姑娘会一个一个地哭唱,谁对自己有什么好,谁的恩情自己无法忘记。长辈则会哭诉养她之不易。也有方子衿这种情况,根本没有娘家可哭的,便由婆家安排一间房子,再请一些人陪哭。两个女人告诉她,洗完脸,接着梳头开脸,就要哭嫁了。
     
       方子衿根本没有听那个妇女啰唆,而是看着那盆水发呆。那仅仅是一盆清水,没有牙膏牙刷。中国农村贫穷落后,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别说是刷牙,很多人连洗脸也都免了,像猫一样,用手往脸上抹上几把,算是完成了一道手续。彭陵野也不刷牙吗?想到昨晚自己被一张没有刷牙的嘴亲了又亲,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继而一想,彭陵野在医学院读了两年书,这个卫生习惯应该是有的。
     
       她四处看了看,见旁边有一只喝水的搪瓷杯缸子,拿过来舀了一杯水放在旁边,洗过脸,再用那杯水漱口,没有牙膏牙刷,只好以手指代替。她很想洗一洗下身。昨晚那样折腾,还不知留下了多少污物。可她不好当着人家的面宽衣解带,只好作罢。另一个女人已经端来了一碗粥,还有一块黑乎乎的肉,摆在里面一张小木桌上。洗过脸,女人叫她吃早餐。她想,这或许是仪式的一部分?坐下来,先看看那块肉,像是火烧烟熏的,黑黑的,上面有一层油。再看那碗粥,大大的一只青瓷碗,装着奶白奶白的一碗。奇怪的是没有筷子。她实在是饿坏了,端起那碗粥猛喝了一口,前所未有的畅快。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钳起肉,咬了一口,顿时满口的膻味。她想吐出来,继而一想,在这个灾荒的年代,能有这样的肉吃,已经不容易。于是忍着恶心往肚子里吞。
     
       饭后随女人出门,沿着陡峭的楼梯往下,到了楼底,抬头往上一看,暗吃了一惊。昨天被抢来时没有细看,这幢吊楼好高,比平常的三层楼还高吧,全是方方正正的石块垒成,看上去像是电影里鬼子的碉堡。想到昨天差点从这里跳下来,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真跳了,恐怕死不了,只会落下残肢断腿吧?再回头看一眼,发现这楼是依山势而建的。前面的支柱差不多有两层楼高,后面却很矮,而她和他试图跳的那扇窗,恰好是对着后面的。难道说,彭陵野明知跳下去不会死,甚至受伤都不可能,在她面前演了一场戏?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被她迅速按下了。当时,彭陵野是真诚的,这种真诚透过他的目光传递给了她。人生或许总会有些遗憾吧。至少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成为完整女人的男人,就该庆幸。这样一想,她的脚步开始轻快起来。
     
       这是县郊的一小片民族居住区,杂居着土家族、汉族和苗族。她昨晚住的房子不知是不是彭陵野家的,反正是这里最好的一幢。女人带着她向山后走,绕过那道山梁,后面还有几间吊楼,她们走进了最好的一间。屋子里早已等着一帮女人,戴着青色的头饰,穿着鲜红的服装。她们起初唧唧喳喳不知说着什么,见方子衿等进来,立即缄了口,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她。方子衿从她们的目光中读到一些特别的信息,似乎是一种惊艳的感觉,也是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带她来的那个妇女向她们交代了几句,其他人立即散开,各自干活去了。有人拿出来一堆土家族妇女的衣服,放在方子衿面前。有人端来一盆水,拿来一盒粉。她很想说我不用这些东西,继而一想,算了,任由她们摆布。
     
       女人让她坐在一张凳子上,拿过粉盒,往她脸上敷了一些粉,再拿起粉盒旁边的一根红线,在手指上不知怎么绕了一下,将线绕成一种剪形。方子衿很小时看大姑娘出嫁,见识过开脸,知道是用这种红线在脸上滚动,将脸上尤其是额上的汗毛拔掉。看看那只粉盒,再看看那根线。粉盒里的粉只有一半,原本应该是粉红色的,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全白了,带点暗黑色,不知用过多少年了。那线应该是白线染红的,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油腻,已经成了黑色,也不知是在多少女人脸上滚过的。见到这东西,她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伸手拦住女人。女人说,女人出嫁一定要开脸的,这是上辈留下的老规矩,要开走脸上的霉气,变成一个新人,带着运气进入夫家。如果不开脸,被夫家发现了,会被赶出门的。
     
       开过脸,别的女人过来给她换衣服。那衣服红红绿绿的,看上去有点怪,也还算漂亮。可她毕竟不是土家族,穿上这衣服觉得别扭。既然已经决定了,她不再坚持,一切由着她们摆布。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又有人往她头上蒙了红盖头。所有人出去了,刚才的乱,也就静了下来,只留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她想,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却也算令人欣喜,总算是正正规规风风光光把自己嫁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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