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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关禾呈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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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姐雪青那时已不在中学了。她因有一回批判稿写得漂亮被登了报纸,于是进了一个什么写作班子。经常住进宾馆为公家写社论以及其他具有什么指导意义的理论文章。据说各级领导都十分赏识她重用她。她的文章总是再三再四被人琢磨,力图从中悟出新意。至于竞相模仿者那更是不胜枚举。这使禾呈想起当年外祖母所说的关于大出息的话。禾呈想外祖母果然是有眼力的人。
     
       禾呈从干校回来没多久,时局便产生他意料不到的变化。这倒让禾呈常去回味《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句话:“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学校又开始热闹起来,禾呈又屡屡登台讲课,纵然他的口音仍使学生们耳累,但学生们还是喜欢听他的课,因为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坐课堂了。禾呈很快就做了讲师。
     
       禾呈当讲师的那天,心情特好,两个儿子为之庆祝,买了些许酒肉。儿子举杯与之相撞时,禾呈才感到儿子已经长大了,而且从背后看,全然与大人无二。
     
       这一年禾呈的大儿子惟妙考入了大学,子承父业,学的亦是历史。小儿子惟肖则参加了工作,在学校车队里开车。禾呈的心便明显地偏到了惟妙一边。但实际上,能给家里解决问题的却全是惟肖。于是惟肖总说,幸亏我跟惟妙长得一模一样,要不然我真怀疑爸爸是不是我亲爸爸。惟肖的话令禾呈一愣一愣。
     
       过年的时候,禾呈例外地同老婆一起去看表姐雪青。他听说表姐雪青停职反省了好几个月。禾呈想她现在倒了霉,可她到底还是亲戚呀。去的那天,突然飘起了雪,惟肖就说一定要去的话,我用车送。禾呈说公家的车,怎么可以!惟肖说副院长的媳妇回娘家,要了我的车接,我顺路捎你们一脚就是了。禾呈坐惟肖的车几十分钟就到了表姐雪青的家。若不如此,他们在路上至少得耗两个小时。
     
       表姐雪青出乎禾呈意外地意气风发。她面色红润,眼睛发亮,眉毛上且着了点淡妆。向她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人人手上提的礼物都令禾呈带去的两盒点心委琐不堪。但表姐雪青还是只留了禾呈而没留别人用饭。表姐雪青说,血浓于水,自家人当然不可同一对待。
     
       表姐雪青见禾呈一脸疑惑不堪的样子,便宽容地笑说,你以为我正苦着,是不?禾呈点点头。表姐雪青看人心思的确是不同寻常。表姐雪青说,现在已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代啦。禾呈还是不明白,问为什么不是。他知道历史从来都是一朝人马替换一朝人马地往前走的。表姐雪青笑,就你还活在历史里头。
     
       禾呈品不出她的话音,连一向自恃聪明的禾呈老婆也不明白表姐雪青为什么总是比他们活得好,而且尽说些谜语似的话。
     
       惟肖后来告说,表姨雪青办了家公司,名叫“新世纪”,人少而精,满天下赚钱。生意已经做出了国境线。禾呈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又想起外祖母当年的话,心里暗叹表姐雪青真真是个人才。
     
       春天的时候,表姐雪青来禾呈这儿。一想到表姐雪青已经是什么公司的总经理,禾呈连手足都不晓得该往何处放。
     
       表姐雪青是来请惟肖做她的私车司机的。虽说是私车,但也是公司出钱专门为总经理雪青所买。许多公司小车司机常因与老板关系不睦或因比老板赚钱要少而起心谋害老板。表姐雪青说这样的事既有发生便应早早预防。惟肖是自己亲戚,自然可靠得多,每月的工资按学校工资的三倍支付,另外还有奖金。惟肖听罢一蹦三尺高,他早就在学校车队憋不住了,又穷又累不说,还不顺气,动辄要看院领导的老婆闺女以及媳妇的脸色。表姐雪青说,我是你表姨,自然亏待不了你,但你也别指望赚得同我一样多。惟肖说我明白。
     
       禾呈说惟肖你是公家的人,怎么能走呢?领导不准假怎么办?惟肖神气地一扬头说,辞他妈的职!禾呈甩甩耳朵,似没听清。惟肖便又重复了一句。禾呈说,你这样胡来,领导会不高兴的。惟肖说,我辞了职,他就不是我的领导了。我的领导就是表姨,她高兴我就行。表姐雪青又像当年送禾呈去干校那样,谆谆教导禾呈。表姐雪青说你不能老是去为领导着想,你得集中精力想自己。天重要地重要都不如自己重要。禾呈想起当年去干校前她的教导,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便追问一句,是不是自己善变重要?表姐雪青笑,说真是夫子,也算是吧。中国第一本书,叫《易》,易者变也。中国人全都善变。
     
       禾呈又一次对表姐雪青产生钦佩之情。
     
       惟肖一下子成了家里顶神气的人物。原先这份神气是他的哥哥惟妙的。惟妙已读到博士这一档,每回家便与禾呈谈历史上的什么什么。惟肖便叼着一支洋烟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他的衣装已经都换成名牌了。有一次拿回一个打火机说是好几百一个,不过,是一个老板送的,那老板想通过他与表姨雪青沾上关系。禾呈和惟妙听之都如天方夜谭。惟妙在惟肖面前渐渐地变得谦卑起来,而且不得不放下架子捡着惟肖淘汰的旧衣来穿。穿去了学校,同学还都道时髦。
     
       在惟妙毕业的那年,禾呈参加了评职称。他申报了副教授,以为把握很大,可到了高评委那儿却第一个被刷下。禾呈一听傻了眼,忙跑去找系主任。系主任说以你的资历是应当做副教授的,可你的科研成果太少,比那些青年老师少得多,我们无法为你据理力争,如果明年你还无专著,弄不好仍上不去。
     
       禾呈辩解不了什么,扫兴归去。见他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皆趾高气扬地做了副教授,心里的滋味委实难受。禾呈再淡泊也有些按捺不住。三十五岁以下的破格,四十岁以下的也破格,而禾呈五十岁以上了,什么都轮不到他。原先想着好好教书,顺着走也总会有一天做教授的,现在却又不讲这个。易就是变,表姐雪青说的还真是。
     
       禾呈想,看来他只有去写一部专著了。因为即令他不想去争做副教授,他的老婆儿子也不允许。老婆天天没完没了唠叨屋子窄小潮湿,乃非人住地。这是讲师级别的房子,不改变地位就没得搬家的机会。惟妙惟肖亦牢骚满腹。惟妙说家里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惟肖说交了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往家里带。矛头一致对准了禾呈。禾呈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渺小,于是他决心写一部专著。
     
       实际上禾呈是一个很适宜做学问的人。一旦咬紧了牙齿,伏案操作,焉有写不出来的道理?更何况魏晋南北朝一段史,他了如指掌,光是史料和引证丰富的教案就足可以修正成一本巨著。如此想想,禾呈便心头松快了许多。禾呈老婆说,书嘛,好写。不都是你蒙我,我蒙你的,哪有什么真才实学,你要写了半点也不比别人差。禾呈遭此一打气,多出许多信心。于是将他的教案重新归纳、调整以及充实。禾呈埋头笔耕时,只觉得自己才思如泉,汩汩而出。大有言语妙天下、理论惊四座之感觉,心里无端地自得起来。洗了十几年的碗,例外地甩给了老婆;买了十几年的菜,也例外地由惟肖代劳。一时间弄得邻居皆纷纷打探,说禾呈老师怎么了,也不见他买菜,可是在生病?老婆响亮地回答,没病!在写书。老婆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充满自豪感,这叫禾呈感动万分。
     
       禾呈用去了五个月零七天,终于完稿。给书取名为《魏晋风云》。禾呈用一张硬纸壳,很精致地做了封面,而后挟了它去出版社。
     
       令禾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出版社连看都不看一遍书中内容,即答复说这绝对不能出。干脆得禾呈讨价还价央求说情的余地都没有。
     
       返回时的禾呈恰如一只遭雨打过的蔫鸡,一瘸三拐去乘车。糊涂中竟反了方向,下车后四顾茫然,全然不知自家身在何处。研究了半天站牌,方知去表姐雪青家已经很方便了,于是便索性到了那里。
     
       表姐雪青差不多什么书都出过,比方《乐府诗研究》《宋人小说艺术研究》,又比方《经济改革与企业家》《企业文化论》,还有传记《将军的一生》,畅销小说《玫瑰不该凋谢》,女性读本《女人心态与眼态》,而最受欢迎的一本乃为《钓鱼十八法》。禾呈不明白出版社每次是怎么给她答复的,或说是不明白她是怎么同出版社交涉的。
     
       禾呈到表姐雪青家时,她尚未归家。问及表姐夫,表姐夫说她那些书全都是些狗屁胡扯。表姐夫一直都在教中学,现已退休在家。表姐雪青想让他去公司兼个职,赚点外快。表姐夫拒绝了。表示宁可没钱,也不行商。他天天泡在围棋书里,一个人打谱,显得其乐无穷。禾呈心想,表姐夫此言当属实。只是他不明白出版社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版这些狗屁。
     
       后来表姐雪青回来了。一张粉脸差点叫禾呈没认出。表姐雪青说,拿钱买书号呀。禾呈说得多少钱。表姐雪青说至少三千吧。禾呈大惊,说这么贵?表姐雪青说还不一定弄得到哩。禾呈想起老婆的唠叨和老婆的自豪,心一横,便托表姐雪青帮忙。表姐雪青说帮你弄书号,我答应,但我不能再借钱给你。我们要向美国人学习,经济账分清。而且我也晓得你的偿还能力。禾呈有几分尴尬。他心里正欲找表姐雪青借钱,不料却叫她一语点破。禾呈忙说,我自己筹钱,自己筹。哪能叫你又出力又出钱呢?表姐雪青淡淡一笑,说这就好。
     
       禾呈将此言说与老婆听,老婆先骂了几声表姐雪青狐狸精之类的话,而后便坐在床边叹气。睡觉前,从抽屉找出存折,跟禾呈说全取出来吧。禾呈见上面是两千一百块钱。禾呈说还是不够哇。禾呈老婆说找惟肖再借九百好了。
     
       三千块凑齐了,还没来得及给表姐雪青送去,就接到惟肖捎来的表姐雪青的信。信中就一个内容,即买书号的钱已经涨至五千。禾呈拿了信发呆,缓过劲来方想,也不一定非得去做那个副教授。
     
       禾呈老婆激烈地抨击了他的倒退思想,并说教授夫人是她的一个梦,她一定要实现。次日一早,禾呈老婆找来几个人,把电冰箱拖走了。那时候,禾呈还在早市上买菜。回家见电冰箱不翼而飞,急得如热锅之蚁。中午,老婆回来,又给了他两千块,说是卖了电冰箱,还卖了录音机。禾呈这才发现不翼而飞的还有录音机。禾呈有几分激动亦有几分感慨,却什么也没说。拿了钱,下午即送去了表姐雪青家。
     
       入夏之后,书便出来了。装帧得还挺漂亮,着实令禾呈一阵振奋,老婆儿子也都翻阅得爱不释手。出版社不管销售,亦不付稿酬,只是将所印的几百册书一并发给了禾呈,算是两清。
     
       禾呈托惟肖将书拖回。因尚不知何人何处会买他的书,便只能将几百册书皆堆在小客厅里。这个结果是使原先很窄的屋子更窄了。惟妙惟肖牢骚更大且不说,连禾呈老婆都开始怀疑,这事干得值不值。
     
       书堆在屋角的第一天,禾呈仍处在激动中,不时地去翻几下他的专著。晚上十一点多,仍无睡意。半夜起来入厕,经过客厅,见一堆黑乎乎的影子,一想此乃自家所著之书,油然而起自豪。
     
       便是在那时,禾呈发现书上有东西。他取了手电筒,弯下腰仔细照了照,却见书堆上爬了两条鼻涕虫。禾呈不觉浑身汗毛一耸。倘书上显示出那样些痕迹,谁还肯买他的书呢?
     
       禾呈战战兢兢用火钳和草纸,弄走了那俩家伙。但他知道,不会没有后续部队。他住一楼,阴暗潮湿,实乃鼻涕虫世界的大本营。想到这个,他所有的自豪和做副教授的自信,统统被焦虑和忧愁所替代。
     
       打那之后,禾呈每天夜里打着电筒抓鼻涕虫。
     
       打那之后,禾呈也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而评定职称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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