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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五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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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点头,佩服,我想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胡子收起手机,命令抓斗车开向小区围墙。车子轰轰地启动,迷彩服和安全帽们微微弓着身子,跟着向前走,有点像古德里安将军指挥的坦克战,对面是斯大林格勒缺兵少将仅仅拥有轻武器的苏军战士。苏军战士们推开麻将桌,全都站在第一线,砖头瓦片雨点般地飞过来。这场面我见过,我们和Loft的装修工打仗也是这样。听见有人喊:“不许推我们的围墙。警察来啦!快去报警!”抓斗车继续向围墙开去,一片轰鸣,一片稀里哗啦,和我说话的迷彩服脑袋上挨了一砖头,血流满面地撤了下去。苏军战士中冲出几个老太太,往围墙边一躺,喊道:“有种就轧过来!”抓斗车停了下来,德军战士和苏军战士近距离扭打在一起,卓娅和柳德米娜们尖叫,瓦西里和伊万诺夫被一群海因里希围住了痛打。打麻将用的折凳像风筝一样飞上了天,一名戴墨镜的党卫军战士被绒线针戳中了私享部位,惨叫着穿过人堆向街道上跑去,大概是去挂急诊了。
     
       战局在三十秒钟之内就向着冲锋的一方倾斜,大部分的墨镜都还没有动手,迷彩服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人群退回了小区里,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并不能成为抓斗车的障碍,她们被抬起来,但并没有被放下,她们就被三五个人抬着,既不能反抗也不能自残,紧跟着,抓斗车像武侠小说中的化骨绵掌,轻轻地拍向围墙。温柔的国家机器仅仅是擦碰了这个违章建筑,它便应声倒下。
     
       迷彩服和墨镜们欢呼,手一松,老太像没抓稳的萝卜一样掉在地上。戴安全帽的农民工喜出望外地举着铁锤铁锹奔向围墙的残骸,仿佛是丰收季节奔向稻浪滚滚的田野。
     
       “后来呢?”咖啡女孩问。
     
       后来全都撤退了,因为大盖帽来了。场面非常混乱,迷彩服们跳上卡车扬长而去,我跟着墨镜们上了一辆面包车,胡子开的是一辆凯迪拉克,早跑了,剩下一些安全帽留在现场,负责交涉谈判。胡子丢下一句话:“一个星期之内,你们会主动要求搬家的。”这句话是说给一个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人听的。再后来,救护车从我身边开过。我坐在面包车里,强忍着惊恐和惶惑,去了一家酒楼,吃了点冷菜,到热菜上来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快要露馅了,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回到了这里。
     
       “太可笑了,”她说,“怎么会感到自己要露馅呢?”
     
       “很简单,他们吃饭的时候都把墨镜摘了下来,我却忘记了。有个家伙过来骂我傻逼,然后很疑惑地问,你这个墨镜哪儿搞来的,和我们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你既没有做侦探的天赋,也没有当卧底的素质。”
     
       “这一点我承认,幸好溜得还算快。”
     
       “马桶是怎么回事?”
     
       “出门之前觉得要干点什么,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心脏像低血糖一样犯潮。擦马桶是一种调剂。我擦得不错吧?”
     
       “古怪。”她说,“走的时候连房门都没关。”
     
       “关了。”
     
       “没关,翕开着。”
     
       “我记得是关了嘛。”我嘟哝了一声,有点迷惘,人们大多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关了房门,那顺手的一下子在记忆中总是模糊的。“这扇门真可怕。”我故意说。
     
       我来说说草丛吧。
     
       我说:“那种草的学名,叫‘加拿大一枝黄花’。”
     
       她抬起头看我,不明白我说这个什么意思。我仍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三十年代从北美洲进口的,当时作为观赏植物对待,大概和郁金香、鸢尾花之类的差不多吧。没想到,加拿大一枝黄花的生命力超强,实际上是物种霸主,和水葫芦是同一种类型。水葫芦当初是作为猪食被引进的,尚且还有点实用价值,加拿大一枝黄花则没有任何实用功能,完全是用来看的。我至今仍不能明白,它那么丑陋,开出来的花还不如稻子好看,当初为什么会被认为是观赏植物。它在花鸟市场有个很滑稽的名字叫‘幸福草’。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对物种入侵当然没有概念。加拿大一枝黄花逸生为恶性杂草,又是多年生植物,繁殖力强得吓人,所过之处,成片连野,本土的植物都不是它的对手,有的就此灭绝。半个世纪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它的危害,喷药、焚烧、生物抗衡,都没有很好的效果。它还继续长着,在公路边、河滩上,还有那个凶杀案的现场,它步步为营地吞噬着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间,只要你稍不注意,它就会像亡魂大军一样复活,占领全世界。
     
       “我家乡也是,麦乡到处都是这种草,甚至长到了屋顶上。念中学的时候,上劳动课就是去操场上、公路边拔草,那时候还不知道它叫‘加拿大一枝黄花’,只知道是野草,但野草和野草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这种草拔掉了还必须堆起来烧,否则种子还是会四处传播。起初还觉得挺好玩,真干了才知道累,草都纠集在一起,比人还高,根特别深,强悍得不可思议。再后来,凡劳动课去拔草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草丛是很难进去的,踢球的时候,要是球飞进去了才叫麻烦。里面可能会有昆虫、有老鼠、有蛇,是一个很完整的生物圈,就像珊瑚礁一样。有一次我进去,踩到了一只死猫,猫不太可能是迷路死在里面的吧?也不太可能像非洲象一样,找个没有象的地方孤独地死去。反正很可怕,踩到猫的尸体。那时候我就想,不知道哪天进去捡球,会踩到人的尸体,这个念头纠缠着我,没想到若干年后成真了。
     
       “这种恶性杂草的能量是非常可怕的,它不仅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倒像是天生具有一种人格:强悍而团结,造就了一个铁幕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它们杀死其他的植物,却又不会使自己的同类死于营养不良,既残暴又无私地控制着它们的领域。
     
       “有人叫它生物杀手,其实它不是杀手。那种绞杀乔木的藤蔓才是杀手,是一对一的谋杀。加拿大一枝黄花应该是生物纳粹。不同的是,纳粹自认为高贵,以高贵的名义屠杀人类,而加拿大一枝黄花假如有知,它一定会承认自己是卑贱的,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具体的行动上,它都是用卑贱征服世界。”
     
       她说:“啊,这可比你讲的那个音乐老师的故事可怕。”
     
       “不,音乐老师才可怕。”我说,“比井的故事一点都不差的。”
     
       次日清晨,我离开了筒子楼,独自回学校。走过食堂门口时看见好多人围在那儿,有个女生捂着肚子在吐,从呕吐物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天早餐的菜单。我有点恶心,问:“是不是怀孕了?”女生在呕吐的间歇抬起头骂道:“去你妈的,没看见墙上贴的什么玩意儿吗?”我走过去一看,墙上贴着的是一张认尸启事,被河水浸得像气球般的人体,加注一个面部特写,还是彩色复印件。女生抱怨道:“都他妈的什么变态啊,把这个贴食堂门口!”旁边的人安慰道:“保卫科的人一贯变态的,没贴你床头就算不错了。”
     
       有认识的人问我:“老夏,这是你那天撞见的尸体吗?”我说不是。他们还想再撬我的嘴,我就什么都不肯说了。我告诉他们:“凶案现场的事情是不能乱说的,也许凶手就在你们中间,也许你们中间有个把变态的,就按照这个模式去作案,会很麻烦。”这伙人说:“你就装二百五吧。”
     
       他们告诉我:“听说上次那个敲头凶手被抓到了。”我说:“哪个敲头的?”他们说:“噢,就是在女厕所行凶的那个,够神速的。”我说:“如果当成大案重案来对待,一般来说一个月之内就能解决问题。是连环杀手吗?”他们说:“这就不知道了,应该不是吧,听说凶手杀了人就潜逃到外地去了,你看到的那个尸体和他没关系。”我问:“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说:“居然是隔壁Loft的装修工,一个泥瓦匠,听说是个惯犯,刚进场第一天,还没开工就忍不住窜到我们学校来杀人了。”
     
       上帝保佑那个被锤杀的女生。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天堂和地狱之分,她将不会再见到凶手,也保佑校花,也保佑草丛里的紫衣女。上帝保佑这个世界是丁字形分割的,已死的人们将不会再被伤害,而留在这个世界的我们,就只能看运气了。有时你会不明白,为何上帝不能再劳驾一点,将世界“十”字分割,但你再想想,“丁”字分割的世界已然是神对我们的眷顾了。
     
       可是贴在食堂门口的尸体照片又意味着什么呢?根据文字描述,这具尸体发现在T市的另一头,隔着整整一个市区,为什么认尸的照片偏偏贴到了我们的眼前。如果每一次认尸启事都贴到食堂里的话,这饭就别吃了,但它只是定期出现,有时是浸泡过的,有时是宰得血肉模糊的,有时是被火车轧成零件状的。不得不承认,这个随机程序背后的意志力还是很体谅我们吃饭的胃口的。
     
       我踢开寝室的门,还是上午,老星穿戴整齐地坐在凳子上,看脸色是一夜没睡了。他身边是两个穿夹克衫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坐在下铺的床沿上。我认识其中的一个,是那天报警时找我问话的警官。他是穿便衣的。
     
       我问老星:“怎么了?布告上那具尸体和你有关系吗?”
     
       老星咽了一口唾沫,用很钝的嗓音说:“齐娜死了。”在我手脚冰凉的瞬间之后,他补充道:“你那天发现的尸体,是齐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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