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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照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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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当咖啡店死去之后(这也是一个结束了的电子游戏),我离座,付账,裹着棉衣走出网吧,在黑暗的道路上回头发现游戏中的女妖正跟着我回家。
     
       咖啡店的历史是这样的:一九九四年之前它是个录像厅,放的都是些很无聊的港台片,偶尔也放放所谓的生活片,那只能关起门来看,结果被勒令停业,转行开桌球房。同年,附近的工厂纷纷倒闭,居民区里充斥着下岗职工,火气都很大,有人在桌球房发泄了一通,爆发了一场群殴,很快就关门大吉。从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七年之间,相继开过皮鞋店、盗版碟店、服装店、小吃店,无一幸免,全部以亏本倒闭为结局,直到一九九八年开出一家咖啡店,那一年大学扩招,互联网开始出现,原本土里土气的工学院忽然成了文化地标,小资之风蔚然,新一代的大学生再也不是以前那些穷鬼了。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以前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穷人家的聪明孩子,而扩招以后终于把那些蠢而有钱的孩子送进了高等学府。攀着大学这条产业链,咖啡店的生意居然不错,在这一带颇有点名气,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二十一世纪,像是经历了命运转折点,忽然就走上了下坡路,店是越来越破,顾客越来越少,像一棵凋敝在死胡同里的树,终于有一天,完蛋了。
     
       我去到那里时,正有一辆卡车停在店门口,四个工人正在从里往外搬东西。破沙发、旧冰柜、灯具以及扫帚、簸箕全部往卡车上扔。咖啡女孩一手捏着那张《OK Computer》,另一只手夹着《托洛茨基自传》。她告诉我,店没了,只捞出来这两样东西,唱片是她的,书归我。
     
       托洛茨基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我接过书,把它交给工人。也许他们会爱上他呢。
     
       “老板果然没死,把店盘掉了。”她说,“猜猜看接下来是开什么店?”
     
       “猜不出。”
     
       “洗脚房。”
     
       “难怪破沙发都不要了。”
     
       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忽然收声,变得异常严肃。
     
       我和咖啡女孩站在街头,这时她已经不再是咖啡女孩了,该叫她什么呢?没想明白。暂时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思路。
     
       “你打算去哪儿?”她问我。
     
       “你是说现在还是以后?”
     
       “当然是现在,我管你以后去哪儿干吗?”
     
       “现在,去一个公司面试。”
     
       “一起去。”
     
       我想她心情应该很坏吧,表面上看不出来,相当淡定。这样也好,至少免除了安慰她的麻烦,我经常把人安慰得号啕大哭。
     
       这是天气很好的一天,我怀疑在一年之中再也找不到比这天更加天高云淡的日子了。她走得轻快而安静,不经意地加快步伐,像茶叶在热水中逐渐泡开,浮起又沉落,茶香弥漫。我意识到她并没有心情很坏,她看起来好极了。
     
       “打算去哪里?”这回轮到我问她。
     
       “现在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后。”
     
       “不知道。随便去哪儿都可以,我现在住的房子还租着,下个月才到期。”
     
       “继续打工?”
     
       “随便。”她又问我:“面试什么职务?”
     
       “助理。”
     
       “听上去不错。”
     
       “其实很苦的啦,又枯燥,听说还要到流水线上去实习。”
     
       “都说现在的大学生吃不起苦。”
     
       “你这都是报纸上看来的风凉话。”我愤愤地说。
     
       “那我应该怎么说?”她微笑着说,“我高中毕业就在做咖啡馆的女招待,对你们大学生实在缺乏了解。”
     
       说实话,我也想不出应该如何评价自己。我们对自身的了解往往也就是来自报纸电视,那玩意儿连镜子都算不上,充满了误读。我们说到自己也好,说到世界也好,就是基于这些错误的信息。
     
       那家公司并不远,总部就在市中心的一个商务楼里。我在前台报了自己的名字,简历和照片什么的都没带,前台发了一张表给我填。看前台小姐的脸色就知道我会出局了。咖啡女孩也领到了一张表,坐在我身边假装也写着什么。
     
       一起面试的还有好几个人,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胖子。我觉得面熟,他凑过来看我填的履历表,说:“啊,校友啊。我也是工学院的。”
     
       “你来应聘什么?”我问他。
     
       “还能应聘什么,当然助理喽。他们只招这个,先送到流水线上去干几个月,回来以后再继续折腾你,淘汰,淘汰,再淘汰。”他继续看我的履历表,说,“你学计算机的干吗来应聘这个?”
     
       我说:“我随便应应,没什么特别的目标。”胖子很同情地说:“你专业不对口啊,学过管理学吗?我是学企业管理的,将来升上去的可能性比你大。你学技术的人到这里来,估计适应不了办公室政治,弱肉强食的社会啊。”
     
       我说:“那你觉得我干什么比较合适?”
     
       “修电脑啊。”
     
       我勃然大怒,又不便发作,只能说:“我无所谓的,到浴室里给人搓澡都行。”胖子显然很迟钝,继续说:“我们学校好几个去搓澡的了,都上了电视新闻了。”我说:“嗯,我说的就是这个。”
     
       轮到胖子进去面试。咖啡女孩说:“你怎么了?”
     
       “有点郁闷。”
     
       “因为那个死胖子?”
     
       “因为掉井里了。”我说。这已经是我和她之间的暗语了。
     
       胖子的面试时间相当长,想不通就招几个小助理,为何要这么费劲。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胖子才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眉开眼笑地对我说:“成了。”说完用手里的塑料文件夹拍了拍我的头,又附在我耳边,不依不饶地说,“这回就看你的了,记住,一定要表现出对公司很忠诚的样子。他们就吃这套。”
     
       轮到我进去,一张钢化玻璃台面的会议桌对面坐着个中年女人,显然是面试官,穿戴得相当整齐,还给自己配了一副平光眼镜。灰色职业装下面伸出两条修长的腿,用肉色丝袜包裹着,交叠攲侧,很有样子。她的上半身端坐如钟,下半身则像两把船桨,当然,是摆放在船的同一侧的,我期待着它分开,划动。我胡思乱想,递上履历表。她接过履历表看了看,脸色微微挂了一挂,问我:“你就填了这么一点东西?”
     
       “履历平淡,没有什么人生经历可言。”我说。
     
       “希望你认真对待自己的职业生涯,现在的大学生,很多都不明白这一点。”她适时地开始教育我。
     
       “噢。”
     
       “介绍一下你自己。”
     
       “夏小凡,二十二岁,学电脑的。目前的目标是找一份工作。”我说。然后闭嘴停下,等着她发问。
     
       她停顿了几秒钟,大概意识到我已经讲完了,又问道:“谈谈自己的性格?”
     
       “看上去有点抑郁,其实还是很开朗的。”我说完又闭嘴。
     
       “这样啊。”
     
       她身上,理所当然地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在简单地问了我几个问题之后,她便做出要收场的样子。我见过的HR也有二三十个了,知道自己这回又没戏。我好像是HR的克星,只要坐在他们眼前,就必然会被踢出局,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不过,这一回我可没那么好对付。我说:“刚才那个胖子是我的同学。”
     
       “我看到了,你们都是工学院的。”她说。
     
       “我们一起来的。”
     
       她用手扶了扶眼镜,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凑近她,低声说:“他刚才对我说,特别喜欢你玻璃台面下的小腿。他说你三十多岁了还能保持这种风韵,很让他想入非非——再见!”
     
       祝胖子好运吧。
     
       齐娜曾经给我讲过一个职场寓言。我们这些人除了听黄色笑话以外,就是听点职场故事,再背几句职场格言,以备不时之需。并不是这些故事特别有意思,而是如齐娜所说,将来有一天,主管总会把这些寓言讲给我们听的,就那么几个段子,到时候不要觉得新鲜乃至像个土鳖一样认为自己悟出了职场真理。职场,就是他妈的用寓言和鸡毛蒜皮糅合起来的玩意儿,就算你每天在削铅笔,你也得知道盖茨和巴菲特曾经说过些什么。
     
       这个寓言说的是某个公司里,有个房间是不给任何人进去的,这是一条定律,任何人不得违背。有一天,一个女孩加班到很晚,她出于好奇,走进了那个房间。拉开门一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女孩拆开信,信上写着:恭喜你,你升职了,你打破了公司的陈规陋习。
     
       这个故事如果由老星来说,一定是很有喜感的,但出自齐娜之口,怎么听都觉得吓人。我便不停地追问、抬杠,不许进去的房间真的可以进去吗?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暗道?走进去之后会不会消失掉,像掉进了异次元空间?齐娜就骂我是个神经病,被迫害妄想症。
     
       我对齐娜说:“事实上根本不存在那一个进不去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都进不去,难道不是吗?”
     
       五月份,附近开发区有一家工厂便发生了一场火灾,由于消防通道被锁住,有一部分工人们只能砸开窗子往外逃。人们都听说过某某厂一下子烧死几十个女工的故事,所以逃得比兔子还快。
     
       那只是一次很小的火灾,并不足以置人于死地,灭火器两下就解决了问题,但车间位于二楼,有一个女工在跳下来的时候摔断了腿,后面跳下来的人又恰好坐在了她的身上,肋骨也断了,像一块摔碎的苏打饼干一样送进了医院。这女孩就是工学院的实习生,和我同一届,想象不出她有多可怜。
     
       不只是有进不去的房间,还有很多出不来的房间,跑出这个房间,或许也有一封信写在天上——恭喜你,自由了。
     
       那年冬天在地下室装电脑时,我也问自己,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找不到答案,这是一个带病毒的文件,打开它,系统会陷于崩溃。地下室是个糟透了的地方,它和封锁了消防通道的厂房一样,都具有一种形式上的残酷感,我一直以为自己拒绝地下室、拒绝流水线是因为恐惧,我需要形式上的通融,就像你遇到的女孩都没心肝,那至少应该漂亮一点,对她的没心肝也就认了。
     
       如果不是地下室呢?如果是在一幢有着中央空调、禁止吸烟、配备高速电梯的甲A级办公楼里,我是不是就比较能够接受装电脑的人生?我估摸着,也许会好一点吧,至少在一开始不会那么令人难受,因为那种清晰无误的可比性。病毒仍然存在,但系统却可以工作。我的任务就是维持系统的运作,尽可能地不让病毒发作——辨识,延缓,控制,备份,杀除。然后,等待好运来临。
     
       我只需要证明自己不是个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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