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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单人宿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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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亮亮扛着铺盖卷,像个犯人一样去电脑公司报到,以后就住在爬满蟑螂的员工宿舍里,反正五月份的蟑螂都还很小,不必太介意。他请我在夜排档吃了一顿饭,捎带上齐娜。我问他:“联防队不搞了?”他很郁闷地说:“被保卫科取缔了。”我说:“专政武器怎么可以由你说了算?正义是有力量的,凡是有力量的东西你都没有资格指挥,你只能作为力量的一部分而存在,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懂吗?”
     
       我经常这样教育亮亮,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我有时简直像他的爸爸,寄希望于他将来长大了能听懂。
     
       亮亮走后,寝室里就剩了我一个,只有一个人的寝室仿佛是被抽掉了时针和分针的手表,只剩一根秒针在不停地打转,每一圈固然代表了一分钟的流逝,但具体是在什么时间上却无从知道。实验型的孤独感充斥并局限在寝室里。
     
       最初几个晚上,我甚至还一相情愿地等待齐娜,希望她再来一次,睡在亮亮床上和我聊几句。可是她再也没来过(Loft的噪音仍然此起彼伏,她肯睡过来才怪)。
     
       有一天我昏头昏脑在食堂里吃面,远远地看见齐娜和小广东在一起吃饭。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爱猫人士齐娜,屠猫者小广东,这两个人就像饺子和馄饨一样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碗中。但那确实是他们,梳着马尾辫的齐娜,穿着西装的小广东。等我端起饭盆站起来时,从一个较高的位置,看到齐娜穿着一件低胸的衣服,就五月的气候而言,多少显得急不可耐了点。
     
       对齐娜,我不存在失望,齐娜虽然是个可爱的女孩,但绝不是女神,她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都无可厚非。可是,猫会怎么想呢?钾肥的灵魂会原谅她吗?
     
       翌日齐娜来找我,大白天,我半躺在床上看《酉阳杂俎》,没兴趣和她多说话。齐娜说:“别装蒜了,昨天在食堂里我看见你了,你也看见我了。”我说:“我还看见你的低胸了呢,噢,今天穿高胸衣服了。”齐娜很火暴地把衬衫纽扣解开一颗,说:“想看吗?”我赶紧用《酉阳杂俎》遮住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版本,一股霉味钻进鼻子里。我说:“别解扣子了,上次我都看到了,没必要重温细节。”说完这话,书封面上挨了她一掌,打到了我鼻梁骨。
     
       齐娜说:“我知道你讨厌小广东。”
     
       “你怎么知道?”
     
       “你背地里骂过他不止一次,以前我养钾肥的时候,你还用他吓唬过我。你这个人嘛,当面经常寒碜别人,背地里倒是不常说人坏话,可见你很讨厌他。”
     
       我说:“齐娜,我已经做错过一次,扑到你和老星的床上——噢,对不起,床是我的。反正,我不想再扑到你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床上!这件事在我看来,有点愚蠢。所以你大可不必来向我解释什么。”
     
       齐娜露出幽怨的表情,这表情在她脸上出现,仿佛火星上有了高等生命。她说:“你总应该知道我找工作的事情。”
     
       她的工作,也就是吹嘘了大半年的那家德国公司,应聘的是一个助理职位,还是文职,和技术不搭边,但由于是德国公司,不免像阿Q进了赵太爷家,又惶恐又自豪的。不过事情出了差错,德国公司选助理就像电视里的选秀大赛,过了一关还有一关,前三关连德国人的毛都没看见,尽是些中国人在面试她。到最后一关筛剩五个人,齐娜就在其中,可惜功亏一篑,雀屏中选的不是齐大小姐,而是另外一个什么小姐,也是我们学校的应届生。为此齐娜大大地郁闷了一阵子,之前有两份不错的工作都被她回掉了,如今多头落空,沦落到比我还不如的地步,我好歹还能去地下室修修电脑。
     
       可这事和小广东又有什么关系呢?
     
       齐娜说:“那家德国公司,小广东有一个亲戚在人事部做主管,他说可以托人把我弄进去。”
     
       我骂道:“资本主义企业也讲究走后门拉关系,真他妈的腐败。”
     
       齐娜说:“你他妈的好像是火星人,刚来地球啊?”
     
       “咱们就不要互相爆粗口了,这样不好。”我说,“无利不起早。小广东我太清楚了,他一个开中介公司的,就算介绍你上厕所都得收你半张草纸的中介费。你就说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吧。”
     
       “操你母亲的。”齐娜不依不饶,用力拽了拽自己的领口,妄图把乳沟暴露出来给我看,其实她没有这玩意儿,她A罩杯而已,“夏小凡,我给了他这个,你他妈的满意了吧?”
     
       “心理彻底扭曲了。”我长叹一声。
     
       “世界存在,但无法理解,同时它神秘、失望。”(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
     
       只是一本文学理论著作中并不起眼的句子,不值得去问为什么,不用将它当做格言警句来对待,不能套用到与文学无关的现实中,不是预言,也不是结论。
     
       在阳光还可以的下午,我到自修教室里去睡午觉。寝室朝北,常年阴暗,唯有在夕阳西下时打开窗,才能有一丝镜面反射的阳光照在我床上,这很不舒服,因为只有光而没有热量,像只有容貌而没有体温的莉莉卡。到自修教室睡午觉便成为我的习惯,或曰恶癖。
     
       醒来时已经是黄昏,觉得有点冷,我起身跳了跳,甩动酸麻的手臂,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还在,决定去新村里上网,看看投出去的几份简历有没有回邮。走出学校时听见有几个女生在我背后哧哧地笑,不明所以,便继续走,到杞人便利买了一包香烟。五月的杞杞终于也脱掉了他的蓝棉袄,换上了一件宽大的蓝布罩衫。这孩子的衣着比实际的季节永远都慢一拍。
     
       我转身想走,杞杞把我叫住,说:“你背后写着字。”
     
       “什么什么?”
     
       他指指我后背。我立刻明白了,脱下衬衫,我当场就怒了。好好的一件白衬衫,我还打算面试的时候穿出去,被人用红色的水笔写了巨大的字母:SB。这个把戏已经玩过一次了,第一次还觉得有点情趣,玩多了实在可恨。
     
       我把衬衫拧成一团,放在杞杞的柜台上,借了个小马扎,穿着汗背心坐在店门口抽烟。黄昏是一天中最疯狂的时刻,夕阳下的景物有一种强烈的收缩感,阴影蔓延,既柔和又锐利,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正在此时膨胀开来。有时你会感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个“部分存在的世界”中,有时那些无意识的事物需要狠狠地敲打、撕扯,黄昏般地毁坏。
     
       杞杞在我身后说:“你被人恶作剧了吗?”
     
       我没回头,说:“比恶作剧还要麻烦一点。”
     
       这个血红的“SB”不但让我想起了长发女生,还有消失了的小白。小白究竟去了哪里?我曾经在好几个地方打听过她的消息,在家教中介所,在学校的同乡会上,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也就把这件事搁下了。毕竟小白不是我的什么人,她消失或出现都有她的理由。
     
       但是衬衫上的“SB”像一个巨大的备注,让我无法安心。我暗骂了一声。不管怎么说,我得先确认小白有没有回来,再确认长发女生有没有发疯,人们可以自动消失或出现,也可以拿着水笔到处写大字报,但消失了不再出现,或是把红字写在我背上,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杞杞说:“这个很难洗的。”
     
       我说:“不能洗,这衣服是罪证,我还要找人索赔去呢。”
     
       我带着衬衫、穿着汗背心去女生宿舍找碴儿。到了宿舍门口,管宿舍的阿姨竟然不让我进去,说我衣冠不整,容易出事,又说自从闹了强奸犯以后,本校的女生看见稍微过火一点的男性肉体都要集体晕倒,我这样跑进去能引起骚乱。这个宿舍阿姨比我还能胡诌,我一肚子的火气都被她浇灭了,由愤怒转为沮丧,只能回寝室换衣服,再无心情去网吧,兜了被子就睡。
     
       第二天中午我去小白的寝室,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我没辙,继续在自修教室里睡觉,穿着一件旧衬衫。阳光如昨,依旧无人,其实我睡不着,午饭没吃,饥饿感像是在我的肚子上装了个泵,但我不想动弹。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听见背后蹑手蹑脚地有人贴过来,知道好戏开场了,感到背后痒痒的,我大喊一声,猛跳起来揪住那人的衣领,听到震耳欲聋的尖叫,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撒手。
     
       长头发女生被我揪在手里,不过她已经不是长头发了,变成不长不短的拉面头,保湿效果做得不错。我问她:“这回写了什么字儿?还是‘SB’?”她涨红了脸说:“关你什么事?”说完了,我们两个都觉得这话逻辑不通,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她又说,“撒手撒手撒手。”
     
       “我撒手,你可别跑。”
     
       “我不跑。”
     
       我松开她,下一个动作是脱衣服,看我背后的字。刚把衣服脱下来,她扭头就跑,顺手把水笔扔出窗外,并且大喊:“抓流氓!抓猥亵犯!”我扑过去,勒住她的脖子,捂着她的嘴,把她倒拖回阳光下。教室门口伸进来一个脑袋,不知道是谁,问道:“出什么事了?”我说:“调情呢!”那个脑袋说:“噢,雅兴,雅兴,不好意思。”说完便消失了。
     
       拉面头(现在她只能叫拉面头了)扒开我的手,哭丧着脸说:“讨厌,讨厌!”
     
       “老手啊,第一时间消灭作案工具,逃跑还栽赃。”我抖开衣服,这件并不太值钱的衬衫上被写了一个红色的“S”,“B”字尚未完工,乍看像是5号球衫,十分可笑。我说:“就算我得罪你了,你也不能这么干,我就这么几件衬衫,找工作面试还指望能撑撑门面,背着个红色的‘SB’你让我出去怎么见人?太可恶了。”
     
       拉面头说:“我还一肚子气呢,我借给小白七百块钱,到现在还没回音。你知道我‘五一’节是怎么过的吗?身无分文,在学校里闷了四天,吃了四天的馒头。我本来想去黄山旅游的。”
     
       我无心和她讨论这个,说:“问你,小白一直没有回来?”
     
       “当然没有!”拉面头说。
     
       “报警了吗?”
     
       “报了!”
     
       我拍了拍大腿,心想这事儿要捅娄子了。我给自己点了根烟,坐下,除了思考以外还想缓和一下气氛。拉面头果然也跟着坐下了,撇着嘴挠头,虽然没有小白的美丽动人,但这个动作颇有点可爱。我暂时原谅了她。我这个人很容易原谅别人,也很容易原谅自己。拉面头好像是和我心灵相通似的,适时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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