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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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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许艮很少失眠,这是来到林子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可是一旦失眠的老病犯了,他又发现远比在那个城市更严重。他心里没完没了的万千感慨足以抵挡越来越响的林涛了。他悄声吟出一句打油诗:半生洋化多糊涂,哪知最爱是村姑……睡不着就寻向鱼花的温柔,从不失眠的她即便在半睡半醒时也能准确无误地亲吻这张满是胡碴的脸。他暗中流出的泪水是欢欣和幸福化成的。
     
       就这样,儿子长到了一岁。木头房子里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抓周。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摊在儿子面前,有蘑菇和药材、秤杆、猎枪,还有半本破书……许艮以为儿子大半是要抓住那杆猎枪的,因为这既是他人生最有可能的选择,这个物件又实在太触目了。一家人都紧紧盯着孩子,等于关注他的未来和人生。那个时刻许艮许久还会记起来:小家伙的胖手一直向着横在前边的猎枪伸去、伸去,刚要落下时,突然揉了一下眼——再次落下时就紧紧攥住了那本破书!全家人都叫了起来……许艮背过身离开了,大家都在高兴,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走。
     
       就是这一天夜里,他失眠的毛病又犯了。他发现儿子那一抓,准确地抓在了他的疼处。是的,他开始发痒,心的深处在痒。他渴望阅读。
     
       可是林子里几乎找不到一本像样的书。儿子抓住的那本书其实是破烂的《农副产品收购手册》,几年前由岳父从一个代销点拿回来的……他翻着这仅有的一本书,让鱼花难过。她说:“我去镇上书店吧,你要看书,就像俺爹要喝酒一样。”这个比喻真好。知己莫过妻啊,书瘾如同酒瘾。妻子说到就做,她让妈妈照顾好孩子,扎上裹腿就要穿过林子出去找书。他阻止她,她却嫌丈夫路生,非自己去一趟不可。没有办法,他就一口气开列了许多书名——他想这些书大半是很难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买得到的,所以就很宽泛地开了一个书单。结果大出所料的是,她竟然一下买回了五六本簇新的、散发着墨香的书。
     
       后来她又出过几次林子。木头房子里有了十余本书。
     
       八年过去了。第九年上,他想回城里看一看。妻子扯着孩子的手问:“书也带上?”他摇头:“不,那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
     
       离开的那天早晨,岳父把他引到一边。可是两个人并不说话。许艮从岳父的目光里读到了一句话:记住,你可是发过誓的人。
     
       3
     
       连许艮自己也想不到的是,这一走会这么久。那个誓言像一条毒蛇一样咬他缠他,让他不敢回头。他知道一回就再也找不到这座城市了。可是这条毒蛇一直咬着他,坚持不懈,直咬得他头发枯白、目光迟滞、只差两个月就数满七十岁的时候,终于把他的心咬出了一个口子。他那天痛得半夜里低吼一声,跳了起来,蹿着,一直蹿出了这座城市。他向着无边之夜的中心跑去,它的名字就叫栗树沟。他这一跑再也没有歇脚。
     
       仍旧是千里跋涉之苦,仍旧是林莽萋萋。可是这一次远没有几十年前那样周折。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镇子西北方的一座尼姑庵,找到了已经五十岁的鱼花。她的光头被帽子遮住,一双大眼依旧黑白闪亮。灰袍。他为她摘去帽子,大叫一声。她盯住他,一声不吭,只有那目光在重复着当年老父亲的一句话:你可是发过誓的人啊!
     
       是的,男人的誓言怎可轻如鸿毛。男人一诺千金,更不要说是誓言了。可是这次归来,究竟是来践诺,还是被那句抛在林中的誓言威吓而来?他差一点跪下,就在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来不及责备,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尽快招待了他第一顿斋饭。原来这就是通往净界的食物:粗米、咸菜和干菜。但他发现她和她们都安静地、香甜地吃着,只一会儿吃得碗里没有一颗米粒。因为饿,许艮吃得很多,但他只觉得像咽下了两碗不需要咀嚼的、被佛法弄得柔软了的河中沙粒。这样的特殊营养会滋润出一颗超凡脱俗的心?她真的不想回返俗世?那么她为什么还会给他写那样的一封信?
     
       他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她淡淡的:因为一时犯傻;还有,就是想让他与儿子好好谈一次——这个世界上将来你还需要个照应的后代,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需要他的,你们得认识一下,免得将来形同路人。这些话听者都想流泪,可是鱼花的语气却那么平静和缓。老天,这个世界上真是佛法无边,她才皈依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大异于俗世常心。他暗暗吃惊,吸了一口凉气。他忍住了问:“我从哪里见到他呢?”她告诉:儿子现在三十一岁了,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一座小城当大夫,早年毕业于一所医科大学。许艮听着,泪水流在心里。他还是无法忍得住另一件心事,问:“两位老人呢?”她告诉:相继辞世了,如今那座木屋空着。
     
       许艮与儿子的见面远比想象的还要艰难。这个外科医生长了两撇小胡子,面色白皙,乍一看绝不像自己的儿子。可是待了一会儿,不仅是觉得模样像,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这个不无傲气的大夫可能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认下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但并没有亲情外溢出来,只是就事论事般说出一个计划:“我一直想把母亲从庵里接出来,因为别人知道了母亲当尼姑我无法做人;再就是,我很孝顺。她认了死理坚决不出来,我也就不再理她了。可是半夜睡不着,决定还得接她出来。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帮我说服她。她会听你的。”许艮像对待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些年轻领导人一样,不无恭敬地说:“好的,请相信我会尽力的;不过,不过她已经是个出家之人了……”
     
       回到庵里,他费尽口舌。要设法让她从庵里出来,父子两人的心愿竟如此一致!可她一声不吭。说了多半夜,她终于开口了:“这不是急着说的事儿;艮哪,你不想好好听听我的爹妈最后那几年的事儿?不想听听他们最后的嘱咐?”许艮一下被噎住了,急忙点头说:“想、想,你快些给我说说吧……”鱼花像怕冷一样戴上了帽子,又把窗子打开,咕哝说:“这里的气有些憋闷。”她盘腿坐上一个蒲团,抄着手说下去:“爹比妈早走只两个月。怪就怪在妈的身子很结实,她说你爹去了,我得早些跟去,他这个人身边没了我哪行。这样说谁也没当话听,谁知她不久真的去了。临走时跟爹说的话一样,就是让我去城里投你,说女人就得跟上男人,你和我不能分帮儿,你是发了誓的人。我答应她,就像当年答应爹一样。他们到了最后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孩子。可是我答应他们,心里明白那不是我去的地方。哪里才是我去的地方?我早就想好了,有一天我要到尼姑庵里去。我偷着去看了好几次,认定那是我的地方。就这么着,我只等儿子毕了业成了家,就去了……”
     
       许艮泪水最终没有忍住。但他背过身擦掉了。
     
       鱼花眼望窗子:“爹妈都说,人要落叶归根。我们这些落叶啊,就剩下最后的这句话,你可千万要听啊!我一遍遍说听、听,他们还是一遍遍嘱咐。后来我才明白,没有比父母更懂得儿女心事的了,他们明白我是用话支应着,压根儿就不想去城里……我不是十八九岁那时候了,那时一股心思跟上你,哪管你藏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你在城里有家有口,在林子里躲过了一难,也就回去了,哪里还能回来?所以我早就死了这个心,把它收回了最好的地方,收到了尼姑庵里……”
     
       许艮看得见黑影里她那双眼睛的亮光。他真想抱住她孱弱的身体。可他就像几十年前刚见到她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他在心底一遍遍想着两位老人——两片落叶最后的时刻;回味着他们的话——两片落叶最后的声音……他的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这次他顾不得擦去了,闷声说道:“鱼花,咱们回家吧。”
     
       她的身子似乎摇动了一下。但她还是没有回应。
     
       “咱们回家吧。”
     
       “我十八岁时被你骗了;如今我五十岁了,再不能被你骗了。”
     
       “我七十岁了,也成了一片落叶。我的话也是落叶的声音,这不会有假的。”
     
       她摘下了帽子,放在手里搓着:“艮哪,我的年纪比你小得多,可总觉得一辈子也过到了最后。我的话也是落叶的声音,你听好了,我要走出这座尼姑庵,除非是两条:一是咱们不再分开;二是要回那座老木头房子,不去儿子那里……”
     
       许艮紧紧抱住了她,对着她的耳廓说:“鱼花,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
     
       痛别
     
       1
     
       “大宅主人这几天就要搬来了,我得走了,向您告别一声……”小白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声音有些伤感。我握着话筒“啊啊”应答着,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明白对方已经结束了在那个大院里的工作,就要回集团去了。我说:“我要找机会去你们那儿……去看‘嫪们儿’。”小白“嗯嗯”着,像在犹豫。我说:“我去大宅一次吧,您有时间吗?”对方说“好”。我这会儿想的是:当新的主人进住之后,我大概不可能踏进那个地方了。可它会让我心上发疼……
     
       在这个萧瑟的季节里,橡树路上仍有可观的景致。通向那个宅院的斜巷异常干净,路旁的冬青树绿得可爱,蜀桧好像一直在努力攀高,已经抵达了枫树的半腰。有一两个穿杏红色制服的保洁工,他们见了来人就闪到路旁。前面,那个闪着金色花饰的院门里边一点,小白正在等我。
     
       我们没怎么寒暄,直接就往里走去。她边走边说:这一两天就要回去了,唉,总算圆满完成了公司交给的任务。这活儿挺棘手的。好在主人已经派人来看了几次,对一切还算满意,他们对两个留下继续工作的女孩评价非常高。我想说的是:那两个姑娘虽然长得漂亮,但走起路来实在太响了,一天到晚踏得地皮嗵嗵的……我看着晚秋的大院,觉得棕绿相间的草坪更为庄重,竹林则显得无比旺盛;另一边的玫瑰留下了焦干的花朵,似乎可闻到一阵阵沉静的香气。两个长腿姑娘正在稍远一点的园角忙碌着。
     
       进了主楼大厅,嚯,下午四点的阳光从大窗透过来,洒了一地。无论这里经历了什么、还要经历什么,此刻阳光调剂出来的色调仍然无与伦比。一二百年来,多少人享受过这样的时刻啊,这会儿坐在浓浓的香茶旁边,真想叹一句:夫复何求!她脖子上围了一条浅绿带紫色图案的纱巾,是恰到好处的装饰。我注意到她端杯子的手,白细纤长,没戴戒指,指甲精心修过。在离我们三四米远的一张茶几上,两只咖啡杯仿佛在等待又一对访客。我呷着茶,说:“我们去阁楼看看吧……”
     
       小白咬咬嘴唇,似乎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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