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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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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去老城堡的大宅了。一连三天都没去。可是我想念“白条”。我梦见他又喝醉了,老母亲给他擦嘴上的东西。果然,他睡了两天,醒来就给我电话:再也不了,再也不那样了。我忍不住难受。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糖果店里,他真瘦啊,出眼的是那头乌油油的头发和一对圆圆的大眼,脸雪白雪白。那时老城堡里的鬼就开始闹了,但还没那么凶。可能是老爷子刚死的缘故吧,大宅里的鬼魂还不敢太猖狂,他的脸也没有变灰。我知道他是橡树路的孩子,大院那儿有背枪的。我们跟他说话都蛮小心的。后来才知道他像个孩子,开起玩笑来十分大胆。他约我喝茶,送我一支钢笔。我心惊得不得了,嘴上什么都不说。我以前的高傲气在他这儿一点都没了。
     
       他领我到一个沙龙上了。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全城最有身份的人,我第一次见他们。沙龙就是这样?我那一次回来很激动。“白条”写了许多诗,还有他的朋友庄周,也写。他们朗诵了自己的诗。我被他们感动了。羡慕他们。两人辩论起来非常激烈,但不伤和气。我从没看到有哪两个人像“白条”与庄周那样好,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橡树路上的两个王子。我知道有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们。可是“白条”只喜欢我。
     
       第一次进大宅,看到了那么多书。他教我写东西,心很细。我写了一些句子,他给我一点点改过,赞扬我。他让我写那片平原、那片海。他让我讲小时候的事,听得出神。他是老城堡里的人,渴望有一天跟我去那个海边。我们一起喝咖啡、读书,还画画儿——他以前也学过国画,能画好看的梅花。他还会弹钢琴,但不高明。他说自己最看重的一个人就是庄周:这是橡树路上最棒的一个人,在大学时就写出轰动一时的话剧,还演过其中的主要角色,而且……“白条”说:这个人有洁癖!我问什么叫洁癖?他说就是不沾染一切不干净的东西,甚至连烟酒都不动。“白条”就不行,他喝很多酒,还抽烟,抽上了进口的雪茄。他让我也吸了几口。他爱我,只不太表白。他离不开我,我也一样。我喜欢他嘴里的味道。
     
       通宵不睡的日子开始了。大宅里的朋友越来越多。奇装异服,各种稀奇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这儿。我吃到了鱼子酱。洋酒并不好喝,但一点点适应了才会好。洋酒有点像人,有的人一开始并不讨人喜欢,可是相处长了,竟一时都离不了!我们看了多少私密电影,真是刺激!不过这可是我们所有进出这里的人都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那些片子还不太黄,床上大胆镜头当然有。后来才有真正的黄带子。这些带子五花八门。我早就是“白条”的了,大家看这些都没什么忌讳。同时,半夜里闹鬼的事情也多了,我相信它们在暗中也看了带子。有一天在大宅过夜的男男女女有好几个被它们袭击了。一个鬼把我吓昏了,然后把我要了。也就在这段日子,我知道庄周和“白条”争论得越来越厉害,后来见面的时间就少了。庄周从来不参加这里的夜间聚会。是啊,“白条”说这人有“洁癖”。
     
       我与“白条”也有争吵。原因各种各样。我们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创了纪录。一天上午正在糖果店,一位老妇人急急闯来,直奔我这儿。我这才看出是“白条”的妈妈,她的脸告诉我出事了。没等她说什么我就离开了柜台。在门口她说:不得了啊,你快去吧,他叫你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没脱工作服就直接奔大宅了。这会儿大宅是最静的,这个时间属于老母亲和园工们,她作为大宅的主人,这个时间里是由她支配的。只有到了夜晚,特别是深夜时分,这里的主人就是“白条”了,是我们一伙年轻人。我们迷着这里,把暗中游荡的鬼魂也算在我们一伙。可是上午时分的安静在我看来怪怪的,有点吓人。老妈妈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指了指边厢,然后就回自己房间了。
     
       那是“白条”的屋子。一进门有浓浓的碘酒味。我闯到里屋,一眼看到没有血色的脸仰着,两道眉毛锁在一块儿。他手捂在肚子上。屋里有扔下的医用胶布和棉球。我问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只拉住我的手。我在床边坐了。掀开他的上衣,看见肚子上缠了绷带。这是怎么了?你说啊!他就是不说。我跑出门去问老人——她说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所以才要去糖果店求我来一趟——儿子关在屋里不出来,两天后才开门,大声叫她——他按住小腹,指头缝里流出了血……原来他用水果刀捅了自己。好在医生看过了,只伤了腹膜,再深一点就出大事了……我回到“白条”身边,手放在他的脑瓜上。你是为我才这样吗?这用得着吗?
     
       他闭着眼睛喃喃:不是为你——完全不是为你。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只是难过,难过了许久,觉得真没有意思。他也不想死,只是心上烦痛,最后就用刀子刺了自己一下。他想流点血。流了,还不够多。他甚至想看看肚子里面被刀割开会怎样。他说那天晚上朋友都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真想把这座大宅点上烧了才好。可是他明白这是上百年的存留,并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人间,因为这里还居住着不同年代的鬼魂。也就是说,他没有放火烧掉这座大宅的权利。他是一个苟活者,一个寄生在大宅里的可怜虫!我说不,你是橡树路上的王子啊,多少人羡慕你!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王子!我把他抱在怀里,哭着。他也哭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前几天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这一会儿就成了这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可是我知道刀捅在肚子上多痛——我并没那么天真,会以为他是捅着玩;我明白一个人难过极了才会这样,这是一次自杀……接着他说了下面一段话:
     
       老爷子走了,把我扔在一座闹鬼的大宅里,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是他生前的许诺太多了,全是空话假话,大宅里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想起他,又爱又恨,主要是恨!他一拍屁股走了,把一座破破烂烂的大宅留下了,可是他一直诅咒的那些人,人家倒送来了咖啡和鱼子酱、送来了牛仔裤和录像带,还有摩托和汽车、威士忌……我不顾一切地享用这些,老爷子就在睡梦里训斥我,让我不能合眼,一天天折磨我。他拤着腰吆喝,让我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全吐出来……我吐啊吃啊,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害怕睡觉,睡不着。一合眼就会听到老爷子的训斥,他说:吐!吐!还得吐……“白条”,我的王子,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我一遍遍安慰他,紧紧地抱住他。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些,最后简直是哀求:让我讲童年的故事,讲我们的大海——一直不停地讲下去……
     
       4
     
       ……还记得春天怎样来到海边。总是回忆。总是害怕忘记。是的,人一忘事儿就该老了……装着不经意地与人交谈——家乡,小时候生活的城市,乡村以及非城非乡的地方,所有的春天。
     
       他们大半不记得了。他们什么都忘了。
     
       春天一丝丝向前走动时就像一只小动物。它悄没声的,害羞呢。
     
       我身上仍然穿着棉衣,妈妈做的,崭新的棉花,有香味的棉花。棉花也是一种花啊。我身上披满了花朵,就不怕北风了。
     
       我向北走,那里每个冬天都会堆起一道道雪岗。雪岗蒙了一层细沙,踏上去会陷到膝盖。白沙下面露出一个更白的雪洞,一踏,沙啦一声。在旋起的沙岗中间走来走去。它们是在月光下融化的,黎明时分再生出一层硬壳。
     
       白沙越蒙越厚,很干。爬上岗顶往下滚动,闭着眼睛。沙岗深处有什么在咕咕叫、沙沙响。冬天藏在里面。
     
       我知道这些雪岗一旦全部融化,就会露出一些惊人的证据:星星点点的绿草,滨海珍珠草,星宿菜,连翘,紫丁香,小叶女贞。沙岗故意把它们藏起,专等咱一声惊叹。
     
       一棵灰褐色的花树围了那么多小虫子和野蜂,还有蝴蝶。紫丁香在这儿长不大,可是它骄傲又尊贵。就从这些树下,我把小刺猬领来家里,还有小兔子、一只小猫。它们在这儿害羞。
     
       盯着春天怎样一丝一丝到来……中午,太阳晒在身上热烘烘的。我差不多要脱掉那件棉衣了,戴一顶中间有红条的线织小帽。又看见伪装的雪岭,上面的一层沙子开始变湿。太阳一晒,沙子像烙饼那样卷起了边儿。我像没事似的从它身旁走过。
     
       第二天,沙岗上细细的沙土好像移动过,多光滑的一道沙线!几只硬壳虫像坐滑梯一样从上面溜下。我把它们接进手心。这是春虫。
     
       乘坐滑梯的稍大一点的动物是昂头翘首的小蜥蜴。它的眼睛亮晶晶,眨了眨跑向一旁。它的尾巴在沙土上留下一道痕。
     
       真正的春天拴在小蜥蜴的尾巴梢上。
     
       四五天后,柳枝变了。由黄变红变青,叶芽膨胀,又三天,变成绒球。绒球是春天的火药,爆成满树绿芽。蜜蜂在转圈儿,小鸟一跃蹿起。天上有了老鹰,鸽子成群结队。谁家的狗跑出来了?皮肤闪着亮,两耳竖着,大睁双眼,摇着尾巴过来,然后一个劲儿舔人的手指。春天人人手上有盐。
     
       大红大绿的春天来了。
     
       沙岗一点点缩小,最后只剩下箩筐那么大,一堆一堆遗留在平原上。来了,花朵的天地、蝴蝶的天地。
     
       我终于脱掉了身上那件棉衣,也摘掉了那顶小帽。再过不久我就可以穿裙子了,穿上长筒红杠袜子。我要到水潭边照自己。
     
       晚上有半个月亮,一天星星。远处的海浪像抖动的树叶。地里有小鸟的喘气声。到处都有一股清生生的气味。
     
       有一天夜里我在海边看到一条昏睡的鱼。我把它捧在手里,看它身上金色的斑点。它不会说话,周身冰凉。我把它放回了海里。
     
       我采了一些葫芦花,它在月色下放出刺眼的光。我捏着葫芦花咕哝:“葫芦蛾,来家吧……”就这样举着花朵。一个很大的飞蛾伸出长长的吸针,插到花蕊深处。我轻轻捏住了吸针。吸针像一根小绳索连接着它。它的身子像肥鸡,两只大翅扇动不停,眼睛是红的,像兔子一样。我的手一松,吸针一下卷了,飞走了。它大概差一点吓死。
     
       妈妈总是忙碌,爸爸从不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疼我,不过也很少和我在一起。我站在一棵马兰前,它流泪了。
     
       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这歌声越来越响亮,原来又是他,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在唱。
     
       他有一副金嗓子。歌声从另一边传过来,传过来。
     
       我看到了: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个方向,走过来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风一吹,长长的头发飘啊飘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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