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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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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杆儿在一旁呵斥:“坐下坐下,莫乱喊叫,你莫忘了咱这是看西洋景儿。”
     
       尽管老杆儿这样阻止,一伙年轻人还是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有人离开了石屋,回来时故意大声喊叫:“真好吃物啊!瓜面开花大馍啊,咬一口喷喷香啊,真好吃物啊!”
     
       2
     
       这天夜里,直到电视节目结束,任何一个频道按开都出现一片雪花时,山里人才打着呵欠,关了机器。
     
       大家打起火把,呼呼隆隆从狸子山顶把电视机和发电机抬下来。一群人唱着叫着,嘻嘻哈哈,仰脸一看,头顶都是闪亮的星星。老杆儿和吕擎、阳子、余泽、莉莉一行人走在后面。再离开一点就是那个民兵头。走了很远,后面还有人大声吼叫。老杆儿说:“听听,‘猫头’恣得唱哩。”
     
       这歌声多少有点像野物的叫声。前边那一群抬机器的人不断发出另一种吼叫。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大声叫,一旁有个男人粗愣愣的嗓子说:“赖赛,你他妈的咋啦?”叫“赖赛”的那个女人大声应一句:“有人拧我腚。”一旁又是一片哈哈的笑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老杆儿说:“你们不知道,那个‘赖赛’就是前些年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婆娘,原是挺好的一个大闺女。刚来那会儿一心要跑,男人给她脚腕上拴个大石头。这会儿好了,打也不走了。咱这山里穷,没有多少好光景看,那时不比现在,没有电影匣子。不过山里也有山里的好处,你们这回亲眼见了,瓜干总算不缺,都能吃个肚儿圆,往炕上一倒,也算个福分。”
     
       他们这时都听明白了,那个“赖赛”就是人贩子从山外贩进来的女人。
     
       他们四个人除了教学和安顿自己的生活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但进山以来的慌促和匆忙总算得到了一点缓解。他们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黑黢黢、被山风吹皴了的小脸儿,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就觉得温暖。但吕擎几个琢磨着,总觉得还应该为山里人做更多的事情。做什么呢?吕擎和阳子去找老杆儿,建议再给五十岁以下的人办一个识字班,到了晚上就可以点上桅灯教识字。
     
       老杆儿说:“扶贫队也有人来鼓动这个事,我说你吃饱了撑的?他们不听,结果呢?刚过了三两个晚上就没人出门了。你们不知道山里人的脾气,夜长夜短都愿搂上婆娘孩儿睡大觉;剩下的就是没有婆娘的光棍汉,光棍汉脚野,你那石头屋子能关得住他们?他们闲着没事在街道上胡串,扒人家后窗听话儿,再不就三三两两扔土块打架,他们才坐不住哩。”
     
       吕擎和阳子都被逗笑了,不过他们相信:一定会拢住那些上识字班的人。他们准备除了教他们识字之外,再讲一点外面的事情,那等于是一天连一天开故事会。关键是形式要活泼,要有趣,在不知不觉中给他们灌输一些知识。村里人毕竟太闭塞了,不止一次有人问吕擎他们:大海什么样子?如今的大官腰里插不插匣子枪?一个奇怪的论调差不多让四个人笑了半天——有位老人说北京和南京是分别镶在天边上的两块大石头,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那上面雕花刻字,最大!
     
       吕擎和阳子还建议村里搞一些工副业,靠山吃山,这里是否可以开矿,或者利用石头搞点什么?
     
       老杆儿说:“你这主意也不新,外来的人都这么说。别说没矿可开,就是开出来,东西也运不出山哪。你们也见了,这山路有的地方一尺宽,年轻人要走还得睁大了眼哩,怎么往外倒腾东西?”
     
       一句话让他们不吭声了。
     
       后来,识字班的事情老杆儿总算答应试一试。他让民兵头挨户下了指令。
     
       第二天夜里,老老少少都到了大石头屋里。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像看西洋景一样,瞅着城里来的这几个人。一开始由吕擎讲,讲识字的意义;再后来是阳子讲。莉莉讲的时候最受欢迎,他们都说:“好大婆娘,不光俊,小嘴儿也怪巧!”
     
       第一堂课热热闹闹下来之后,再不用发动,都按时出来上课了。可惜来的人数很不稳定,年龄也不像限定的那样在五十岁以下。有的老人到识字班里来,竟然还端着一壶老酒,一边听一边饮。最可怕的是烟雾,山里人个个吸烟,有的老太太更是烟锅不离嘴,天气太冷,又不能开窗,一会儿屋里便烟雾腾腾……
     
       后来的日子,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决定由余泽和莉莉留下来应付识字班、教孩子,吕擎和阳子则背上背囊继续向南。他们想寻找一些新的村落,开辟一些新的冬学和识字班,必要的时候再找一些活儿干。每到星期天,他们四个人再到这个山前大村里聚一下。一个冬天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大家都很高兴。
     
       吕擎和阳子背上背囊,跟老杆儿打个招呼就走了。他们走时老杆儿说:“外面吃物不济,抵不住了就早些回来吧。”吕擎和阳子谢了他,说:“我们在这里安了家、留了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据地呢。”
     
       老杆儿高兴了,掏出那个丁烷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着了烟锅,目送他们走向远方。
     
       吕擎和阳子往南,翻过了两座大山。
     
       在山的那一面,他们看到了四五个村子,都小得可怜。问了一下,这几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一个孩子读书,理由是离学校太远。这儿人都知道山前那个大村子里开了小学,不过又觉得到外村识字划不来。山里人都说:“娃儿们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就不孬。”吕擎和阳子找到村里管事的,建议这几个相距不远的村子联合办一个小学,但遭到拒绝。
     
       他们又继续往前。有好几个晚上,走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得找个地方搭起帐篷。他们点起篝火,用石块垒起一个小灶烧水做饭。包里有很多瓜干、盐和干菜。日子久了,他们一闻到瓜干掺了盐的那种气味就有点恶心,但谁也没有抱怨,总是大口吞食,作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阳子有一天忍不住呕吐起来,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吕擎把他抱在怀里。他闭着眼睛,后来又吐了很多水。整个夜晚吕擎都照看他,让火烘烤,又给他裹上睡袋。阳子说:“吕擎哥,我有点熬不住了,想吃一块饼干。”
     
       吕擎在背囊里到处翻找,只有几粒花生。阳子嚼着花生,嚼得很细,不舍得下咽。吕擎安慰他,说再翻过几座山,就可以找到那个大村镇了。他打开地图。从地图上看,镇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几里远。
     
       他们背囊里沉甸甸的,全是瓜干,还有做稀粥用的玉米粉。那包玉米粉他们一直没有舍得吃,这会儿吕擎就熬了糊糊让阳子喝。阳子只喝了一点就推让起来。吕擎说:“山里人一年的多半时间就吃这种瓜干,我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会是这样。”
     
       阳子没有吭声。后来他说:“这些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想,无论什么地方老天爷都要指派一些人去看守的,只要你守住一个地方,就不能抱怨。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一个人的‘命’吧。”他望着帐篷的尖顶,“有时候我琢磨,这地方简直寸草不生,交通不便,明摆着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要吃苦受累,他们都有两条腿,为什么不逃出大山呢?想来想去想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们的骨头和肉,还有他们的心眼,就是这一架架大山变成的,就是这里的土和石头生成的,他们自己就等于是这里的石块和泥土,当然离不开了!”
     
       吕擎拍拍阳子:“你说得太对了,这个道理只有进山以后才弄得明白。有人怎么也搞不懂:人的命和山的命会这么紧地贴在一起。你可以发现,这些人的抱怨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多,他们的笑声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
     
       阳子刚吃进的一点玉米糊糊都吐在帐篷里。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吕擎一直照看着他,觉得此时的阳子真像个可怜巴巴的山里孩子。
     
       因为阳子的病,他们的帐篷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挪动。有一天起了大风,这风几次要把帐篷掀倒。风声有点像打雷,轰隆轰隆从山口那儿掠过。没有经验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山上的什么东西倒塌了。好吓人的夜晚……
     
       3
     
       大风之夜的第三天,阳子总算好了一点,他们于是重新背起背囊。吕擎把重一点的东西背在自己身上,开始翻越前面的山岭。
     
       山岭与他们翻过的那个狸子山属于同一条山脉。整个山脉向北,渐渐东折。眼前这一段轮廓清晰,往西逐渐显得高大、雄伟,隐入了黄色的山雾。东面的山坡陡峭险峻,而西部则比较平缓。他们急于想找到一条河,哪怕是一条小溪,都会欢快起来。有河流不仅取水方便,而且顺着源头总可以找到一个个富庶的村庄。山、水、人,这三者之间总有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还有,只要看到山溪,就会有一些旺盛的树木,可以看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干草……
     
       从地图上看,这儿属于陵山山脉,几个山头也都有名字。陵山山脉的北部有一条济河——于是他们就费了好长时间寻找济河,结果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认为走的路线不对,但后来站在山岭最高处,一眼就看到了宽宽的河谷和高大的河阶地。河床没有一点水,铺满了水旺季节冲刷出来的砾石。吕擎第一个喊出:“济河!”
     
       他们欢快地奔向这条干枯的河流。
     
       顺着济河往前看去,它的左边是一些更小的河汊,很难判定它们流向何方、属于哪条山谷。在河的右侧三四公里远,耸立着另一座很尖的山峰。河的四周有稀稀落落的树木,但长得都很矮小,这是由于水源缺乏和土层贫瘠的缘故。他们发现了黑榆和长得不像样子的山杨、胡枝子。
     
       吕擎和阳子又一次打开地图,发现济河就流经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那个大村镇,然后一直奔向西北。有好长一段,济河差不多与山脉平行,后来才拐向正北。在山脉的南部、西部和东部,都分布着一些细小的河流,而济河算是最有名、最大的一条了。一些星星点点的村落就分布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旁,其中那个最大的村镇就在济河的拐弯处。
     
       再往前要穿过一段峡谷,那儿的路太难走,他们不得不绕道往东,从前面那个山峰左麓返回济河。
     
       刚转过山麓,他们就看到山阳坡上有一个小村子。它只有二三十户,但看上去比他们一路上所见到的其他村子建筑齐整,显得富庶。村子里有几十棵树,而且远远的就听到鸡狗的叫声。大约是从济河分出的一道河汊就从村中穿过。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可以看到被山水冲刷得很干净的光秃秃的石头。村子西面一座小山上正开一个小小的石坑,石坑旁边搭起了一溜棚子,有人在棚子里噼噼啪啪砸石头,棚柱上拴了几条狗。
     
       他们走去时,好多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男男女女一共二十多人。
     
       他们走近了,才看出石坑旁在做什么,稍稍吃惊。他们在做墓碑。问了问,这儿有造墓碑的传统。过去只是三两个人干,现在则开起了墓碑作坊。
     
       在济河两岸,这里的墓碑最有名。整个小村就靠做墓碑维持生计。
     
       寂寥之春
     
       1
     
       梅子说吕擎他们把我的“魂儿”给带走了。
     
       她说得有点夸张,可是这一段时间我真的常常走神。除了阳子的日记所描述的那些情况之外,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们行进的路线是东部山区和平原,那么我还可以想象一下,因为我对那里毕竟太熟悉了。我甚至可以预想一下他们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我对东部的民俗风情以及自然地理了如指掌。而他们这次去的却是最贫困的南部,我对那里一无所知。
     
       我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单的人。当家里人都离开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待着,一时做不下什么别的事情。我好像在一种寂寥中期待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或许有点像后方的战士在等待前线的消息……丽丽长时间注视着我,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它沉默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角落。即便高兴起来,它注意的也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像一截线头、一个瓶盖、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等。它尽可能把它们弄活,给它们以运动的生命。但只是一会儿,它就重新失去了兴趣。
     
       杂志社的马光已经正式接任了编辑部主任。这对我而言本来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倒像因此欠下了什么,对我变得格外热情,有时要带我去看一场戏,再不就塞给我一张免费餐券。娄萌也看出我这一段有点忧心忡忡,就说:“你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也许我们又该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了。”我说:“谢天谢地,今后再有这样的讨论会,操办者应该是马光了。”
     
       马光与娄萌配合默契。我一直觉得娄萌很喜欢马光,有时候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觉得他们在传递什么。我伏在桌上读东西,常常感到头顶正有频繁往来的目光。
     
       我发现自己多少有一点嫉妒。她坐在我的对桌,更多的时候不像一个领导,而像一个温厚的大姐;除了那一丝明显的浮浅气,我常常觉得她是一位难得的女性。我时不时地想起斗眼小焕在她本子上飞速写下的那句即兴歌谣……
     
       邻座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有一次小声告诉我,说她在走廊里看到了什么。她笑得很诡秘。我问看到了什么,她就是不答。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人故意把一个谜团扔给你,然后就想在一旁看你抱着它玩。
     
       马光下班时对我说:“愿不愿到我那儿去,晚上?”还没等回答,他就说:“去吧,娄萌也去,还有很多熟人,都是一些朋友。你会觉得不虚此行的。”我知道马光近来常常热衷于“艺术沙龙”之类的事情,听说还专门整出了一间豪华客厅。马光的父亲去世前做过一个实惠部门的头儿,所以留下了一座很宽敞的房子。
     
       可能是太寂寞了吧,我当时就萌动了好奇心,一口答应下来。
     
       马光的家是这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一个很难让人想象的特殊角落。它夹在市中区破破烂烂的老式灰楼和矮小的平房中央,顺着一个小巷往里拐,巷子窄得仅能跑开一辆车。而尽头一小段只可走开几辆自行车,所以轿车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段砖路,大约一百多米,一直通到那个灰色的门楼——小小门楼几乎和周围没什么不同,可是当你按一下门框上那个红色的按钮,马上可以听到里面响起动听的音乐声,接着有人出来开门:或是马光,或是他的母亲。这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院里栽了夹竹桃和玫瑰。
     
       这个冬天,马光的小院暖融融的,它一溜四间平房,外带一个挺大的耳房。聚会用的客厅是西头最大的一间,与房子前廊新装的玻璃长廊连成了一体,一下子变成了原来面积的一倍以上,大约有六十多个平米,真够气派。想不出马光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客厅里有十几张皮面沙发,高档茶几和电器什么的,总之一应俱全。
     
       客厅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角落里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具体的面孔。马光一开始不在,后来才和母亲一块儿进来。母亲温和地笑着。接着马光给大家倒水、摆水果。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娄萌。
     
       娄萌让我挨着她坐,讲了什么,声音很小很柔和,我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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