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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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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那些在沉寂的时刻里温柔了我的一切。我回忆着那片遥远的平原,平原上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那一片雾状的银色繁花;回忆我在大山里获得的那些安慰。我还不得不一次次回顾那所地质学院,那些难忘的场景。我曾在那棵丁香树下看到了一辈子的希望,尽管它模模糊糊。我不仅在那里找到了心爱的地质学,而且还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一眼就能看出,她对于我是全新的,是在模模糊糊的心灵深处存在的一个渴望。她双眼漆黑,眼窝稍微有些下陷,就是这双眼睛让我不知所措。在那棵丁香树下我第一次亲吻了她。我至今记得她唇中那种青草的香味。那时候我觉得,我从平原跋涉到山区,在崎岖小路上攀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奔到这儿,大概就是为了跑到这棵丁香树下亲吻一个姑娘吧。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她长在另一种家庭里。可是她父亲的父亲——她的爷爷还是一个沿街奔走的乞儿。就像许多故事讲的差不多,就因为贫穷,父亲参加了革命,后来又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代专家。众所周知,这当中的某些人有着奇奇怪怪的模样:留了背头,有的甚至不到老年就拄上了拐杖,叼着烟斗,话语迟滞,目光沉重。他们手指上的粗皮早已蜕去,在城里娶了一位知识女性,接着生出一个会弹琴的可爱姑娘。
     
       这就是关于她和一家人的大致情形。
     
       那时候,离开她的丁香树,在一个人的深夜,我不由得更多地想着我的父亲、母亲、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外祖父那深不可测的府邸。我曾跟上母亲偷偷溜进那个被查封了的大宅,看过里面正在开放的一排玉兰花树。时代变了,玉兰花却照旧开放。那个大宅当时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属于了。外祖父一家世世代代都拥有那个大宅,可它竟在一天早晨从我们手里滑脱了……母亲和外祖母逃出那个小城,向着北方那片荒原逃去。当时她们乘坐了一辆逃跑的马车,那马车被一个谨小慎微、面庞黝黑的老汉驱赶,一直往北,车上套了两匹老马……总之我们一家人由大宅迁到了荒凉的平原上,在一处丛林的小茅屋中安顿下来。我们当时全部的拥有就是一座小茅屋、一个小果园……
     
       不久我就成了一个在原野上奔跑的孩子,成了趁着月色跑到大海上去观望那些打鱼人的孩子:默不做声,胆战心惊,满心好奇。再后来我又跑到了南山,开始了真正的流浪。
     
       我在丁香树下紧紧拥着的姑娘,她的整个家族移动的轨迹与我们一家正好相反。那真是应了一句古语:“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像老天爷故意轮番让人贫穷和富有、粗俗和高雅——让人轮番品尝着贵族和贱民的滋味。
     
       我深深地爱着她,所以我没法向她隐瞒自己的过去。我谈了那么多,谈了小茅屋,大山;特别后怕的是,我还谈了一个禁忌的话题——我的父亲……我谈到了为躲避苦难,我怎样被陌生人手扯手领到南山,去寻找另一个父亲的经过。我在她泛着青草味的怀抱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我离家时母亲曾反复叮嘱:“孩子,走吧;不过要记往,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提起你的父亲,永远。”当时我虽然不甚明了,但还是深深地点头。
     
       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是要受到惩罚的。后来,丁香树下的那个姑娘竟有意无意把我的身世透露给了她的父亲——那个手持烟斗、留着背头的人。结果就是:我差一点被赶出那所地质学院。
     
       我第一次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它的后果是可怕的,它让我在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修复的疤痕。我与丁香树下的姑娘分手了。
     
       在那些苦涩的夜晚,我只是自己咀嚼、品咂自己应得的这一切,但没有流泪。我思念她又恐惧她。我在想:“爱”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啊,当失去它的时候,人会痛不欲生。可是这个夜晚和今后无数的夜晚,我都将独自迎向这种人人惧怕的折磨。在夜里,我一遍又一遍从记忆中搜寻自己的过去。我想用少年的爱抵御刚刚失去的爱,抵消它带来的可怕伤痛……
     
       我想象着那时自己是怎样消磨这样的夜晚的。那时我刚刚十几岁。迎着拉网的号子和那些高高举起的火把,我往往不顾一切地沿着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向着大海跑去。就是在那里,我和一个额头鼓鼓、露着一排整齐小牙的姑娘结识了。我们总是手扯手地在一起。夜深了,我们并不想归去;我们藏在渔铺旁废弃不用的旧渔帆下。我们一起游泳,一起蹿灌木丛。在有月亮的夜晚,在海滩的白沙上,那么多难忘的蹿跳和奔跑。我们彼此都瞒过了家里的大人……就这样,我一遍遍追忆着她——童年的全部欢乐。大概有了爱才有了童年;如果没有爱,没有记忆中的一切,就等于没有生命……
     
       我不知餍足地回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我从头至尾回忆着我们的交谈——那时我们还小,可是已经有了关于爱的铮铮誓言——爱和恨都要连带着很多誓言,以此来抗斥背叛的可能。可是后来,由于那个开山的瘦瘦的老头——父亲的归来——由于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故,由于我只身一人远去南山——从此也就永远失去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
     
       遗留在口中的,只有她身上青草的香味……
     
       2
     
       这种青草的香味被我在那所地质学院的丁香树下重新找到了。
     
       可也就是她,一个有着同一种气味的姑娘,却亲手把我给交出去了。她让我不得不站在一双严厉审视的目光下——吞吞吐吐,畏惧迟疑,尴尬到了极点。我在这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尖利利的目光下,不得不提到隐瞒了许久的、让我心上滴血的往事;我不得不一次次掰开正在复合的伤口。而且这些看客是一些最无聊的苟活者。命运就让我来应付这样一些人……要知道那时候我讲出的一切,仍然让那些人感到了探险般的好奇。那个时刻我蒙受了多大的屈辱和痛楚,还有恐惧!我不得不讲出母亲的小茅屋以及我逃到南山的真实经历……
     
       我在叙说(交待)这些的时候,就由一个目光阴冷的人一笔一笔记下。
     
       后来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我明白自己面临着被驱逐的危险,或许还要带着永难痊愈的伤痕重新回到那片大山。
     
       我险些被学院开除。
     
       可怕的一切摆在面前,那时的恨真的把爱抵消了。
     
       后来,也许是姑娘的父亲对我那一点点怜悯,也许是因为她的关系,也许是事情本来就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反正最后还是留在了这所学院。我想这一切也许是后来背叛地质学的一个缘由。因为让我永志不忘的是,它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屈辱和恐惧。
     
       总算毕业了,也总算逃离了。
     
       丁香树下的姑娘啊,我们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
     
       极力回避着那对黑漆漆热辣辣的目光,一生都要回避……我再也没有回到她所在的那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到母校。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嫁给了一个小提琴手。
     
       这些事情似乎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回顾起来还是让人感动不已。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正经受着另一种考验。庄周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偶尔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但很快又消失了。接着许艮教授也走了,也同样是无声无息。生活啊,一代代慨叹不已的生活啊,如今又临到了我们,让我们自己从头经历了。
     
       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拥有不可割舍的爱。当一个人试图寻找和贴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面临着一次背叛、一次失去,忍受一次真正的打碎和击毁。这种丢失真是可怕,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楚和沉重。许艮教授曾朝夕相伴着一些哲人——那个在木轮车上颠沛流离的孔丘,还有,那个短命的斯宾诺莎……当时的斯宾诺莎还多么年轻!当年,当他的寻找、他的神思愈来愈和犹太人的教义格格不入时,他显然也走入了一种背叛……他不得不漠视犹太人的教规和仪式,终于拒不执行犹太教的繁文缛节,无视其因袭规则,再也不相信灵魂不灭了。他说灵魂的本义即生命,生命断绝灵魂即消失;他甚至否认天使的存在,认为天使不过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幻影。即此,犹太教集团的首领将这个可爱的青年视为异端。他们也曾想用金钱收买他,答应每年给他一大笔津贴,条件是他必须绝对地歌颂犹太教。这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他们于是不得不对他采取了“小开除”:开除教籍,在一个月内禁止他同别人发生任何往来。然而这种办法对年轻的哲学家并没有发生作用,相反使他跟犹太人公会、跟犹太教更加疏远。1656年7月27日,也就是斯宾诺莎二十四岁时,他们又对他采取了最极端的“大开除”——永远开除教籍,永远诅咒,任何人都不得以口头或书面方式同这个年轻人交谈,也不得为他进行任何服务,不得与他同住一屋,不得与他并肩站立,不得阅读他编写的任何东西,并把他从城里逐出……
     
       从此,这位年轻人不得不离开城市,避居乡下。当时他没有了任何生活资料,家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也被异母姐姐全部拿走。他生性淡泊,不求于人。他不得不靠磨制光学镜片维持生活——那是他当年从犹太人学校里学到的一点手艺。就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他寻找着自己的理想之光。他经历了无数困苦,一部《伦理学》写了十三年之久。
     
       可是这期间磨制镜片的粉尘不断地吸进肺里。1677年2月21日,他的沉甸甸的肺叶再也没法呼吸,于是一个伟大的心灵终止了思索……
     
       这不是人世之爱吗?这不是因爱而付出的代价吗?
     
       我抱起了丽丽,看着它那对天真无邪的灰蓝色眼睛。我把额头轻轻地贴在它的脸上。我在小声咕哝:“这就是爱,爱是有代价的。”
     
       丽丽蓝汪汪的眼睛盯住我,一动不动。
     
       3
     
       由于仅仅是口头提出辞去编辑部主任一职,日子一长娄萌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当有一天我重新提起这个问题时,她倒惊讶起来:一对美丽的眼睛长时间看着我,胸部微微起伏。她好像在面对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轻人。
     
       我又说一遍:“我已经辞了。”
     
       “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宜做这个工作。”
     
       娄萌笑了,笑得很淡。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事后我才明白,我早就该写一份辞职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规则:有些事,只有白纸黑字才能作数,也才受到重视。于是我开始起草。当抓起笔,面对一张白纸时,我才感到了自己内心有多么恼怒。是的,不仅要辞去这个“主任”,有一天我还会愤然辞掉一切,会一走了之……
     
       辞职书写成之后,我把它装到了一个纸袋里。我好像害怕亲手交给她似的,而要通过邮局寄给她。
     
       它扔进了邮筒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时,我渐渐感到了一丝震惊——我好像第一次面对了自己裸露的卑微。我崇尚一种义无返顾的精神——仅仅是精神而已,它一旦要化为行动就立刻大打折扣了。这让我非常难过。我在想一个人心灵上的全部奥秘:当他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刻,所需要的勇气到底是多少?
     
       娄萌大概很快就会收到我的辞职书,岳父也将对我大加挞伐。不可避免的是,梅子也会受到挫伤,因为在这个城市,连我们的小窝也是岳父帮忙搞来的。在这儿,失去梅子一家,我将没有立锥之地……我不得不扪心自问:你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吗?你能成功地抵御这一切吗?有些东西需要从根上斩断,它是犹豫之根、烦恼之根。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一个人的内心隐秘要靠自己洞穿。我在与即将出发的吕擎一块儿打点行装、与那个穿着脏脏的大襟棉衣的庄周紧紧相拥之时,也度量了我们之间的实际距离究竟有多远。我发现与之相隔的仅仅是薄薄的一层,但它是难以穿越的卑微……
     
       现在,像当年一样的恐惧还在笼罩着我。它使我变得渺小,也变得容易忍受。但我知道,告别它们的时刻必要来临。
     
       只有告别它们之后,我才会走向真正的坦然和无畏。到那时候,我才可以平静地看着岳父和岳母,看着我的妻子,能够问心无愧地回绝另一个“我”——他的可怕欲求;才能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一声声呼唤。我将奔向那棵大李子树,在它幽香弥漫的原野上满面欢欣地游荡,追认一种决绝后的美好心情……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明确地感到并且得知:当年所感受的那种巨大惶恐,以及至今还在笼罩着我和吕擎的这一切,仅仅只是一种类似于“小开除”的东西;而我所要准备应付、准备毫不畏惧地迎上去的,却是一次“大开除”。
     
       庄周、许艮教授,还有我的朋友吕擎和林蕖他们,所要迎接的也正是这样一次“大开除”。
     
       我能被他们引为同类,归于他们的行列,应该感到幸福和温暖。我感激他们,因此也开始感激这座城市。因为我发现这座城市正在培育出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我将默记这个时刻所感受的一切。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它将不会随着明日时光,随着那些琐屑被遗忘和被淡化,不会变得了无痕迹。
     
       我在心中默祷:护佑我吧,为了这一刻的悟想和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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