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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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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子在许多方面都继承了母亲。比如说她的眼睛……
     
       岳母就像庄周的母亲一样,在部队时是一位护士,后来又做了医生。我想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所能选择的最好的职业了。挽救生命,安慰那些在战场上留下创伤的人,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为高尚呢?我想象她穿着粗布军衣,军衣外面再添一套白色隔离衣的那种风姿,多少有点感动。
     
       她微笑着看我。这使我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晚辈。我接受这目光的爱抚,有一刻竟神差鬼使地咕哝了一句:“灰娃铁来……”
     
       她的眉头立刻锁起,盯住了我。
     
       她这副苦相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只僵持了一会儿,她就笑了,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吞吞吐吐,没法回答。不过这再清楚不过了,它只能来自家人。
     
       岳母随我走到花园里,在即将衰败的一丛玫瑰前蹲下,摘掉了一片干卷的叶子……
     
       这一天梅子问:“你怎么能叫爸爸妈妈的乳名?”
     
       “我那时有点走神……反正不是故意的。”
     
       就在几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发现岳父右脚缺一个小趾。我问梅子,她没好气地告诉:那是他在追赶队伍的那个冬天里冻掉的。我听了久久没有做声。
     
       岳父情绪好时,我就请他再讲一讲过去。我问:那个方家老二为什么改成了“吕南老”?
     
       岳母替他答了,说方家老二对自己那个家族恨到了极点,所以参加革命后连姓氏也要改——这在那时是常有的事儿。
     
       我再没吭声。那天我才发现,那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原来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可是创造这些历史的人一旦走进今天的生活场景,就变得极度陌生,好像离得遥远又遥远,好像隔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时光的瀚海……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比如见到庄周父亲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个人也在一个雷雨之夜背叛了豪门,这有点像吕南老。雷雨之夜、白皑皑的冰雪大山,以及在激烈震荡的环境里活动着的衣衫褴褛、神色稚气而肃穆的年轻人——他们个个豪情万丈,身上的血流像河水一样激扬奔腾……
     
       岳父后来当了副师长。至今见面还要打敬礼的那个老团长,他磕碰的脚跟很容易将人唤回战争年代。只不过在这个客厅里,那举起的右手和尽量挺直的瘦削身躯或多或少有点不谐调。
     
       岳父入伍第一年就成为一支游击队的班长。游击队是从第一支队分出的。这支队伍在东部山区活动了三个年头,是在最严酷的斗争环境里成长壮大的。后来队伍南下,他又成为副团长、某个纵队的政委,诸如此类。岁月如梭,而今,他常常为好久没能回到那片大山而生出长长的叹息。岳母也说:“也该回去看看了。”
     
       话是这样讲,其实他们真要出城已经很难很难了。
     
       3
     
       不过有一次他们真的动身了。那是一个老干部参观团,行走路线早已定好,要一路参观一些企业和古迹。这一次虽然也去了东部平原和山区,却很难有机会把大轿车开进当年洒血淌汗的那些山隙里去。岳父归来时垂头丧气:“就连当年的村子也没好好看一眼,这算什么!”
     
       我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他只是叹气,没有回答。
     
       只要一谈起那片大山,他就表现得一往情深。他可以放下一切话题和手头的事情,不安地抚着胸部,踱到窗前。他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已,直到疲惫时才重新坐到沙发上。那时他仰靠着,长久地闭着眼睛。他念出的每一个村庄名字我几乎都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山脉,每一处地形我都了如指掌。有好多地方他已经忘记了,我却能给他一一复述。这是他渐渐喜欢和我谈话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个家庭里,我们俩惟一的共同语言就是谈论那片大山。但这其中存在的异同是:我更多的是从自然地理、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的;而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把该地发生的一些战斗故事填上去。大概也就是这些缘故吧,当他得知我一心想离开那个研究所时就极力反对,“国家培养一个人不容易。”他说。“可我觉得国家培养什么人都不容易。”——那时我已瞄上了一家杂志社,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我在这样的谈话中常常想到父亲。因为我的父亲也曾经在那座大山战斗过,而且一度任过副政委。我对岳父仔细描述了父亲的模样。岳父沉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说:
     
       “那还不一定是什么颜色的队伍……”
     
       “它当然是‘红色’!难道你连这一点还要怀疑吗?”
     
       他坚持说没有父亲这么个人——也许他们阴差阳错,擦肩而过了。父亲在游击队任职的时间很短,他更多的是来往于山地和那个滨海小城之间,公开身份是一名商人……
     
       说到“商人”,岳父马上嘻嘻笑了,说他倒见过一个来来往往的“商人”,不过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时候被打死了——子弹从后背那儿打进去,从胸口那儿穿出来。
     
       我忙问:“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无所谓好人坏人,就是个‘商人’。”
     
       “他是被误伤的吗?”
     
       “有人早就要干掉他。”
     
       “为什么?”
     
       “就因为那人两边倒腾军火,跟他接头的人关系复杂。这样的人在战争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么是革命的队伍把他干掉了?”
     
       “是二班干的。”
     
       我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了,那个“商人”不是父亲。父亲后来仍然活着,而且参与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说那个海滨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战……他后来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里时,已经成为了“敌人”,戴上了镣铐……
     
       这一切是多么靠不住,多么不真实。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像父亲这样,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后,直到离开人世,都没能洗刷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终点的那些年头,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热情……
     
       岳父常常讲起的就是鼋山主峰西部的那场激战。那一次真可谓血流成河。鼋山实际上是贯穿整个东部平原、流入渤海湾的芦青河发源地。那一场著名的战斗至今在山民那儿记得清清楚楚。
     
       还是做学生时,有一年的暑假,就为它所吸引,就为了一个蒙冤的父亲,我曾背着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气登上了鼋山主峰……
     
       4
     
       永远难忘那个夏天。
     
       记得登上山脉主峰时正是一个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达了它东边的一条沟谷,踏进了谷地。那条沟谷一直向西,方向几乎没变,只在山脉向西南呈弧形弯曲时,才折向正北。沟谷上游宽窄不一,窄的地方大约只有七十多米,而最宽处却有三华里以上。它像这个地区的大多数河谷一样,水流跌落得厉害。一些水汊组成了复杂的水网。我所勘察的正是芦青河上游最主要的谷地。它的两侧山岭长满了榔榆和加拿大杨、柳树;灌木的种类多得数不胜数。因为地处山阴,水土得以保持,所以大多数灌木长得茂密。我留意看了那些灌木丛,它们有豆腐柴、牡荆;一些青杞旁还茂生了野芝麻、毛水苏、鼠尾草之类的草本植物。这儿山坡平缓,可以想见山谷是被后来的冲积物渐渐填平的。当时正是炎热的夏天,虽然山溪的源头还没有全部干涸,但流得非常和缓。我那一天就在沟谷旁的两棵柳树下宿了。
     
       早晨站在山岭高处看整个山脉,总想垂泪。眼前的一段山脉轮廓清晰,向西那一段就渐渐模糊了。在一团夏日山雾之中,顺着山阴望向西北,远远可见两条有名的河流:芦青河和界河,它们都模模糊糊的。两条河谷之间,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沟壑和若有若无的水流,一时怎么也弄不明白它们是怎样归属了两条大河的。
     
       就在西边二十多公里处,有一座烈士陵园。我花了多半天的时间才走到那儿。多么让人震惊啊:这里有那么多橡树!这个陵园里的橡树竟然比松树还要多……陵园里就安葬着那次战斗中牺牲的战士。今天回想那里,不能不同时想到两个人——岳父和父亲。这两个人都与这场战事密切相关,可他们之间却是完全陌生的。这多么奇怪。
     
       岳父在那场战斗中受了伤,尽管伤得不重,部位却非常要害:他伤了鼻子。这使他的鼻子后来长了息肉,有点变形,看上去比一般的鼻子更宽更大——为了它我与斗眼小焕有过一次冲撞——一天他去找我扑了个空,然后就一路寻到了岳父那儿……他事后就嘲笑岳父那个宽宽的鼻子。我警告他最好不要这样。他继续嘲笑,而且越来越放肆,说有点像“马鼻”。我给了他一拳。后来我跟他讲起鼋山那次战斗,告诉他死了多少人。斗眼小焕竟然不停地做着鬼脸。在他眼里这一切都不值一提。那一天我看着他那没有梳理好的、向一边撇去的一绺头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恶鬼。那一天我真想揍扁他的鼻子。
     
       那是我惟一一次替岳父——不,是替“铁来”打抱不平。我从心里为他感到委屈。
     
       我的父亲参加了这场战斗,但没有受伤。母亲生前多次讲过这场战斗的情形,有一些细节与岳父讲得一样……
     
       那天我在一排排墓碑前伫立,一直待到黄昏。粗大的橡树,沉默的橡树。这也是一处橡树之家。
     
       天完全黑了,守园人走过来。他没有催我。他多么寂寞冷清啊,他告诉我,整整半年里都没有几个人来这儿。这儿整天死寂无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中,我一直抵在一棵老橡树上,想着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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