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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卷三·缀章:宁府与曲府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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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个男人就是宁珂的战友。在宁缬所有风卷残云般的情事中,惟有这次爱恋显得深刻非凡。她因为这个男人,死活不听宁珂规劝,绝不离开宁府。而这个男子是那支革命队伍中数一数二的情种,无论多么正气无邪的女人,只要与之相处一会儿就由不得要心动。他这个人与其说是风雨年代的战士,还不如说是一个烽火恋人,更宜于慰藉战场上那班凄凉的心情。有一个女首长听说了他的一些事迹,半信半疑地要亲自考察一番,结果同样坠入了情网。“如果他能够再坚强一些、如果他具备一定的理论素养,那就更好了。”事后女首长这样总结——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宁缬每次与决斗中胜出的男子在一起,总要让他的一身伤疤吓住。“老天,这青一块紫一块的,你受了多少磨难啊!喂,女首长好吗?”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他。他使劲绷着嘴唇:“首长哪儿都好,就是嘴里有一股死老鼠味儿。”宁缬哈哈大笑。他严肃地说:“我们是讲究‘下级服从上级’的。”宁缬说:“大概有了你,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爱别人了。”他对这个丰腴的肉体感到一阵阵的惊诧:火红的肌肤一天到晚热腾腾的,就像刚刚出锅的发糕;粗粗的长腿毫不显得臃肿,臀部极像一匹骒马。他说:“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可我还是得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好东西。为了你,除了革命之外我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宁缬瘪瘪嘴:“就拿‘革命’交换不行吗?”“别胡闹了,这怎么行!”他一挥手断然拒绝。
     
       宁珂的战友说到做到,后来是因为一个突来的任务不辞而别的。为此宁缬痛不欲生,一遍遍质问宁珂人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侄子藏了起来?宁珂说那人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的,到底去了哪儿谁都不能说,因为这是革命的秘密!“我恨死‘革命’了,我跟你们势不两立!”宁珂冷冷地看着放荡的姑姑,说:“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反动吧!”宁缬吐一口:“呸!”宁珂再次劝她快些回到城里,并用叔伯爷爷的威严压制她,她却始终昂着脖子:“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宁珂明白,姑姑这一回真的是无可救药了,也稍稍有些感动。
     
       宁珂那一次失望而归。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是他和姑姑的最后一面。后来战事吃紧,宁珂到了队伍上,一直在山区和海滨小城之间奔波。这期间他连宁周义和阿萍奶奶都极少见到。一年之后,他听说宁缬失踪了,跟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什么人去了南方,音讯全无。他再次惊异于这样的事实:南方对于宁家好像有着神秘的吸引,他们竟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那儿,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宁珂作为宁吉的儿子,一个破落之家的少爷,他的一生常常陷入矛盾的思绪之中。他不知道最初该留在李家芬子身边,还是跟从一路风光的叔伯爷爷走开。从此命运急转直下,他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了。当他最后遭遇了非人的折磨,不得不在漆黑的角落里日夜沉思时,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字:“如果”——如果不是有那样一位迷恋传奇、不得安生的父亲;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一场大火;如果不是有那样一位了不起的叔伯爷爷……他发现在命运的链条上,所有的环节都像事先铸造好了,它们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仿佛从出生的那天起,一切都被神灵之手仔细而机巧地安排过了,他只是依照一种既定的道路走下来。
     
       宁珂的磨难大致一分为二,以半岛地区的政权更迭为界。战争年代虽有几次死里逃生,但大致还是一波三折地过来。对他摧残最厉害的一次是被捕:在牢狱中,敌人对这个献身革命的少爷格外凶狠,如果不是最后叔伯爷爷出面救助,他肯定要命丧九泉。就是那一次,他算好好领教了什么叫做“动刑”,知道了灌辣椒水的滋味,知道了两个壮汉会怎样轮换抽打一个吊起来的男人。那真是生不如死。但尽管如此,在军队进入半岛首府、轰轰烈烈开进海滨小城的前夕,他受到的致命一击还是叔伯爷爷的被捕。他的一生有一半是系在这个人的身上,而更可怕的是,自己命中注定了要站在与之敌对的营垒中,彼此相互痛惜却又无可奈何。他那时候已经是一个胜利者,而宁周义正等待宣判。
     
       宁珂那一次参加了对宁周义的决审。他知道上级如此安排的深意。在对一个儒雅老人的生死之决中,其实潜藏着更为残酷的另一场验证。整个过程中宁珂脸无血色,生不如死,因为他的脑海里最无法排除的就是阿萍奶奶的面容。他在心里哀求,祈祷上苍保佑这个女人。他知道宁周义手上沾有鲜血,这个人绝无生还的希望。最后的一天,宁珂发现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他永远不会忘记宁周义在押赴刑场前一天的面容:安详、慈爱,像看一只小羊一样望向他。他们被应允有一场谈话,但他觉得这时口腔中的每一个字都重得吐不出搬不动。他惟有一个心愿,就是战友们在最后的时刻不要用粗鲁的方式对待这个老人。
     
       他相信自己的一部分都随着那一声钝钝的枪响分离了,死亡了。刚刚镇定下来他就想:怎样再见到阿萍。他愿以自己的余生来侍奉她,与她待在一起,永不分开。他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连自己都怀疑,怀疑神灵能否给予这样的恩赐。结果不出所料:阿萍选择了南方,回自己的出生地去了。又是南方,它收留了宁家的一个遗孀。
     
       对宁珂来说,除了一场胜利带来的欣悦,再就是爱人给予的安慰了。也许最后真的是曲予给了他生命的慰藉。仅仅是有了曲予,宁珂才相信今生忍受的任何磨难都是值得的。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战友、那个叫殷弓的司令员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当对方知道了他这段婚姻之后说的——那意思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清晰地表达过,也许只是他的心灵准确无误地捕捉了而已——“一个人竟能享用如此的幸福!你必会遭到报应的,因为这太过分了!”他好像看到殷弓因为这一句诅咒而浑身颤栗,脸色发青,那对薄薄的嘴唇都变得乌紫。他当时被触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深刻的理解。他实在是被浓浓的爱意给淹没了。当年结婚是需要组织批准的,这使他在期待中变得愈加幸福。
     
       他和曲予的结合既顺理成章又颇为偶然。如果不是那一次使命之行,不是那一次神秘的造访,他怎么也不会结识海滨小城的曲府。满眼的喜悦和惊奇不知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这座小城太美了,整个曲府像这座古老的城市一样焕发了青春。在与曲予老爷愉快交谈之后的一个下午,他一个人正在园中小径上徜徉,一抬头,看到了花圃中一高一矮两个女子。那高个子姑娘让他不敢盯视。他装作去看天上的彩云,把头转向一边。但后来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地瞥了一眼,然后慌慌走开。在一个侧门那儿,他差点与一个男仆撞个满怀。“哦,我打听个事儿,那高个子姑娘……”男仆说:“她是小姐嘛。”原来那个让人再也无法忘怀的女子就是曲予。回忆那个场景,他总觉得那会儿看到了一只洁白的鸽子:全身没有一丝污痕。空中有淡淡的、簇新的白玉兰的清香。
     
       他与曲予结合了。组织上让他们在东部城市的一所陈旧的木楼里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刻。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后来就是在同一座木楼里,有人设计诱捕并软禁了阿萍奶奶,从而让宁周义踏上了不归路。
     
       海滨小城解放之初,殷弓和他成了最繁忙的人物。但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部门了,殷弓仍然是驻军的头儿,而他则转到了地方,出任城管会的三号首长。几乎没有时间和曲予待在一起,那个寒冷逼人的冬天,他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是在办公室和衣而卧,一睁眼就是满窗的冰凌。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慢慢体味殷弓那句话了,那句关于婚姻的诅咒。
     
       曲府的磨难和宁珂的磨难连在一起。他想不到自己这一生会被自己人——被胜利者关进牢中。伴着胜利的凯歌,是他的阵阵哀嚎。那实在是无法忍受的痛苦,这痛苦无边无际,一度淹没了全部希望。这时没有了殷弓的声息,也许对方只需轻轻一句,一切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企盼着来自战友的一声呼唤,可是无声无息。他面对着沉默的石头。深夜他想着曲予,一阵阵心痛。他害怕妻子等不到那一天,怕她因绝望而白了头发。他无法想象曲府怎样度过这个春天。
     
       好在他入狱时曲府老爷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同样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翁婿两人最后的一段日子颇不愉快。曲予固执地维护自己的几位朋友,而宁珂却认为其中的某些人是危险的敌人。“你的证据呢?”老人问。宁珂脸色铁青,因为这时候任何分析和辩解的言辞老人都听不进去了。他曾试着跟踪过一个叫“飞脚”的人,还挥枪打落了他的礼帽。这个“飞脚”是一个地下交通员,岳父在晚年简直被他迷住了。当宁珂把那只带洞眼的礼帽放到曲予面前时,老人仍然不以为然:“这种礼帽满街都是。”他说着拿起来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大约是想从洞眼上闻到一丝硝味儿吧。
     
       从那次交谈直到老人惨遭暗算,“飞脚”一直没有出现。宁珂在牢狱中不停地琢磨这个人物,心想出狱后必须做的,就是花大力气查访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他当时不知这是多大的奢望,不知一旦进了监狱,一生都会失去自由。
     
       那时除了计划查访叛徒,宁珂狱中还在不停地想着阿萍奶奶。他决计有一天要跋涉千山万水去南方。这条路线极有可能是父亲当年走过的。他要亲手揩干她的泪水。时间在回忆中闪烁流逝,一眨眼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亲人一个个都散开了、消失了。而近在眼前的时光才是缓慢难熬的,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囚禁生活会持续多久。他恐惧自己队伍中的某些人,并为这些人的出现而深感惊讶。他不信这是真的:自己的营垒中原来也汇集了最卑劣最无耻的人渣。这些人渣葬送了另一些人,接着还会葬送全部的希望。不信等着瞧吧。
     
       李家芬子她嫁给宁周义时刚刚十七岁,是个粗手大脚的女子:宁府选择女人是要小脚的,她的一双天足却被相中了,真是怪事。她脸庞俊美,身量高大,由宁周义的母亲一眼看中,说一声“好个婆娘哩”,没过几天就被花轿抬进了府中。宁周义小她几岁,长得细瘦,高挑个儿:她做梦也想不到五六年后丈夫会成为那样的一个英俊男子,更想不到最终会成为主宰她命运的人。因为她在威气森森的宁府里低声下气是一回事,在婆母沉沉的目光下头都不敢抬是一回事,与小夫婿单独一起时又是另一回事了。入夜,她把瘦弱的夫婿搂在怀里,两只粗壮的胳膊把他松松地环住,东歪一下西倒一下,像是将其放在一个摇篮里。宁周义十分羞涩,从开始到最后都是如此。他好像无师自通地弄懂了许多,只不过羞于实践。他像面对一个介乎母亲和妻子二者之间的奇怪角色,有时亲昵地、直愣愣地盯着她两只高大的乳房。他吸吮却得不到奶水,得不到记忆中芳香甜美的馈赠,这不禁使其失望中倍生恼恨,于是发狠地亲吻起来。他扭动着高大的妻子,不知是撒娇还是发泄,反正只一会儿就热汗涔涔地睡着了。李家芬子皱着眉头笑了,伸手抚弄他湿湿的、圆圆的脑壳。她依旧抱着他。
     
       有一阵宁周义像个尾巴一样跟着李家芬子,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是非常清楚的。这使母亲十分不快。老太太把儿子叫到屋里训斥说:你是宁家的男人,你才是这里的主心骨,她要好好服侍你才是。宁周义点头,心里说:她好着呢,她服侍我已经够好了。宁府里都知道少爷有了一个依赖的女人,这个女人真是人间一宝啊:敢说敢做,头脑开明,两条腿像大马一样在府中踏来踢去。她甚至打破宁府多年的规矩,走出大门,一口气登上山峦,要看看长工的活计、看看一年来的收成如何。她站在烈日下连个斗笠也不戴,只让太阳把脸庞烤成红薯的颜色。她从太阳底下归来时总有一股烧熟了的玉米香味儿,这使宁周义迷恋不已。丈夫一年之后总算是长大了,能够毫无拘谨地坐在杌凳上让媳妇为他洗脚。他偶尔从上往下端量她分得齐整的头缝,看她胸前那两个为未来的生命准备的永恒的面包。他没有去抚摸她的头颅和肩膀,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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