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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卷二·第九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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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整座大楼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盘旋的楼梯被照得发亮,那镀铬的金属栏杆一层层让人想到笼子。一踏上楼梯就有些异样的感觉。快到午夜了,大楼真的空无一人。不久前朱亚还在这楼梯上艰难地登过,走得很慢很慢,就在我前边,左手紧紧攥着扶杆……如果在今夜响起他迟缓的脚步声,抬头看到他那对深邃的目光,我一点都不会惊讶。
     
       午夜里睡不着,就不停地翻书。他留下的那个牛皮纸封皮的小笔记本伴我失眠。这催人泪下的吟哦,真正饱蘸了心灵的汁液。许多人是读不懂的,他们没有烤过平原的篝火……他多次写到了自己的导师陶明。难言的悲凄熔铸成长长短短的句子,常常会灼伤人的眼睛。
     
       我相信他是到另一个世界里追随自己的导师去了。这是一种罕见的情感,也是一种最平凡的情感。
     
       有人那么害怕提到陶明。他们是恐惧于那样一个名字……
     
       09
     
       这是东部平原上应该被记载的一场大雷雨。狂暴的大水一夜之间冲毁了几十座闸门、渠塘和水坝,扫平了河道中许多土渚和淤积;更重要的是,那座引人注目的劳改农场在雷雨之夜竟然一口气逃走了十几名犯人。大追捕接着展开,在当夜或第二天凌晨即抓获大半。除了追捕途中击毙的三名之外,另有几名又在第二天日落之前抓到。总之无一漏网。
     
       这其中最著名的一个逃犯就是陶明。
     
       天刚刚放明,一夜的大冲刷已经停息。在离开农场十多公里的一片黏土上,躺着一个半裸的男人。他昏死过去,身下哗哗奔流的水浪不断刷下血汁。裸出的皮肤有好多割伤,一只脚上没了鞋子,脚趾碰破了。雨水冲出土下的石子,石子的尖棱又刺着他。三五个人提着棍棒和枪,吆吆喝喝奔过来,离得很远就嚷:“又是一个,王八蛋……”他们紧跑几步到了跟前,踏起的泥水溅出几尺高。一个瘦子翻过趴着的人,转身嚷:“是他,是十四号!”
     
       这场逃亡成为当年最有名的一个事件。因为追捕及时,所以劳改农场的蓝脸头儿并没有受什么处分,只不过遭到了一场训斥。他把所有的怨怒都发泄在逮回的犯人身上,一个个隔离,不停地折磨,有时要亲手挥挥皮带。
     
       陶明一直高烧不退,上峰又明确指示要保住他的“一口气”。蓝脸头儿气得直跺脚,对几个围着陶明转的医务人员破口大骂。陶明刚脱离危险就被关进了一个单间,接着一连几天审问。看守抽掉了他的腰带,让他提着裤子回答问题。有一次蓝脸走进来,一言不发盯住他看,看了一会儿突然咬响了牙齿,抬手就是几个耳光。鼻血立刻淌下来。
     
       所有抓回的犯人都被集中到一个地方,看守增加一倍,劳动强度也增加一倍。简直没有休息的间隙,酷热的阳光下不止一次有人晕倒,然后就由看守骂咧咧拖走。病倒的人刚站起来就重新押到工地上,一个月的时间里有好几个人死去,其中一个刚刚二十多岁。陶明搬动砖坯、抬土,总算没有倒下来。这真是一个奇迹。他在心里默念着一句话:我会挨到那一天,我会的……
     
       那只白色的鹭鸟伫立枝头向东北方遥望,泪滴湿透了胸前的羽毛。你黄绒绒的发辫啊,你稚弱的躯体啊,常常让人想到那棵长在平原和渠畔上的小楸树。你到底为什么要走近我,又为什么与我分离?我在你的抚爱下褪去白发,又在你的思念中迅速衰老……我已经踏上了归来之路、绝望之路,每时每刻都与你依偎一起。白色的鹭鸟啊,我多想听听你伏在耳畔的鸣唱,哪怕是泣哭似的鸣唱。
     
       早晨,看守在黑洞洞的走廊上大喊大叫,不停地嚷着。一溜儿铁门打开,哐哐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十四号!十四号!狗娘养的,就是你的蹄子沉!”陶明在这叫骂和侮辱中已经习惯了,他可以从容地把鞋子穿好,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走。眼睛睁不开,困极了。半睁半闭走上工地,一路上挨了几拳。每天早晨从天不亮时分干到太阳爬上树梢,然后再吃早饭,这叫“出朝工”。这时太阳并不烈,可是晒了一天的泥土、砖坯,甚至是草蔓,都一齐散发出热力。做活的人一活动就汗湿衣衫了。“狗‘脚臭’穷讲究,大热天还穿衣服!”看守瞟着陶明。在这一伙人中,穿衣做活的只有陶明了。其他人都晒成了炭。陶明也试过,结果一会儿背上就针扎一样痛,接着起了水泡。穿上衣服做活不起水泡,那皮肤不会像熟过的羊皮一样整张地揭下来,可是不久就要出现一个个紫色的斑块。午夜里,斑块会像火燎似的疼痛,又出奇地痒。这滋味总让他张开嘴巴,让他大呼小叫,手脚不停地捶打铺板……他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求助于她……“你多么任性啊,你太任性了,无忧无虑地跑来跳去,把我桌上的稿纸掀了一地……”
     
       一天傍晚,戴长檐帽的蓝脸头儿突然笑模笑样地打开门,神情专注地瞅着他。瞅了一会儿又笑:“‘大脚臭’,听了我传的消息可不要哭。”陶明一怔,心扑扑跳。但他仍装做没事一样。蓝脸头儿又瞅几眼,哈哈笑:“五号——你那口子死了!不伤心吗?我就是来看看你伤心不!”
     
       陶明松了一口气。五号就是那个瘦瘦的同性恋犯人,曾与自己拴在一起游街的家伙。这份挖空心思的侮辱曾让他七窍生烟。可是这会儿他已经毫不在乎了。他只是觉得五号可怜。蓝脸头儿提议去看看:“告个别嘛,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是……”
     
       暮色中,陶明跟上蓝脸头儿出来。农场收工了,一片田野光光的,在晚霞中闪着橘红色。远处的石渠高出地面,像一道城墙。一丛丛浓绿的苍耳、一排排钻天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又想起了那只洁白的鹭鸟。
     
       几个持枪人围在一座小砖房子前,见了蓝脸头儿赶忙闪开一条通道。屋内黑洞洞的,有人开了灯。地上一堆黑乎乎的破布絮。有人过来揪了一下,闪出一个黑溜溜的裸体。死者紧紧趴在泥地上,像在用力啃咬。那个特别小的头颅、尖尖的屁股,让陶明一眼就认出是五号。“看见没?这臭小子想爬墙呢。爬了两次,自己跌下来,后脑跌坏了,玩完了……”蓝脸踢了踢五号的屁股,又踏那根根清晰的肋骨。
     
       陶明还记得这个瘦长的人整夜不眠、唧唧喳喳吐昏话的情景。眼前这人显得这么小,伏在地上像一只麻雀,两只脚掌往上翻,掌底全是老茧,像钢铁一样坚硬。突然陶明发现脚踝之上有血淋淋的印子,两只脚都有!这使他马上想起将一个人头朝下吊起的惨相。蓝脸头儿吭吭几声:“看什么?是他们套上绳子把这个死狗拽回来的!”陶明知道这全是谎话:那样就不会流这么多血,而且死者身上没有拖伤!
     
       蓝脸叼上一枝烟:“你也该哭一声呀……哼哼,死硬心肠。瞧他们一会儿来埋了,你想哭也看不见了……”
     
       无论蓝脸怎么说、旁边的人怎么嗤笑,陶明都一言不发。天黑了,那些被招来掩埋死者的人来了。他们一见陶明就嚷,原来领头的是“老鲁”。“‘大脚臭’也在这儿,干脆一块儿埋了,唔哟领导,批准不?”
     
       还没等蓝脸头儿答话,老鲁自觉有趣地大笑起来。一个看守踹他一脚,他赶忙躬下身。
     
       陶明被喝令跟去墓地。其实他也极愿去送这不幸的人。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鲁几个打着火把。一圈儿光亮照出的全是新新旧旧的坟尖。坑穴早已挖好,又浅又小。五号被一些破布片卷裹起来,胡乱扔到下边,接上就是铲土。老鲁几个不停地骂,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手打发一个“色痨”。坟尖刚有了一点点他们就要住手,看守呵斥,他们才勉强加了几锹土。陶明想,当秋后的大风刮起时,一夜之间这些小丘就会推平。谁知道这儿埋下的人是谁呢?
     
       白色的鹭鸟一声声啼叫,因为叫得太久,喉咙渗出血来。胸前白羽上那滴滴鲜红啊,像蜀葵花儿……陶明紧闭眼睛。
     
       回到小屋,陶明再也睡不着。身上的斑块又痒疼起来,他不敢去挠——那样就会发生大面积溃疡。他只得两手攥紧床沿,等待阵痒和疼痛过去……他在思索蓝脸这一举动的意思,百思不解。后来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他们在隐喻他的明天!
     
       “不,不,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会看到你的。是的,我一定会!……”
     
       单独关押的日子直到夏末才结束。随着天气的凉爽,风声也好像松多了。陶明被转移到集体宿舍时,原来睡过的那个大通铺上全是新人了。老鲁那一伙不见了,听说是被押到一个水库工地上开石头去了。新来的这些犯人也是大大小小知识分子,这一下陶明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怎么与别人交流,因为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他只是倾听。有一次他听到几个人议论说,现在上级政策宽松了,不久他们就可以与真正的刑事犯分开劳动和居住;如果幸运,说不定还能像其他农场工人那样干活……
     
       陶明大气也不出一声。黑影里,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想到了那一天——他与自己的小家伙紧紧相拥的时刻……你在哪儿?还在那个林场吗?我这会儿真的成了一个老翁,胡须蓬乱,腰也弓了。我的右腿在窑场受过伤,膑骨折过,阴雨天里疼得喊叫。右眼也不好,它看电灯时会出现很浓的晕圈……
     
       中秋节第二天,农场来了好几辆车子。上午,一拨一拨人被喊去谈话。下午就临到陶明。蓝脸头儿先进来坐了一会儿,还递给他一枝烟:“说不定‘大脚臭’能还阳呢,先熏熏嘴巴!”他机械地接了,点上用力一吸,呛得大咳。蓝脸笑起来。
     
       场部一间小屋里一溜儿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戴眼镜,二十多岁,负责记录。男人谈话的声音冷冷的,但比起平常的呵斥已经好多了。大致意思是:根据平时表现及其他,上级决定让一部分人戴罪立功。如果任务完成得好,还会有新的任用。
     
       陶明费力地听,就是听不出让他做什么。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有关方面决定让这儿的几个人到山区找水……原来抗旱打井队遇到了难题,一连打了好多深井都是干的。为解燃眉之急,有人想到了水文地质方面的专家。
     
       陶明用力想了一会儿,记起大家一块儿经历的是一个多么酷热的夏天——那场有名的大雷雨实在是太偶然太遥远了,而且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有顾及到不幸的山区……他的心激动得怦怦跳,但严谨的治学精神还是催促他如实答道:“不过,我是搞理论……科学的。”
     
       那个男人搓一下黑胡楂:“这一回就理论联系实际吧!”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像军事行动一样迅速,第二天上午,拉人的汽车就在宿舍前边吼叫了。蓝脸头儿吆喝着,催促点过名的三五个人提上东西快快上车——当他看到陶明手提着黑黝黝的一条手巾、一只磨掉了毛的牙刷和几团难以分辨的什么走来时,忍不住笑着吐了一口:“‘大脚臭’这回恣去吧,说不定有个外国娘们儿等着你睡哩!”
     
       让我永远不要回到这里吧,让我梦中都远远地躲开这里吧!陶明差点洒出泪水。
     
       ……那一年的初冬他们真的找到了水。
     
       两年来他们一直跟在打井队后边。大旱季节过后,他们又被命令写水文地质方面的普及读物。陶明差不多沉醉在笔与纸之中了,他不停地写、写,各种纸张堆起几尺高,又被人按时取走……
     
       这期间他随打井队转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都悄声问一句:“哪个林场?”别人总是摇头。
     
       余下几年他就在山区转,跟在不同的地质队后边……一年春天,他又一次被喊去谈话。这一次是在县城招待所。谈话者是个女的,五十多岁,旁边记录的是个小伙子。女人郑重相告:他的问题有了初步结论,请准备回城重新分配工作。他听了这些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木木地看。女人又大声说一句:“你可以回家了。”
     
       他终于听明白了。
     
       “回家”两个字把他烫得一抖。他其余什么都顾不得了。
     
       ……回家了!家在哪里?那个三居室小屋住了陌生人——向所有人打听她,都说不清楚。“我的小家伙啊,你在哪里?你难道等得太苦,等白了头发?那我就看一眼白头发的小家伙!”
     
       他疯了一般寻找,找到了——一间危楼里盛着他那个“家”里的所有杂物,门上挂了一把老式铁锁……惟有她不在!
     
       有关方面告诉:他的爱人早在五年前死于林场,是病死的。
     
       陶明不能支持,他倒下了,再也不愿起来……半年之后他重回03所,顶着一头白发。人们发现这个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没人知道沉默的时刻,他正在心中强烈地呼叫那只洁白的鹭鸟……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两本著作,作者就是裴济!出于好奇,他翻了一下,发现竟然是自己几年前写下的那些普及性文字……他惊讶地把它们拿到学生朱亚面前。朱亚呆看着导师。
     
       第二年冬天,陶明终于弄明白了爱妻的一切。她根本不是病死,而是受尽屈辱之后自杀的!
     
       一个大雪的早晨,朱亚踏着吱吱响的雪粉赶到大楼。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口气登上了五楼……笃笃敲着导师的门,没有回应。他就等在门前。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仍没有人来,室内也没有声音。他再也憋不住,就喊来办公室的人撬门。
     
       门开了,他一下呆在了那儿。
     
       陶明倒在椅子旁,身体已经僵硬了。桌上有一包打开的东西,是他爱人的遗物……
     
       “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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