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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卷二·第九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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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有人见到李胡子从马上下来那副模样,大吃一惊。他不仅是疲惫、面无血色、头发蓬乱,还显得沮丧透顶,显得绝望和胆怯。这在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他把头上缠绕的东西——那块黄中透蓝的古怪头巾一把扯下,然后直奔帐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马随便拴在一棵杨树上。马儿啃着地上的胶东青茅,一声不吭。这样过了约有半个钟头,李胡子从里面出来了。
     
       有人报告了殷弓,一会儿殷弓披着人们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现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胡子,李胡子的手搭到对方肩上,又抽回,搓着胡楂浓旺的脸“唔”了一声。
     
       他骑着雪青马离去了十天。这段时间够长的了,这边的人一直听着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殷弓额上的小青血管鼓起来,忍着什么说:“进去谈吧!”李胡子摇头:“一起走走吧,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走走停停。李胡子难以启齿。怎么汇报这十天来的经过呢?两手空空,怎么去又怎么回。
     
       那天他真的踏进了战家花园,面对着戒备森严的庄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儿分明变成了一座兵营。在这儿来来往往的大都是身穿军服的正规军人。他判断这儿大概属于敌人的一处总部,很可能与西部小城的防区司令部有点区别。看来四少爷也不是过去的四少爷了,通报了姓名之后,就有人把他安顿下来,马儿饲喂起来,直到多半天时间过去,才有人叩门。
     
       来的就是战聪。人像过去差不多,没有穿军装,而是西服,结了领带——李胡子觉得他与自己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宁珂有些相像。一样的文弱、洁净,都有些内向和含蓄,竟然不会哈哈大笑。不过李胡子知道这样的人中也有一些义气人物,比如眼前这位。他们热情地见面,接着互相询问分手以来的一些事情。李胡子谎称自己还是独自往来,令战聪分外愉快。战聪说一场从未有过的催逼来临了:对人的催逼。他已经不可能保得住这座传递了多少代的富豪宅第,它命定要衰亡,并不足惜。最困难的是人在乱世中有个归属。他说归国后一切都令他惊讶和失望。他静下心研究了许多问题,发现一方是腐烂,没有新生的机会,也没有治乱的能力;而另一方则没有根底,基本上依靠一种野蛮的力量——这就更为可怕。战聪叙说中,暗自发现与宁周义的某些言论稍稍契合,也就闭了嘴巴。
     
       李胡子以自己多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明什么才是最“野蛮”的。他把已经在心中抱定的那份希望,描绘得光明灿烂——当然这些都用他那独有的直爽率真的话语说出。战聪用心听过了,仍旧摇头。这就是他们最初的交谈。
     
       后来又有过多次长谈,李胡子终于明白面前这个人不仅不可移动,而且还具有极大的牵引力——希望自己振臂一呼,收集旧部,与战家花园合而为一,做出一份像样的事业呢!李胡子深长地吸了一口冷气,说:“老弟,听大哥一句吧,江山不会落到那拨人手里。”
     
       战聪长时间没有答话。后来他一只手按在李胡子肩上,头垂下来说:“是啊,我也明白。在这里,什么比得上野蛮的力量大呢?它一经打扮,就尤其不可战胜。民众无力识别,再说民众从来不会关心久远的事情,他们只想抓住眼前……”
     
       李胡子差点跳起来。但他找不出什么反驳战聪,只是昂着脖子叫道:“明知那一伙子要完蛋,兄弟为什么还要死跟上?嗯?”
     
       战聪苦笑了。他让李胡子坐下,然后吸起一种洋烟——这好像在提醒二者之间的经历和差异是多么大。李胡子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声。战聪吸着烟,慢吞吞地说:“我的选择,可不是以胜败为依据的,我相信老哥也是这样吧?”
     
       李胡子被他说得一怔。
     
       李胡子不难回忆起宁珂、飞脚和殷弓与自己的无数次长谈。强烈吸引他的不是那个“胜利”,而是夺取“胜利”的那个理由……他心里朦朦胧胧,但那个理由一直在心里燃烧。他苦于不能用这同一个理由去打动面前这个人。他恨透了自己。
     
       这个夜晚,他不得不想殷弓最后的嘱托了。杀掉这个人很容易,不过自己也要在今后的岁月中受内心折磨而死。他想仇恨这个身穿洋服的年轻人,有时真想从这张瘦削的、微微发黄的脸上找到一种厌恶的特征。没有。没有厌恶就不会杀害。相反,还滋生出一丝丝钦佩。他钦佩的是对方始终如一的真实、诚恳。这在乱世里需要多少勇气啊。
     
       就这样,他在第十天里告辞了。
     
       殷弓了解了全部过程,一张脸变得蜡黄。“你会为自己的软弱后悔的。”
     
       “我……兄弟,我还是不能做不仁不义的事……”
     
       殷弓在原地转动、跺脚,直过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一点,说:“你把那一套带到这里来了,你要怎样?难道忘记了你现在是什么人?你在干什么?你是个革命战士!你在姑息,你丧失了立场!你已经非常非常危险——组织上要总结你这一次的情况,给予相应的处分。你知道,我们每一次丧失机会,或犹豫或胆怯,都会使民众、使我们的战士流血。也许我们对战聪的决定真的残酷了,但这是同志和战友的鲜血教给我们的。”
     
       李胡子全身发抖,说:“那就处分我好了,我是个不合格的战士,不过……处分我好了!”
     
       殷弓觉得他的声音不对,抬头一看,见两行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这是殷弓的队伍打回黑马镇前夕的事情。那场激烈的谈话不久,有情报说: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已正式宣布了自己的立场,并出任防区副指挥,改战家花园为作战司令部。一支富人武装同时形成,再加上“八司令”的呼应,一时黑云翻腾。
     
       敌人主力那时并没有南撤的迹象,所以殷弓处于最为艰难的时期。这种失望和仇恨的情绪蔓延到了整个队伍,后来还发生过开小差的恶劣事件。殷弓把人召集起来训话,有些失态地喊:“在这种时候撒腿跑开的,抓回来我要亲手砍他的头!”全场人吓得一声不响。
     
       那次训话许予明和宁珂都在场。他们后来对殷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这种粗暴的方式无论如何是不得当的。殷弓怒气冲冲地喊:“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跟我捣这个蛋!”
     
       宁珂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刚要说什么,许予明用目光把他制止了。
     
       后来殷弓消了火气,又主动找宁珂谈话,承认了自己过分性急,而革命是需要韧力的。他接着引用了解放区一位领导人的话批评自己:“这样久了,是会犯‘左派幼稚病’和‘盲动主义’错误的。”宁珂很感动,同时明白了殷弓作为一支队伍的主要指挥员,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深刻性、那种非同一般的涵养。他请对方今后对自己多加批评。
     
       殷弓接着对宁珂探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设想:如何将牵制和争取宁周义的工作加以结合。宁珂听了大惊:难道现在又要“争取”那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殷弓表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得那样做。他说自己经过反复考虑,宁周义之所以敢放开手去做,就在于无所顾忌——山区的宁家已不让他动心,一方面那里有军队保护,另一方面也没有让其牵心动肺的人。如果阿萍居住在山区或平原,他就不敢如此放肆了。他能软一点,我们做他的工作也就容易多了。
     
       这样的分析无论如何也有几分道理。宁珂正在琢磨其深层意义,殷弓突然又问:
     
       “阿萍不是从来没有到曲府、也没有回宁家来吗?”
     
       “是的。”
     
       殷弓把身子探过来说:“那么可不可以请她来一次?我是说让她住到曲府——那里是他们的地盘,还是相当安全的……关键是怎么请得回……”
     
       宁珂马上想到这是对阿萍奶奶极为不利的一次冒险,于是大声反驳道:“这怎么可以?这是绝对不行的!”
     
       他的脸涨得通红。
     
       殷弓长时间看着他:“请别那么急躁。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06
     
       她们都记得,往常曲予出门时可不是这样。有时他要离开很长时间,但也只是离开而已。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同,她们都感到了,只是谁也不说。当红马的蹄声越来越远时,淑嫂突然忍不住哭起来。闵葵没有去劝阻。是啊,在这个让人哭泣的年月,曲府里的人真是忍得太久了。
     
       小慧子在院里走动,无心做任何事情。她后来一再问:曲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闵葵说:“你这孩子,他下午——顶多明天上午就回来了……”
     
       曲予一直伴着淑嫂,因为她们这会儿谁也离不开谁了。“妈妈说爸爸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又在马上颠簸,怕是吃不消……爸爸性子急,非要去那里不可,就风风火火走了。谁劝也没用。妈妈说他两眼发亮,兴奋得吓人。妈妈说爸爸从来是沉着的,从来也没有这样啊!”淑嫂的手指插在子头发中,哽咽着:“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拦住他。路上太乱了。也忘了嘱咐:天黑了就等一天返回——我知道他在那儿待不下,不过是去看一眼,也许只看一眼就回……”
     
       曲予望着淑嫂,觉得爸爸真是不可思议了。
     
       闵葵给一溜十几个鸟笼喂食添水,又把窗前的吉祥草、石竹和芦荟浇了,把它们搬到另一个地方。书房桌上摊着先生刚看了一半的书,旁边是一副檀香木小什物盒、一对红硬木健身球。她把它们收拾起来,伸手摸了摸那个窄窄的小床。那种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仍然充盈着。一股奇异的惆怅涌上来,她把窗幔拉严,又插了门栓。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又置身于海北那座城市、弯弯曲曲的小巷尽头、一间有棕色家具的小平房里。那四周充满了茉莉的香味,它是这座陌生城市的居民最喜欢的一种花;除此而外还有一盆盆君子兰,但它们美丽而不芬芳……那时她静静等他,偶尔鼻孔那儿飘过一丝他的气息。不知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她的心就一阵狂跳。门开了,灰布长衫的下襟一展闪进来。丈夫在那个荷兰人身边又忙了一天,身上满是浓烈的药味儿。他们紧紧依偎,拥吻许久……而今她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太漫长了。她后来伏在小床上,在那个压了一个凹痕的枕上不停地嗅着。
     
       中午过去了。闵葵回了自己屋里。子进来,她又让孩子去陪淑嫂。她想睡一会儿,这样时间过得会快一些。睡不着。于是又点上那个有很多叶片的灯,待指示灯亮起来,就拧开那个小柜子一般大的收音机。涓细的音乐,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一塌糊涂的关于战争的消息。人哪,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这些直立着走路的动物真的存心要毁掉自己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及时按住那些灼热疯狂、又是丑陋凶暴的头颅该有多好啊。先生啊,我们还有时间再生个孩子吗?你说过,等战争结束了的那一天,就让我们有个儿子吧!
     
       闵葵剩下的时间里就想象着那个未来的儿子、他可能生成的模样:粉红色的面庞、小脚丫胖胖的、圆脑壳上覆盖的黑发、大黑眼睛中藏下的顽皮的笑……
     
       小慧子怯怯的敲门声。闵葵让她进来。“有人来请先生了……”闵葵的心扑扑跳,后来才听明白:今天下午参议会要开会。她摆摆手:“告诉他们,先生有事不能去了。”
     
       小慧子刚走不久,又是曲予进来,说有两个横眉竖眼的家伙闯进来,四处打量,说是给先生下帖子:金司令官请他赴宴。闵葵气呼呼地说:“先生早就不赴宴了,你告诉他们,先生与金司令已经没有来往了。”
     
       曲予去了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吵闹,闵葵只得出去。
     
       两个人都二十多岁,戴着礼帽,脸上泛着油光。他们见了闵葵忙摘下帽子施礼,露出了两颗修得十分精心的分头。闵葵压住心里的厌恶说:“回去告诉你们长官,我们家先生正忙着,他在战时不赴宴。”两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说:“金司令说帖子要交到曲先生手上才行。”
     
       他们缠磨了一会儿,还想进入大厅,闵葵终于发起火来。他们伸伸舌头溜掉了。
     
       天快要进入黄昏了。这是一天里最美丽的时刻,晚霞把大地涂得一片绚丽,那一溜玉兰树、树下的草坪,都闪着一种暗红色。几只杜鹃突然鸣叫起来,百灵也发出了长吟。这不是歌唱,这是鼓噪。闵葵、子、淑嫂和小慧子,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了院子里。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又待了一会儿,淑嫂和子她们只得去准备晚餐了。闵葵自己坐在玉兰树下的石凳上。天空出现了极少见的景象:一些垂挂下来的流云彤红彤红,又被气流吹得断断续续,像是从肌体上撕裂的什么,一片淋漓。闵葵正仰头看着,突然听到了一声嘶鸣。她一抖站起来,抬腿就往门口跑去。
     
       灰色大门关着,被什么一下下磕碰。由于伴着鸣叫,闵葵听出是那匹红马!她猛地拉开大门——红马前蹄跪地,一声声长嘶,就是不愿进院。闵葵看着光光的马背,又四下寻找人影,什么也没有。她发现马背上是湿的,伸手摸了一把,手掌立刻被染红了。“天哪!先生啊!……快来啊,天哪!”
     
       她在地上旋着、叫着,一会儿所有人都围到了门前。她们看着闵葵的红色巴掌,一块儿搂住了红马。淑嫂的牙齿抖出了声音,她质问:“你说啊大红马,你说啊……”
     
       只是一会儿,红马仰天长嘶了。它在这嘶叫中缓缓转身,然后又跑起来。一家人跟上去。
     
       红马跑远一截,又慢下来等人。这样跑跑停停,直把她们引出小城,引进城西郊一片矮矮的松林。松针飘在地上,沙土洁白。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浓。
     
       好多黑松的枝杈都被碰折了。红马走近了,步子渐缓,终于停住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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