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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卷一·第七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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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子……我们一直想着奶奶……和爷爷……我们准备蜜月之后尽快回省城。”
     
       “唔。会这样吗?你一直是很忙的,比我想象的更忙。你有了自己的大事情要做,爷爷和奶奶比较起来就不重要了。”
     
       “……”
     
       “走自己的路吧,不要把宁家也拖累进去。宁家也不拖累你——你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这句话……”
     
       “爷爷!我……”
     
       “你可以做‘副政委’。这个头衔在我看来够怪的了,也很滑稽。不过它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蜜月之后就要携子看我和奶奶,来得及吗?如果不是我早了一步,你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宁珂闭上了眼睛。他毫不怀疑爷爷的话。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把自己的身份全搞明白了,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些事情……
     
       “你对堂叔说过我希望宁家有更多的枪吗?”
     
       宁珂仍然闭着眼,但点了点头。
     
       “孩子,这太过分了。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做你的事情,但不要把宁家拖累进去。宁家不会有下场的。”
     
       宁珂好几次想大声呼喊一句,但都忍住了。
     
       宁周义在屋里踱步,高大的身子晃来晃去。他不时抬头遥望窗外,长长叹息。“你明白,我这次是来领你出去的。我想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体面——我不过是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什么也没有讲,我知道你不会讲的,你与那个‘学堂先生’不同,他什么都讲了,他们还是没有免其一死……”
     
       宁珂腾地站起来:“真的?”
     
       宁周义点点头:“他们把他杀了。当然这样做也太过分。告诉你吧,历史就是由一连串过分的事情堆起来的,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宁珂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在这个时刻,他对叔伯爷爷半点感激都没有。多么寒冷的夏日啊,冻得人浑身战栗。
     
       07
     
       大雨倾注,真是一场奇怪的大雨。干旱的平原越来越少见这样古怪的天气。雨前的闷热让勘察队所有人都不能安睡,就连躺下就打鼾的黄湘也光着膀子钻出蚊帐。他拤着腰站在门外,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说:“快了。”等来的是一场痛快的倾注。“哗——”那声音像是嚎哭……
     
       朱亚简直用恳求的腔调叮嘱同队:做最后一把努力吧,工作要赶一赶,赶一赶。那种紧迫的意味让人费解,但也无人反驳。只有黄湘一个人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大口吸烟,照样松松垮垮。
     
       嚎哭的雨夜里,朱亚说多么凉爽啊。他兴奋地爬起来,问我几点了?我告诉他已是深夜三点。他不想再睡了。我知道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个时间起来工作——这一次并未摊开那些图表,而是悠闲地抽一枝烟。这在他是不多见的。我坐到他身边,他也并未像以往那样催促我去睡。“终于要收工了,算是很值。其实一开始的判断就不会错:这片平原是绝对不适合搞那个大开发的,这等于毁灭它。问题是这种判断要建立在坚硬的逻辑上,要取得严密的数据支持……现在可以说我们完成了,总算最后为这片平原做了点什么……”
     
       朱亚说着一顿,微笑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那有些发暗的面色这会儿简直是青黑色,那对又乌又薄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乱颤。“朱所长!”我搀了他一下,他却把我的手拂开。
     
       “我们是有力量阻止它的,阻止它……”他回头望着倾盆大雨说,“咦,这雨有些不正常啊……”
     
       我却在咀嚼他的话。对于这片平原而言,能够阻止那场可怕的毁坏当然是最迫切不过的了。但朱亚是否太乐观了一点?那场大开发已经先自在报刊电视上宣传过了,仿佛已成定局……我们走进了一次艰难的、获胜希望极少的保卫战之中。
     
       “这雨很不正常……”朱亚又说一声,离开了窗子。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后总算有了一片晴,可一会儿薄云和热雾又笼起来。天没有一丝风,海面上的鸥鸟个个凄凉。只有大雨冲刷过的沙子粒粒清新,使上面生着的滨麦和羊草显得格外嫩绿。朱亚的精神很好,在早晨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比夜间稍稍好看一些。他喜欢雨中漫步,这时就往前走去。我们沿着经常散步的海边,注意是否有冲上岸来的海带之类。他的兴奋一直未减,话也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参加了很多次野外项目,而这一次是很特别的——很可能是一次“绝唱”。
     
       我站住了。
     
       他摇摇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主要是坐在屋里了……可我怀念在外面的日子,有时一想要老待在一个地方就害怕。人的幸福全靠回忆是不成的,没有它就更不成!我以后会挂念这个地方的。这片平原太美了。我真希望能在每年春天都来看看这儿的槐花……”
     
       “会的。我陪您来!”
     
       “就为了这么大一片槐花,也要把这片平原保住,我们一起干吧,很值得。时间紧迫了……”
     
       朱亚抚摸着胸部,又按按下部。我想那儿又在疼痛。“我昨夜又想到了那次野外作业遇到的小水……人很奇怪,一阵一阵的。这是老年人的特征——我不太老嘛。”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远离他的妻子和家庭。奇怪的是所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他们。妻子没有守在病重的丈夫身边,儿子没有赶到父亲身边,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而朱亚也没有提到他们,极少极少谈到自己的婚姻。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野地少女。
     
       “小水……”
     
       他咕哝一声,突然腰弓了一下。后来他使劲按住胸口蹲下了,脸刷地变成了纸色。我吓得不发一声,伸手去扶他。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竟然喷出了一口血……“朱亚所长,朱亚所长,啊啊!……”我的头嗡嗡响,环顾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紧闭双目,用力咬着牙关。
     
       我手中的手帕被血全染红了。
     
       我想把他背回营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百米……我怕他像个易碎品那样经不住颠簸。这样呆了一会儿,我疯迷一样向着营地大喊……
     
       上午车子就把他送到了城里医院,两天之后又转到了省城。
     
       ……
     
       朱亚又吐了几次血。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昏迷了两次,但很快又清醒了。所里来了不少人,他们轮着来病房看过。最后一个来的是所长裴济,陶瓷似的眼睛沉甸甸的。“我刚刚开会回来!老朱!”
     
       朱亚的呼吸突然变得如此急促。他转向裴济:“任务完成了……勘察队很快撤回。”
     
       裴济一声不吭看了半天,长长舒出一口。所长离开时对我说:“你在这里照顾老朱吧,要精心。”
     
       几天之后,病情稳定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检查开始了……仅仅是钡餐透视就大致有了结果——我看看医生神秘的样子心就怦怦跳。我扶走了朱亚后又找医生取结果,一种担心被证实了。
     
       一连做了几项检查,结果都是相同的:癌症晚期。我极力忍住泪水问大夫:“可以手术吗?手术后有希望吗?”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医生说。
     
       ……
     
       午夜两点了。朱亚折腾了一天,注射了针剂之后睡着了。我伏在他的床边。所里有人几次来替换我,都被我拒绝了。他的家里人没有来,单位设法与他的家庭取得联系,结果都未成功。办公室的人问了朱亚,朱亚语言含混。他好像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大的跌宕,而不久以前还在发疯般的工作,这多么让人难以理解。
     
       我记起了那场嚎哭一样的大雨,他在雨夜说的每一句话。原来那是神秘的告别,向那片平原,也似乎是向自己的人生……我的泪水涌出,不敢转脸再看我的兄长。
     
       原来他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帮助我——与我一起保卫那片平原……我的兄长,你可要挺住,因为每年春天都有洁白的一片槐花。
     
       08
     
       我像期待一个盛大节日,期待着一个季节。我并非完全厌恶严冬,因为我也有在雪野上奔跑、在大河上溜冰的欢乐记忆。可那常常是让人瑟瑟发抖的日子,是各种动物饥渴难耐、隐形敛迹的日子。我与那些可爱的野地生灵一起祈祷,春天快快来临吧。
     
       在那个神秘的分界线上,蹲了一只洁白无污、神色庄重、雍容华贵的动物。它一动也不动,与茫茫雪雾融在一起。它的身躯连接了冬天与春天。我怀着奇特的敬畏盯视着它,心中满怀期待。我知道那是一个浑身戴满了槐花的少女化成的,她每年春天临近都要守在那条线上;这条线隔开了两个季节,一般的眼睛是看不出的,除非是一双慧眼。她的生命只属于春天,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像她那样为春天而焦渴。我听说只要找到那条线,沿着这线走下去,就会看到那只美丽得无法言喻的动物。
     
       天接近中午时分才暖和一点。我看到一只小甲虫出动了,在刚刚晒干的一层白沙上嗅来嗅去,小心翼翼地往前。我看着它,尽量不惊动它的忙碌。我想它也在辨认和寻找那条隐隐的线,并想顺着这线去一窥姿容。动物往往有着超人的感知力、深不可测的敏悟,所以我设想着它会把我带入。
     
       一层薄薄的水汽升腾起来,大海滩上仿佛有什么在飞速奔跑。手打眼罩望过去,遥远处是一道道伏牛般的沙岭和雪堆,它们在雾霭中微微抖动。万物在这样的时刻都陷入了激动,为那即将来临的繁华绚丽而激动。
     
       小甲虫走得太慢了,它简直在蠕动。当然,那条线太难找了,即便对于一个小巧机灵的甲虫也是一样。它那肉眼难以发现的小鼻子、纤发般的触角,一切都极有利于探幽入微。那条线潜在流沙中,如沙粒间隙一样细小,所以要踏到它极不容易。有好几次——我相信是这样——小甲虫的前爪都踏上了它,只是没有感到罢了。
     
       那个姿容超群、惊动了十里平原的少女因无处不有的嫉恨而消失,最后化为了自然中的一个精灵。她选择的衣装为纯白:像冬雪,像槐花。她只为春天而生,也只有在槐花盛开的那十几天才得以归来,重新还她少女的形象,蹦蹦跳跳穿行在花海之间。
     
       一个人一生只要能看到她一眼,真是死而无憾了。
     
       天渐渐黑下来,甲虫和四周的一切都融进了夜色。这一天就这样白白地溜走了。
     
       风沉落在遥远的沙岭雪冈后面。一天的星星清亮洁净。夜空真好啊,这是即将告别和迎接的许多夜晚中的一个。我长久地伏在窗上。一两只麻雀在干枝上跳动,另一只猫样的动物在矮墙上倏地跑过。似乎有咕咕的叫声,有哑哑的低鸣。这个夜晚盛满了激越和跃跃欲试。我倾听海潮和河流的声响,极力从细小的嘈杂中找到它们沉重或庄严的声息。我听到了,河流在冰下跳动,海潮在有节奏地推涌……也就在这样的夜晚里,那只纯白的动物守在那条线上,轻轻地、然而是愉快地抖了一下。
     
       风随着太阳升起。所有的讯息都由风传递,它来自太阳身边。它特别衷情于守在分界线上的那只纯白美丽的动物,带着它的微笑奔波于原野。一只小狐出动了,它那水汪汪的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半空,然后一摇一摇地翻过了不远处的沙岭。在岭下顶端,它惊讶地站住,一动不动——它真实地感到沙岭下面的冻雪在化解。它一跃而去……温和而傲慢的风吹着第一只小狐的皮毛,让它舒服极了。它告诉一只羞涩异常的草獾说:“你以为春天还遥远吗?咦咦!”
     
       灰喜鹊、寒鸦、野鸽子、大山雀……纷纷从远处密林中飞出,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来了。雪岭无可争执地融化,潺潺之声通宵达旦。伴着这声音就是各种生灵的号叫,它们在传递一种明白无误、早已不是新闻的新闻:关于节令、天气。
     
       那只守候在分界线上的尊贵优雅、纯洁的生物,还不离去吗?当春潮涌动时,它会一跃而起……
     
       无数的溪水向北流去。大河之冰碎裂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大海滩上无边无际的槐花就开放了。那密挤的银白色花束压得枝条弯弯,槐丛变成了银色山峦。一层层槐花堵塞了荒原之路,机巧的小鸟也被花萼挤得喘不过气来。蜜蜂、彩蝶,一群群拥入。春天的盛会就这样降临。
     
       有一个头上插满槐花的少女蹦跳在花海之中。她总留给人一个背影。她出奇地娇小也出奇地美妙,万一冲你粲然一笑,你会受不住的。
     
       她从分界线上归来。整个槐花开放的季节我都脸色通红,夜不能寐。我沉醉在槐花丛中,我在原野上奔跑。我会找到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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