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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卷一·第七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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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军火交易败露。不过就他的公开身份而言,军方远不至于这样对待他,宁缬就是一个例子。这儿大概没人知道他与武工队的关系。民团的事情呢?这更不成问题……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惫,这会儿真是倦得很。
     
       大约半夜时分,他正在打盹,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卫兵提着桅灯,一个长官——他自称是军部派来的,专门处理此案。这个人细高个子,脸很黄,即便大热天也仍旧穿着厚军服,面孔十分严肃。他的口气还算和蔼:“宁先生受苦了。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早些出去,我们简单谈谈吧。”
     
       宁珂倦倦地看着这人,内心却急急地判断——谈些什么?
     
       “简单谈谈吧,不谈是不行的。宁先生自然明白,自然爱惜自己……”
     
       宁珂沉默着。
     
       “……军火究竟弄到哪里?”
     
       “这根本就不必问。办民团是上峰批准的——请你去大院里把宁家的人找来吧,他们必须知道我在这儿。”
     
       那人淡淡一笑:“算了吧。事情弄清楚之前,宁家不会有人来领你的,请放弃这个念头吧,宁先生。”
     
       宁珂看上去仍是倦倦的。
     
       “你能讲讲那个‘学堂先生’吗?”
     
       宁珂一下站起来。
     
       “请坐下,不必惊慌,你不讲别人也会讲的,讲得一点不剩。但别人口中讲出的,不能算数。有人就是要听听你讲一讲。我们也不愿意这样,没办法,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伤了和气……”
     
       宁珂听起来,这些话有点奇怪。他们后面好像有一只奇特的大手指挥着。不过他似乎已经明白那个“学堂先生”出事了。他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如果那样,那么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暴露无遗了。既然那样——如果那样——他也只好沉默了。
     
       接着他再未讲一句话。
     
       那人又反复劝导,掺杂着适当的威胁;见他始终不吭声,就叹息:“那我也只好离开了。不过在这种地方,我们也无法保证你能舒舒服服。除非上级有指令转移……在这儿我的话用处不大。”
     
       他走了。
     
       两天里无人打扰。第三天他又来了,仅是重复上次的一些话。因为宁珂只是沉默,他很沮丧,离开了。
     
       每天送进的食物都粗糙得很:红薯、菜汤,再不就是糠窝窝。送饭人歪戴帽子,嬉笑着:“俺营长的狗吃的全是大肉!俺营长就是让你宁家的人给谋算了!奶奶的……”
     
       宁珂这回明白了,他们仍对那个营长之死耿耿于怀——他由此推测那个风流情种在军营中颇有人缘,看来有一副侠义心肠;同时也不难预料,兵营这会儿正有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宁家的一个男人。
     
       他估计得不错。这天半夜门被打开,接着进来几个打赤膊的家伙,其中一个胸脯上还文了青龙。这条“青龙”显然是几个人的头儿,也是死去的营长的左右手。他一口一个“给俺死去的老哥松口气”,还大骂宁珂是“土匪探子”、“杂种坯子”。对于第一个蔑称宁珂还算理解,因为官军有时就将支队与土匪混为一团,甚至叔伯爷爷口中也流露过类似的意思;而对于第二种说法就绝对不能容忍。但听下去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奶奶的,宁家的男人娶来那么多老婆,不生下个把杂种才怪!”
     
       一伙人大笑,骂起下流话。宁珂头顶像被开水浇了一样。那种灼烫感是他极少经历过的。他几次想扬起拳头给“青龙”来几下。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个‘少爷’就没人敢碰碰?老子就是要老虎头上搔痒——土匪杂种,从实招来!”
     
       一伙儿围着帮腔。“青龙”坐在木桌旁,说一句“招来”就拍一下桌子。后来见得不到犯人回应,就指挥旁边的人动手。
     
       他们发出了由低到高的哀嚎——这哀嚎在宁珂看来非常奇怪——一齐上手把一个默默无语的人压在地上,揪他的头发,踢他的臀部,动手的人自己却要哀嚎。折腾了一会儿,又把他揪起来。整个过程他们都在哀嚎,好像正经历不能忍受的痛苦。
     
       “别看你是个少爷,这回犯下了罪过,通了匪,就落在爷爷手里了……”“青龙”一边折腾一边自语,好像在为自己寻个“根据”。
     
       他的手在宁珂脸上身上乱捏乱掐,宁珂闭着眼睛。宁珂紧紧闭着眼睛。这样他就能望到子的脸庞。她在那儿凝视着,如一尊白玉雕刻;还有阿萍奶奶——奶奶穿着宽松的衣服在屋里活动,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她一定听到宁珂的呼叫了,转脸望着窗外,手中的一件孔雀烟缸摔破了。有一下掐得太疼了,宁珂的拳头飞速扬起,只一下就把毫无提防的“青龙”击倒在地。
     
       “青龙”嚎几声,往上一蹿,不知从哪儿揪到一根绳子,接着就把宁珂捆上了。“我要把你拉到空里,吊当着收拾!我就不信弄不了一头犟驴!老二老三,准备树条子,给我细悠悠地抽打……”
     
       他们仍然哀嚎,哀嚎之声阵阵加大。窗外已经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整个军营都在沉睡。狗吠非常遥远。哀嚎之声越响,他们下手就越狠——这时宁珂已被吊到了屋梁上,拉绳子的人为了显示膂力,一口气直到把人拉到最高处。这样手握树条子的人就够不到了,“青龙”又骂,让他放低一些。但宁珂的脚趾不能沾地,一会儿脸就憋紫了,他们这才放下一截。
     
       他们每人握了一根树条抽打。刚才由于吊得太高,一下下都抽在两腿上,两条腿开始渗血。这会儿可以抽打胸脯、肋部,每一下都发出“嘭啪”声,火灼一样。一件衬衫破了,有了红色印痕。“啊——!我的……”宁珂刚喊出一声就咬紧了牙关。他用力咬,眼中险些涌出泪水。他成功地忍住了。那些神秘而苦涩的液体正渗进另一个通道,流入心中。那“啪啪”的抽打仿佛在催促它快速汇入那个地方。
     
       “你这个杂种,说不说哩?”
     
       “青龙”摆手:“说也不听。今天给杂种先揭下一层皮来……”
     
       他往手上啐了又啐,夺过别人的树条,又把他们喝远一点,然后用力抽打。一下一条血印。“嗯,杂种,杂种坯子好硬的嘴,就是不吭。嗯,你不吭,哼,你不吭,叫你不吭,嗯,嗯,嗯呀!”他往上跳着抡动树条,想抽打一下宁珂的脸。他跳了几下没有成功,喘得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出了尖嚎:“老哥啊,妈妈,老哥啊……”
     
       “青龙”住了手,趴在地上,像一头绝望的狼,张开的嘴巴真的啃到了泥土上。他在哀嚎,这是绝望的、悲凄的哀嚎。这号叫令人心碎。几个人过来扶他,他毫不理睬。哀嚎声渗入了泥土,传到了远处,引来了应和的声音: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山深处传来的野狼嚎哭。
     
       午夜的嚎哭令人恐怖。整个军营无声无息。
     
       “大哥,给他灌灌辣椒水咋样?听说那是解痒的法儿!”
     
       “中哩。捣弄去。多搁些辣椒,用石臼子砸烂,用粗布挤出水来,让它像血水一样红……”
     
       “青龙”趴在地上,哭泣地发出命令。
     
       有人咚咚地走了。一会儿又是咚咚的脚步,是铁桶扔在地上的声音。“来了,大哥看看中不,没有家什,找了个小油勺、小皮管子——得插在鼻子里不是?咱以前没弄过,不得法儿……咳!咳!多辣的东西,唔唔……”
     
       “青龙”爬起来,让人解下宁珂。“哎哟,这家伙瘦得一把鸡骨头,哪像个少爷!”“这家伙离娘们儿远些就胖了……闲话少说,灌起来看!”
     
       宁珂睁圆了眼睛。这目光使几个人“咦”一声松了手。他想从他们中间挣脱,可刚一用力就疼得一脸汗水。几个人又把定了他。他们给他插上管子,无论他怎么屏气、吐、挣扎,他们都决不放手了。他清清楚楚感到有一根烧红的铁条从鼻孔那儿穿入。通红的汤汁继续灌进去,他已经没有呼吸的能力了。眼睛里有水溢出,那肯定是红色的水……
     
       05
     
       我转过脸去,害怕想到那个时刻。你走过来,非要看着我的眼睛不可。这种阅读是最后的温习,你为了看得清晰,不使那一层晶莹蒙上眸子。读到了什么?什么?有一种巨大的声音正从天边隆隆而来,腾起了一天的怒云、一地的尘埃。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没、席卷而去。这是全部的遭遇。不可变更吗?不可,这是命运。
     
       在这之前,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思绪的触角在舞动,裹挟了双倍的热情。回忆吧,闭上眼睛停止阅读,回想那属于我们的金色的、粉色的、罂粟花般的时刻。那时我们没有想到分离,一丝一念都没有。我们像所有人一样乐于误解,只顾没有尽头地汲取。夜色中,温吞吞香郁郁的夜色啊,我们不需要皎洁的月亮,无视那满天繁星。光明和梦想都装在心中,它和青春一样旺盛阔大,没有边际。那样的时刻啊,怎么会想到分离?
     
       我久久默读。我的感受是世间最美好最充实的,是通向永恒的想念。你不要拒绝,不要犹豫,留住我的默读。一个从大山深处奔波而来的浪子,他茁壮的乌发根根直立,如金属之弦。你的手掌抚弄它们,倾听铮铮之声。这种弹拨只有你才能够、才拥有,手法细腻而娴熟。你从未遇到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一个生命,如同自己的眼睫一样遥远。他有无法抚平的创伤,难以灌溉的焦渴,和铭心刻骨的思恋。匆匆而来,然后就像泥土一样沉沉落下,让青草在其上生长。
     
       多么神秘的命运,它引诱了我,让我欣然前往。它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上,从此开始了可怕的期待。企盼与畅想、无穷无尽的愿望毁坏了我,把一切都揉碎了。它诱导我,把一个能够频频顾盼的生命之丝牵到了我的手上。它多么仁慈又多么残忍。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比得上诱惑的力量,我在预先告知了结果的境况下竟然走上了绝境。亲爱的,我的鲜花,我的露珠,我的羔羊,我的鸡雏!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
     
       我说过它太残忍了,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过程中就那么让你看着。你长长的内眼角令我迷醉,没有渗出一滴晶莹。真正的苦涩是流入心中的。你像个男人一样学会了掩泪入心。你多么温厚、安稳,你的缓缓的动作、会心的微笑,都让我永远地思念、想望、感激。我趁着走向尽头的这一段短途放声大唱吧,我的歌声啊,给过母亲,给过你,给过绚丽迷人的梦幻,给过感激本身。这真是一首感谢之歌,先是低低的,就像一个歌手在音乐奏起之前小心地调试,然后就放开歌喉,让它像河流一样倾泻。
     
       我的声音会压住一切哀鸣。我的歌声是对恶的炫示、对丑的诅咒,是对母亲的大声礼赞。从赤身沾一片泥土沙粒、在大漠山岈上跳荡时,我就开始学唱那首歌了。人总要走向那一旅程,人总要在旅程上放开歌喉。满脚满腿的棘刺、血口,通红的液体、生命的汁水一滴滴渗出。你远远地伸过手来,伸来了。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是不要与我分离。
     
       不,不,永远也不……那个时刻真的来到了吗?有个声音提醒我它近在咫尺,就侍立一旁,先是等待,再有一会儿就狰狞而粗暴……我不愿流露一分胆怯,因为你的眼睛在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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