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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杨琦与罗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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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杨铭诚仍按多年习惯,起得很早,漱洗以后到院中行了一阵深呼吸,然后走进书屋,用蓝花盖碗泡了一碗龙井茶,完全打开窗子,然后坐在磨得很光的旧藤椅上,摊开一本成都刻版的《杜诗镜诠》,开始他早饭前的读书生活。书桌上堆着不同的杜诗版本,除一件制作古雅的端砚之外,还有一件小的歙砚,专为研朱墨使用。他看了两首《秋兴八首》,停下来正在思索,忽然看见儿子进来,唤一声“爸爸”,将他沉潜于杜诗中的思路打断了。他看见儿子很兴奋,含笑问道:
     
       “有什么好消息?”“你猜,爸爸!”“我不用猜,最好我们俩交换情报。”杨铭诚抛下手中的书本,望着儿子微笑。
     
       “你也有好消息?”“不仅是好消息,而且还非常重要。”杨铭诚揭开蓝花碗,喝了口茶,又加上一句:“哎,重要极啦。”“爸爸,你快点告我说是什么消息!”杨琦像一个小孩子似地要求说。“快点说吧,爸爸!”杨铭诚本来想逗他的儿子急一急,但他自己却比儿子还急,立刻从信插中抽下来一封厚厚的信,扔到儿子面前去,说:
     
       “瞧瞧吧,他两个已经跑到你的头里啦。”一看见是弟弟们的信,杨琦就模糊地猜到几分。他急匆匆把信纸抽出,读下去,喜得几乎要狂叫起来。读完以后,他连声地向父亲问道:
     
       “相片呢?相片呢?他们的相片呢?”“问你妈要去……”杨琦的母亲正走到书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冲好的西湖藕粉,向儿子问道:
     
       “琦,你回来啦?什么事要问我?”“妈,你让我看看琛跟珠的相片!我看他们像不像一对大兵。”母亲的脸上有一种特殊笑容,使杨琦的兴奋稍稍受了抑制,不敢再继续欢叫。她把藕粉放在丈夫的面前,转回头来向她的儿子问:
     
       “你要吃不要吃?”“我不吃。我急着要看他们的相片哩!”“唉,我不晓得你同爸爸都是怎么想的!”母亲虽是和声和气地谴责他们,但笑容里却掩不住她的伤感。她走到门口,向厨房中大声叫道:“老袁,再冲碗藕粉来,多放一点糖!”杨琦走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袖子说:“妈,你三个儿子都参加了救亡工作,你应该比别的母亲骄傲,应该感到快活才是。”“哼,我可是快活!”母亲低声说,向儿子盯了一眼。随即又问道:“你说实话,他们到前线上去工作是不是很危险?”杨琦安慰母亲说:“一点危险也没有,你千万不要操心。”“救国是应该的,”母亲沉吟说,“我自来不反对你们救国。
     
       可是这两个孩子的心也太野了。事前连一封信也不写,说上前线就上前线,就不想一想妈要为他们操多大的心!”“你这个人真是多操心!”杨铭诚放下藕粉碗笑着说:“他们既然有本事上前线打敌人,也就用不着你操心。等打走了敌人,孩子们一个个回到你面前来,你才晓得你操的心都是多余!”“你还要说呢!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父亲,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开学校,干着叫人提心吊胆的事情,你不惟不阻拦,还要怂恿!”“孩子们干的都是正大光明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去干涉?
     
       有什么资格干涉?况且,我们为什么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即便是我们的私有物,为国家也应该捐献出来,何必那样的自私自利?”“又是这一套大道理,怪道地方上有人说你是老共产党!”母亲和父亲都笑了。母亲的笑中含有对丈夫的抱怨和对儿子的关怀,但父亲却仰在椅背上笑得极爽朗,仿佛非常得意似的。做饭的老袁把冲好的藕粉端了进来,母亲接着送到了儿子面前,说:
     
       “你看,琦,我并不是反对你们做救亡工作,我是怕你们离开我没人萦系你们饥饱寒热,身子吃亏呀。若是你们住在家里,在我的眼前做救亡工作,我为啥会不喜欢你们做救亡工作呢?”父亲又爽朗地笑了一次,逗着她说:“我看你不如到前线上找两个小的去,要不谁萦系他们饥饱寒热呀?”“你别急,我总有一天要跟着孩子们一道去,把你一个老共产党留在家里!”母亲含着笑走出书斋,在甬路上又回头问道:“琦,我去把相片拿来你看。可是早饭菜不多,再给你煮两个成鸭蛋吧?”母亲走后,扬琦已经很快喝完藕粉,把方中允和战教团昨天来到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亲。其实他父亲在昨天就已经知道,并且站在街头仔细地读过了欢迎的壁报。杨琦看出来他父亲非常高兴,就趁机会提出来他的迫切要求:
     
       “爸爸,你现在手里有钱么?”“你需要多少?”“越多越好。起码要比上次还多一点。”父亲笑了笑说:“我晓得‘越多越好’,可是你要这笔钱做什么用7”“你别管,爸爸,反正我不会胡用一个。钱在你手里闲得唧唧叫,一到我手里变得非常有价值。爸爸,要是所有的爸爸都跟你一样,我们的抗战才真是……”“别当面给爸爸灌米汤,”父亲拦住说,“要早我不给钱,你是不是骂我自私、顽固,要革我的命呀?”“不会的。爸爸怎么会自私跟顽固呢?我对爸爸只有一点批评,如果爸爸能接受我这一点批评,爸爸简直是伟大极了。”“好,好,我要听听你的批评。只要你批评得对,我一定接受。”“爸爸,”杨琦亲热地叫了一声,“我可是真要批评啦?”“有什么客气?”“我说,爸爸,你什么道理都懂得,鼓励别人做救亡工作,可是你自己不肯参加救亡活动,是不是滑头呢?”父亲大笑起来,笑得咳嗽。笑过之后,他喝了半口温茶,说道:
     
       “嗨嗨,现在还没到老子动的时候呐。”“爸爸是个机会主义者!”杨琦小声说,他是那么的爱他的父亲,真想扑进父亲怀里,像十年前常有的情形一样。就在这一刻,他心中想道:“假若父亲跟方先生一样,多么好啊!”父亲虽然听清楚儿子批评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但他不仅没有一点愠怒,反而又快活地笑了。他了解儿子们都非常爱他,这爱是真爱,和两三千年传下来的孝道是根本不同的。
     
       儿子的批评虽然他不能同意,但他很高兴儿子所抱的那种热切的希望,即希望他也参加救亡活动。而且他对于他自己和儿子们中间一向所保有的和谐空气,非常满意,认为这是最标准的父子关系。在父子俩快活笑着的时候,母亲拿着弟弟们的合照相片,带着忧戚的笑容来了。
     
       “休看看,”她将相片递给儿子说,“这两个小东西,一穿上军装就变了样儿,看着野气多啦。”“真好玩,这两个小家伙笑得连嘴都合不住!妈,你看,他们在望着你笑哩。”杨琦叫着,让相片对着母亲的眼睛。“妈,你可别担心他们在前线上受折磨,你看,他们现在比从前胖得多了。”“琦,我问你,我想给他们寄点东西他们能收到吗?”“你要寄什么东西?”“寄几件衬衣呀,”母亲拉了拉儿子的折卷的领子说,“别的还能寄什么呢?他们从学校走的时候一定不知道多带衣服,多给他们寄两套衬衣衬裤,常常换洗着,也免得长虱子。”“真是胡操心!”父亲责备说,“十七八岁的孩子成大人了,你总是把他们当七八岁的小孩子看待!”“妈,你不用寄衣服,”杨琦接着说,“你寄点钱得了。要是他们需要衬衣穿,随时可以买,还用你寄去?”“我晓得他们可以买,”母亲说,“我是怕买的衣服穿到身上不一定合适啊。好吧。你今天就替我写封信,给他们汇点款子去!”“琦也在要钱,”父亲说,“你给他拿三十块钱。”“又要钱!每次要的钱都是贴补同学会跟讲习班,填不满的坑,我不给!”“妈,你偏心!”杨琦拉着母亲的袖口叫着,“快给我吧!妈,爸爸已经允许了……”“我还是不给!”母亲故意坚持说,“你爸爸允许给你钱你问他要!”“爸爸的钱都在你手里,”杨琦向母亲撒娇说,“你不给我钱我也往前线去!”母亲转过眼睛去望着父亲:“近来家中很缺钱,你为什么允许给他那么多?”“只要他用的正大光明,家中苦一点没关系。将来万一敌人打来,这个家还能保得住?”“这几天不都是说打了个大胜仗,日本人不会来了么?”“你听那些人们说梦话!”“别人说的都是梦话,只有你说的不是梦话,可是人们不说你是共产党,就称你是杨疯子!”母亲撇一撇嘴唇笑了,转过去望着儿子问:“少一点好不好?”“你要给多少?”“今天给你弟弟们寄钱要紧,我暂且给你十五元,明天早晨派老袁去集上卖粮食,卖了以后我再给你。”“好,真是好妈妈!”杨琦喜欢得跳起来,又把右手向鬓角一举,叫道:“敬礼!”“小疯子!”母亲笑着骂,“你爸爸是老疯子,你是小疯子,真是遗传!”父亲又放声大笑一阵,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母亲夺过相片说:
     
       “让我找个镜框把相片装起来,免得用手拿来拿去弄脏了。”她又注视着相片说:“要不是一个眉毛上有一颗黑痣,这一对双生孩子,连我也记不得他们谁大谁小!”父亲扭转头来说:“哎,我就怕他们将来结婚的时候,新媳妇会认错丈夫。”“放屁!用不着你做公公的胡操心!”老袁走来,站在门口,用围裙擦着手,告诉主人说早饭好了。母亲满心高兴,望着老袁问:
     
       “老袁,你听见他爸爸说的疯话没有?”在转回讲习班的路上,在一条僻巷里,杨琦和罗兰碰在一起了。
     
       她低着头在前边走着,一点也没有觉察出他在后边。他老远就望见了她,心中又惊喜又有点发慌。好几次他打算叫她一声,却一直没有开口,不但由于胆怯,还由于一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理。但是在迟疑了一刻之后,他终于加快脚步,追上罗兰,在她的背后“喂”了一声。罗兰蓦地一惊,扭转头来,满脸绯红,心中禁不住一阵狂跳,随后非常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惊呼:“哦!”杨琦也感到自己的态度蛮不自然,竭力想保持往日遇罗兰时那种落落大方的态度却不可能,不由得举起来一只手摸摸帽沿儿,摸出来一句话:
     
       “去哪儿啦,小罗?”“去看我姑母跟萍姐去啦。”罗兰回答说,把头又低下去,以便躲避杨琦的眼睛。
     
       “她们什么时候下乡去?”“本来姑母答应多住些日子,可是昨天晚上又变卦了,说不定明天就走。”杨琦又摸摸帽沿儿,走在罗兰前边(不敢同她并膀走),向天空望了一眼,喃喃地说:“天气慢慢热起来了。”罗兰机械地回答一句:“嗯,快到夏天啦。”于是两个青年人都感到有点窘,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又走了一段路,杨琦勇敢地停住脚步,转回头来说:
     
       “小罗,我有一个好消息,我弟弟们都跑到前线了。”罗兰蓦地一抬头:“他们都到前线了?”“都去啦,那两个小家伙!他们到前线以后才给家来了一封信,寄了一张相片……”“他们没有说前线上好不好?”“当然好!我也非找机会到前线不可!”“这几天县立男中跟女中又有大批人跑往前线,”罗兰说,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随即她低下头去,加了一句:“我也希望将来能到前线去。”“你父亲能同意么?”“他当然不会同意,我临走时不让他知道。”杨琦带着骄傲的情绪说:“我参加抗日救亡,我爸爸完全支持,上前线他也支持。”“你妈同意么?”“她当然舍不得我,可是在抗日大道理上她也明白的,听我爸爸的话。”“唉,你的家真好!我父亲要有一点民主思想就好了。”“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有各种各样的家庭,所以生活的道路色彩丰富。我爸爸受了“五四”的洗礼,他在青年时代崇拜的人物是蔡元培、胡适、陈独秀,你父亲就不同罗。”罗兰内心中感到遗憾,笑着问:“你猜我父亲崇拜谁?”“是不是崇拜蒋介石?”“还有呢?”杨琦想了想,回答说:“我不知道。”“你猜猜?”“孙中山?”“不是。”“是孔夫子?”“不是。”“我猜不出来。”“他很崇拜曾国藩!”杨琦点点头:“这我倒不知道。”罗兰接着说:“俺家中原先有一部木刻版《曾文正公全书》,后来又弄到一部南昌行营出版的铅印本,还有南昌行营出版的一本《曾胡治兵语录》,另外有一部石印本《曾文正公家书》。这就是他从前常读的书。其实,书架上放的《三民主义》和一套《中山全书》,他倒很少翻一翻。近一两年,曾国藩的书他也不看了,闲时便沐手焚香,恭楷抄写《金刚经》。”“你父亲为什么退隐之后,虔心信佛?”“不知道。”杨琦心中猜想,罗兰的父亲一定是在大别山“剿共”时候杀人很多,其中有很多是无辜良民,事过境迁,退出政界,回想当年,不免良心受到谴责,所以虔心信佛,以写《金刚经》为自己解脱。他对黄梅母女很好,也是这种心理。但是他知道罗兰的自尊心特别强,纵然是批评她的父亲,措词不慎也可能触犯她生气,所以他不敢把想到的意见说出。
     
       他们没有别的话说了,前后厮跟着向前走,可以互相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和很不自然的呼吸声。这时候,他们产生了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幻想着他们一道到前线去,在那充满着阳光与自由空气的原野上,在那含着诱人诗意的陌生地方,快活地工作和生活,像别的幸福的青年一样。他们越幻想,越兴奋,越觉得时代伟大,生活的前途也无限灿烂。杨琦被自己的幻想陶醉,忽然胆子大起来,咽了一口唾沫,回头问道:
     
       “小罗,你将来往前线去同谁一道?”罗兰完全猜出了杨琦的意思,回答说:“我还没有考虑,可能同小林一道。”“还有谁?”“黄梅。”“还有谁?”“还有几位女同学。”“没有男的?”“有一个男的。”“谁?”“你认识。”“是我么?”“是我二哥罗明。”杨琦大为失望,心中凉了。但是过了片刻,他明白罗兰在心中爱他,但口头决不流露,甚至作相反表态,这是她的性格,于是他又自我宽慰了。
     
       快到讲习班的时候,两个人好像有一种默契,不再谈话,也互不望一眼,杨琦故意走得更快,而罗兰故意放慢脚步,以便两个人很自然地逐渐分开,保持稍远的距离。一直到杨琦跳进了学校大门,他没有再回头一次,她也没有再抬起头来,只是各人凭着自己的耳朵和心中的眼睛去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罗兰知道杨琦已经进了学校,才毫无拘束地抬起头向前边望了望,用小手绢擦一下鼻头。“我刚才又不由得脸红了,”她不胜懊悔地在心里说道,“多没道理!”同时杨琦也在思索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她近来走路时总是低着头呢?他马上像发现了一个绝大的秘密似的,快活地回答自己说:“她在想心事,她有心事了!”当想着罗兰的心魂已经秘密地萦绕在他的身上时,杨琦感到了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幸福和骄傲,像孩子似地小声唱起歌来,像醉了似地觉得浑身飘飘然,差不多要腾空起飞了。
     
       他将十五元法币交给讲习班管理庶务工作的同志,并说明明天他还要送来十五元,然后去找张克非。他为自己有一个开明的父亲和一个贤良的母亲而感到幸福,但是他不由得同时想到罗兰和罗家情形,在心中叹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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