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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夜絮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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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风软花香的暮春之夜。上弦月像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躲在邻家院中的绿杨背后,怯生生地侧着一只眼睛向校园中窥望。校园中的树梢上,花枝间,春夜在极其神秘地、轻悄地、温柔地絮语着。从树梢上望过去,几颗幽静的明星倚着雉堞残破的古城头,像小姊妹们并排儿坐在一起,悄悄地谈论着天上的荒唐故事,生怕被别人听见。
     
       黄梅和罗兰怀着奇异的飘然心情,都不说话,亲密地依偎着,耳朵和鬓发互相厮磨,在花影间走来走去。黄梅穿着新做的草绿制服,戴着军帽;那一个穿着淡紫色的短袖旗袍,两个小辫子搭在肩上。罗兰差不多是无力地倚靠着黄梅,而黄梅像男性似地扶持着她的朋友。走到丹桂树下,她们仍然不说一句话,只交换了一个眼波,在微带凉意的青石长凳上坐了下去。这正是十天以前鲁辉扬和王淑芬所坐的那条石凳,如今她两个相偎相依地坐在上边。罗兰心中一动,一方面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方面好像是被一个知心人温存一样,心头上感到了朦胧的爱的幸福。虽然她分明是倚靠在女友身上,但在她空幻的陶醉中,这女友却成了杨琦,而非黄梅。她只觉两颊燃烧,心魂摇荡,连自己也不知道眼前的种种情景都非真实。
     
       当扶着罗兰在月色微明、花影轻摇的石子小径上走着的时候,黄梅只感到她自己很像是一个男性,十分有趣,心头上飘着春意。一坐在丹桂树下,想起来那晚上鲁辉扬和王淑芬也正像她们现在似地坐在这儿,也不由得脸颊一红,心头噗噗地跳了几下。她本来用右手搂抱着罗兰,罗兰像带着三分醉意二分瞌睡斜靠在她的身上,如今她赶忙把右手抽回,从身上把罗兰推开。罗兰像从甜蜜的梦境中被人推醒,怔了一下,索性又闭着眼睛向黄梅的怀中倒去。黄梅把罗兰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抚摩着她光滑的胳膊,悄悄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心思呀?”罗兰已完全恢复了理智,故意不说话,也懒得睁开眼皮,像一个在姐姐怀中撒娇的妹妹似的,她装做睡熟了,轻轻地扯着鼾声。
     
       黄梅推一下她的女友说:“好好告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心思?刚才为什么那样烦闷?”“别同我说话,我已经睡着了。”罗兰合着眼皮,故意扯着轻轻的鼾声。
     
       “啊,原来你已经睡着了!那么你梦见谁了?”罗兰装做没听见。停一停,黄梅俯下脸去,凑近她的耳朵说道:
     
       “那天晚上,鲁辉扬和王淑芬就像咱们这样儿……”“讨厌,你想死了!”罗兰一骨碌坐起来,半嗔半笑地望着黄梅的眼睛说:“你只会记得这种混账事儿,不害羞!”黄梅红了脸,挤挤眼睛:“难道你已经忘了么?”“讨厌!”罗兰的脸颊也飞红了,一面笑着,一面扬起手来装做要打的样子,骂道:“人家的事情与你什么相干?你倒是心里边念念不忘!”“我是想着,想着,假若我是个男的……”“混蛋!”罗兰把嘴一撇:“别想疯了,你下一辈子也不一定托生成男的!”黄梅又搂抱着罗兰的肩膀,顽皮地笑了起来,小声说:
     
       “你心里想得比我多,却不让别人知道你想些什么;我是心里想得少,嘴里说得多。咱们俩恰恰是反个过儿。”“黄梅,你想什么问题都太现实,这一点我不赞成!”“想问题现实一点有什么不好?”“我认为现实的昧儿淡一点,空灵一点儿才有诗意。”“小姑……”“你怎么又叫我小姑了?不能改变称呼么?”“啊,我起小叫顺口了,以后坚决记住不再叫你小姑了。
     
       ……罗兰同志,你是富里生富里长,从来不关心柴米油盐,不知道饥寒困苦。如今已经到了荒春,乡下人十户有九户没有粮食吃,还要应付乡保长不断来催逼各种各样的苛捐杂派。
     
       乡下小百姓见天遇到的只有苦难重重的现实,没有空灵。”“够了,够了。我就不爱听政治课。”“这不是政治课,是现实生活。”“你讲完了没有?”“还有几句话就讲完了,你听不听?”“好,你讲吧,反正今晚上的好兴致都叫你破坏完了!”黄梅笑一笑,接着说道:“日军占领我们的东三省,这是现实。日本发动了大规模的侵华战争,这是现实。日军每到一地,屠杀中国人民,焚烧村庄,强奸妇女,这是现实。光在南京城,日军就屠杀了几十万没有反抗能力的中国人,这是血的现实。空灵在哪儿?你所说的空灵看不见,摸小着,大概只在你的想象中有!”“好了,好了。咱们今晚不谈这些好不好?”“好,不谈了,你别生气。”她们都不再说话,继续坐在桂树下,欣赏春夜小院中的幽静月色。虽然黄梅依然搂抱着罗兰的肩膀,罗兰依然紧靠在黄梅的身上,但是罗兰的情绪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充满着超脱于现实之外的诗意了。过了一阵,罗兰从石凳上站起来,拉着黄梅说道:
     
       “咱们到荷花池那边去坐。”“地上有露水,坐这儿不怪好吗?”“我讨厌这地方。?
     
       “小林讨厌这地方还有道理,你何必讨厌呢?”“这地方不干净。”“这有什么关系?别人幽会过的地方为什么这样惹你讨厌?嗨,你这个人真是古怪!”“反正我不高兴坐在此地,你愿意你自己留下好啦。”罗兰坚决地往荷花池那边走去,黄梅只好同她一道,但心里却觉得有点好笑。
     
       到了荷花池边,她们各自掏出花手绢摊在潮湿的青草地上,膀靠膀坐在池边。这池子只有四五丈长,两三丈宽,荷叶稀疏,一弯新月带着繁星落在池中,幽静地闪着银光。黄梅望着水面,回想着半个月来的讲习班生活,活泼而紧张,愉快而幸福,日子就像是闪耀着朝日金光的波浪,迅急地、忙碌地、一浪紧推着一浪地奔流过去。想着想着,她感到十分兴奋,凑近罗兰的鬓边问道:
     
       “罗兰,你看我比起才来的时候,不足长进得很多吗?”罗兰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因黄梅的话而想到自己身上,感到一种漠然的空虚和悲哀。
     
       黄梅又说道:“我觉得我以往十几年的日月全是虚过,这半个月来的生活才真是生活。半个月中我在知识上的进步比我上几年学校得益还多。真的,你批评批评我,我到底怎么样7”“你,又用功,又聪明,又能干,”罗兰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望着池中的纤月和微微动荡的星光怅然一笑。
     
       “见鬼!我请你给我个正确批评,谁请你往我的头上戴高帽子?”“我说的是实话。”罗兰转过脸来接着说:“你同张茵都是这伟大时代的新女性,小林也可以,只有我不配。我什么都明白,但是我……”“你为什么说自己不配做个新女性?这不是故意挖苦我跟张茵、小林么?”“你不了解我,黄梅。”罗兰低下头叹了口气,“只有我萍姐一个人了解我,她只恐怕找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会自杀。”“见鬼!你为什么这样悲观?”“这不是悲观。萍姐说我同时代很不凋和,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深刻。”“不调和是不是矛盾?”“也算是矛盾吧。”“有矛盾才有发展,问题是在你怎样克服这种矛盾,使自己向确的路上发展。你想,哪个人的思想上没有一点矛盾呀?”“你又满口术语起来了!黄梅,将来叫你嫁给个哲学家才好呢。”黄梅推了罗兰一下,说:“俺将来多读书,自己做哲学家,偏嫁一个不懂哲学的人,好让他低三下四地向我求教。”“不要鼻子!”罗兰被逗得笑了起来,又说道:“人家一肚子烦恼,你偏偏爱说笑话!”“不叫你笑一笑,我真怕你要跳进花池里自杀呢、,告我说,罗兰,你为什么近来总是忧忧郁郁的?是不是为着恋爱苦恼7”“别胡扯,我永远也不会恋爱!”“真的,你悄悄告我说,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到底,罗兰--你看,我现在真不再问你叫小姑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老使你不高兴?你只告我一个人说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为什么不快活;原因很多,我自来没有分析过。”“你真是古怪!算了,我也不白问你的心思了,反正日后我总会知道的。现在我同你说个笑话儿,你愿意听么?”“什么笑话儿?”“从前呐,”黄梅快活地开始说,“我恨你跟萍姑恨透了,连想起你们时也要咬一咬牙的。谁料到咱们会变成亲密的朋友?还有你二哥,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变得这么好,这样的叫我敬爱!”“你爱他吗?”罗兰突然拦住问,鬼祟地眨着眼睛笑。
     
       “该死!”黄梅照罗兰的背上打了一拳,骂道:“人家同你说正经话,你偏往一边胡扯!”“那么是我听错了。嗨,真讨厌,叫我只高兴半截儿。”罗兰笑了一阵,又问道:“你猜我二哥在这些女同学中喜欢哪一个?”“我管他喜欢哪一个!我们还是说正经话吧;你要是不让我说正经话,我可要走了。”“好,好,你就说正经话吧,我再不淡我的二哥了。”“我又没禁止你谈他,你的话何必带刺儿?你看我不敢把你甩在这里走么?”黄梅一面说着一面装做要站起来的样子,罗兰赶忙拖住她的一只胳膊,要求说:
     
       “你看,我刚刚快活了一点儿,你就要走。旱知道你是这样,我也不拉你来了。”说毕,装做生气的样子,把嘴唇噘了起来。
     
       “我说句正经话,”黄梅说,“从前我以为敌人永远是敌人,朋友永远是朋友。现在我才知道朋友也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可以变成朋友。问题是看斗争的目标是相同,还是相反。
     
       现在是民族利益高于一切。昨天张茵……”“你是要对我讲书么?”“别打岔。--昨天张茵说的对,革命是最崇高、最神圣的事业,只有在这事业上,人和人才能真诚地相亲相爱,相救相助,生死同心。罗兰,你如果能同革命事业打成一片,我想你决不会自己烦恼、苦闷、叹息、悲观。你越是把自己同革命事业隔离,你的灵魂就越是变得孤独、寂寞。真正的快乐是从胜利和希望中产生的,而胜利和希望都是人们自己创造的。
     
       我说的话你相信么?”罗兰点头说:“当然相信。”“我自己永远是乐观的,”黄梅继续说,“天大的不痛快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什么挫折磨难都经过,在大风大浪中长了这么大,要是同你一样,岂不早就不自杀也要忧愁死了?我的眼睛永远是望着光明的将来,将来的世界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丝毫没有疑问!”罗兰不说话,只望着黄梅笑着,不知心中究竟是怅惘还是感动。黄梅咽下去一口唾沫,越发兴奋起来,说道:
     
       “我时常想着,假若世界上的人没有受压迫的,没有受生活折磨的,都能受合理的教育,发展自己的天才,贡献自己的能力,这个世界不知要被创造得多么好呀!”罗兰带几分感慨地小声说:“你真是乐观,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我对于未来世界的希望毫不怀疑,只是我本身有许多弱点,带给我许多苦恼。我想我将来换换环境,也会变得同你一样的。”“你快点变吧,罗兰!我们都佩服你的聪明,只要你再充实充实生活,将来一定有很大成就。杨琦先生们都说你如果向文学方面发展,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女作家哩。”“别听他们背着我胡说!”罗兰骂了一句,同时用肘弯向黄梅身上推了一下,但实际上她的心中忽然充满了快活和骄傲,忍不住从嘴角流出来一丝微笑。“你什么时候听杨先生们谈论我?没有骂我吧?”“昨天杨先生同罗先生一道谈起你来,我同张茵也在场,他们都说你很有希望,只是心中有许多矛盾。”“谁说我心中有许多矛盾?”罗兰急忙问道,呼吸有点儿急促起来。
     
       “都是这样说。杨先生说得最有意思--”“讨厌!他说我什么了?”“他说的话像作诗一样,你让我想一想。”“你真是讨厌!”罗兰又骂了一句,“反正不是好批评,我不爱昕他的!”但她的眼睛却盯在黄梅的嘴上,焦急地等待着她重述出杨琦的话。停一停,她又忍不住催促说:“你想起来了么?”“想起来了,”黄梅点着头笑了一笑,“他说:‘小林微笑的时候多,罗兰忧郁的时候多。’他还说:‘罗兰就是在快活时候,细看来眼睛里也常常含着忧郁,这种忧郁情绪,像月色一样朦胧,像浮云一样来去无踪。’你听听,不是像作诗吗?”“他对我观察得多么仔细!”罗兰想道,却看着黄梅说:“这话有什么可笑?你再笑我就……”一语未了,忽听有谁在宿舍院里叫道:“罗兰!罗兰!”罗兰没有回答。小林的声音在花园门口也叫了她两声,随即带着怀疑的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
     
       “奇怪,小罗跟黄梅躲到哪儿去了?”黄梅看着罗兰,悄声说:“小林同谁在找你哩,怎么不答应?”罗兰摇摇头,叫她的朋友不要做声。一会儿,小林的声音又在教室院中叫了两声,就不再听见了。
     
       黄梅说道:“也许小林找你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寝室好啦。”“管她呢。反正是星期六,明天没有功课,我们在这儿清清静静地多玩一会儿。”停了片刻,黄梅又说道:“罗兰,你看我,我整天跟同学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有话就说,该笑就笑,一点忧愁的时候也没有。你呀,你近来为什么不好好儿玩一玩?你常说你心里烦闷,玩一玩不就没有烦闷了?”黄梅用闪着光辉的眼睛望着罗兰,等待着她的回答。罗兰又没做声,从嘴角露出来一丝苦笑。她非常了解自己,认为自己的痛苦几乎是不可解脱的,在很小的事情上都表现出她的悲剧性格。即拿闲玩来说吧:黄梅入讲习班不过个把星期,就无拘无柬地跟男同学们打闹起来,她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自然,不带半点儿做作或轻佻;林梦云虽不像黄梅那样,但如有男同学跟她打闹着玩,她也并不拒绝;只有她罗兰自己,表现得特别矛盾,平白的自己惹出来没有道理的烦恼。她每次看见男女同学们在一块儿打打闹闹,一方面觉得他们玩得过火,一方面又满心希望自己参加进去;但如果男同学们有谁同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会马上脸红起来,碰给他一个钉子。她仿佛有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灵魂要求她尽量保持少女(而且是大家闺秀!)的尊严和含蓄,另一个灵魂要求她随和一点。
     
       或者说,一方面她把自己弄得孤独,一方面她又不能忍受孤独所给她的寂寞之苦。“一个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矛盾呢?”她用一种谴责的口气在肚里问自己,同时心头上生起一种弱者的悲哀。
     
       黄梅等不着回答,又继续说道:“我说,罗兰,我们生在这个时代真是好!”“啊?”“你想一个人要是生活在平凡的时代,平凡地活了一辈子又平凡地死去,多么见鬼!”罗兰并不看她的朋友,仿佛只是在注意听着那从辽远的旷野里传来的催耕鸟的持续叫声,慢吞吞地说道:
     
       “不要谈了,我们回寝室也好,看小林找我干嘛。”“你真是!你为什么忽然又烦恼成这个样子,”“我没有什么烦恼,”罗兰凄然一笑,“快站起来走吧。”“你一定有什么心事,”黄梅用肯定的口气说,“别诳我!”“你是瞎猜的。我什么心事都没有。”“我不信,你的心事都表现在眼睛里和眉毛上,你当我看不出来?”“我不过觉得愤恨……”“愤恨哪一个?”“愤恨一切人,也愤恨我自己。”“为什么?”“不为什么。”罗兰眼睛湿润,喃喃地加了一句:“我不知道。
     
       黄梅不再问什么话,拖着罗兰从草地上站起来,同时捡起来已经大半湿了的两条花手绢,缓步向女生寝室走去。上弦月落下古城头,花园中变得昏暗了。
     
       林梦云坐在寝室中,正伏在桌上写日记。她听见黄梅和罗兰走进屋来,忙合住日记本,抬起脸孔来说道:
     
       “小罗,刚才你家有人来找你回去,说是你父亲叫你的。”罗兰沉吟了一下说:“没有什么事呀?我不信。”“我诳你有什么好处?”小秫说,“刚才你没听我前院后院的到处叫你吗?”“听是听见了,我怕你是同我捣鬼哩。”“信不信由你。我只管把消息转告你,你不愿回去拉倒。”罗兰顾不得找她的手电筒,立刻匆匆跑出寝室。林梦云目送着罗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以后,对黄梅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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