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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清明节的一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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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这一天,天气特别明媚,真个是万里无云,一片蓝天如海。吴寄萍的请吃饭订在正午,因为她知道这一天讲习班下午投课,大家可以痛快地玩耍半天。一吃过早饭,罗兰就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巴不得立刻上完课,一步跳到她表姐那里。在课堂上她一直面对着黑板胡思乱想,想着表姐的过去和现在,表姐的小孩子,表姐的爱人胡天长,又想到她的表弟吴寄芸,以及她和表弟们的童年生活。好容易等到上完课,她赶忙又是找张克非和罗明,又是邀她的女朋友,只恐怕别人耽误了一刻工夫。后来当动身时候,她忽然感到遗憾地咬一下嘴唇,对小林说道:
     
       “今天要是下一点蒙蒙雨才好呢。”“我就讨厌下雨,”小林说,“一下雨就满地稀泥,别想穿一双干净鞋子。”“可是清明节下一点小雨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你不怕踩泥吗?”“古诗上提到清明时节常常是下雨的,我说的是今天若能够多少下一阵蒙蒙雨,咱们走在雨地里才格外的富于诗意。
     
       要不,怎么会像是清明节呀?”林梦云拉着罗兰的手安详地微笑着,不说话了。两个女孩子鬓发拂着鬓发,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地说话,亲呢得像绞在一起的双股麻糖一样。黄梅在背后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对罗兰说道:
     
       “前天才下过雨,田里水满满的,一点也不旱,你又想要雨了!”“我只管下雨有趣味,”罗兰回头反驳说,“管他田里旱呀涝的?”“旱啦不收成,涝啦也不收成,不收成吃什么?叫老百姓喝西北风过日子?”罗兰说:“不是说‘春雨贵似油’,下得越多越好吗?”“稻子不怕下,可是下得多了也会烂秧。还有下多了雨,桃子跟别的果木都要吃亏。还有,”黄梅嗝斗一声咽下去一口唾沫接着说,“今年打春早,气候暖,早麦都快扬花了;再下十天半月的连阴雨,别的不说,早麦就不能保险。”“你别哄我,麦子哪可就快扬花了?”“咱这儿旧历四月初就能吃新麦子,为什么不是快扬花了?”“你才是顺嘴胡说哩,”罗兰更不相信地笑着说,“在省城上学的时候,我常到城外玩,像这样时候,麦子还不过膝盖儿高呢。”“哼,亏你还是大别山脚下的人!真是城里姑娘,不知道咱这儿啥时候长啥庄稼!省城的郊区怎么能跟咱这儿比?一则那里靠着黄河边,气候冷;二则沙土地不长庄稼,咱这儿麦苗儿漫住老鸹时候,那里麦苗儿还盖着被子做梦呢!”“你听听黄梅,”林梦云笑着插嘴说,“她对于乡下事情知道得多么清楚!俺家在乡下也有田地,一年半载,遇机会时,我也到乡下玩玩,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有一次我把稻秧子当做韭菜,惹得佃户们都笑了起来。”黄梅和罗兰听了她的话也都笑起来。笑过之后,罗兰对小林批评黄梅说:
     
       “黄梅哪儿都好,就是一谈起话来都扯到实际问题上,是个现实主义者,缺少诗的趣味。”“我才不爱那些空想出来的诗哩。”黄梅笑着说,向正从后面赶来的张茵挤着眼睛。
     
       “别要抬杠了,”张茵向她们大家说,“吴寄萍快等得不耐烦了。”四个女孩子走出大门不远,碰见小丫头春喜喘着气迎面跑来,两个脸蛋上热得鲜红。她特意来叫黄梅即刻到家里去,因为她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黄梅和罗兰听了都非常高兴。不过黄梅想了一想,恐怕见过母亲后再赶到吴寄萍那里时间来不及,便对春喜说道:
     
       “你回去告我妈说,就说吴表姑叫我去吃饭,一吃毕饭我就回来了。”“不行呀,她叫你立刻回去呢。”春喜拉住黄梅的袖管,又说:“黄大娘说近来乡下忙,在城里不敢耽搁,下午还要走哩。”黄梅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先往罗兰家去瞧一瞧母亲。她对同伴们说道:
     
       “我去见见我妈,马上就赶来,要不了半个钟头。”“快点赶回来,”三个女孩子一齐说道,“越快越好!”罗兰把春喜叫到跟前,对着她的耳朵咕唧几句,又抬起头来向黄梅说道:
     
       “黄梅,见你母亲时就说我问候她,清她下午不要走,来咱们学校玩玩。”黄梅答应一声,不知母亲有什么急事进城,心中七上八下地,厮跟着春喜跑了。
     
       黄梅的母亲头上缠一块家机布老蓝首帕,身上穿一件毛蓝洋布的半旧布衫,宽松松的,在乡下人看来是所谓“半时半古”式样。她腿上穿一条宽大的八成新蓝白线棉布裤子,扎一条宽宽的黑腿带;脚上穿一双毛边厚底黑布鞋。虽然是乡下做活人,但因为她在靠铁路的城市住过,尤其是因为在一个教会女学校做过几年女仆,乡下的“村气”毕竟去了不少,不晓得的一定会说她是一位乡下地主家的老板娘。
     
       她来到罗家以后,先往上房去问了老地主罗香斋的好,谈一阵家常闲话,又走到罗香斋的大媳妇屋子里。老妈子给她一根旱烟袋,她一面吸着烟,一面同罗兰的嫂子谈话。这位少奶奶,名字叫做李惠芳,曾在本县里读过初中,思想上半新半旧,过于对丈夫温柔服从,到现在结婚不过五年,已经在罗照手里成了一个可怜的牺牲者,亲戚邻居中没人不说她为人太好,背地里替她叹气。一连两夜,罗照都在本城几个赌博场和半掩门子那里鬼混,今天五更鼓里才醉醺醺地脚步踉跄地跑回家来。李惠芳不但不同她丈夫吵闹,反而温顺地替他脱去了鞋袜和衣服,照料他喝了两杯开水,伺候他在自己旁边舒舒服服地睡下。清早一起床,她就叫奶妈子把小孩子抱了出去,掩好房门,整一晌不让小孩子回到屋来,也不让猫进来,免得把她的丈夫惊醒。如今黄梅的母亲同她坐在院中石榴树下谈话,也是用很小的声音,连磕烟锅都只敢在手心里轻轻磕着。
     
       黄梅的母亲看见李惠芳的眼窝子比两月前塌下很深,而且发暗,心中也着实替她难过。只是因为罗照在里间睡着,黄梅的母亲也不敢随便乱问,只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话,等待自己的女儿回来。
     
       一看见她的女儿跟春喜一道跑进院来,母亲差不多吓了一跳,愣怔着不敢说话。黄梅三步并成两步地跑到母亲跟前,笑嘻嘻地大声叫遭:“妈,你来了!”母亲开始笑起来,连忙摇了摇手,向西厢房指一指。黄梅会意,看着李惠芳伸伸舌头,小声问道:
     
       “大叔还没有起来?”“走,咱们到前院说话去,”母亲站起来小声说,“别把你大叔惊动醒了。”“不要紧的,”李惠芳拦住说:“就在这儿说话吧。”“不啊,”母亲说,“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还是到前院去说话方便。”母亲把旱烟袋靠在门墩上,拉着黄梅向前院走去。李惠芳一则怕母子俩要说体己话,二则还要到厨房去照料一下,没有跟她们一道出去。母亲走出过厅时顺便拉了一把小椅子放在一株杏树荫下,自己坐在小椅上,让女儿紧挨着她的膝前站着。她仔细地把女儿从头到脚端详着,用手拉展了女儿的制服袖子、前襟、后襟,掸去裤腿上的干泥和灰尘,随后用慈爱而担心的眼光注视着女儿的眼睛问道:
     
       “你怎么穿这套衣服啊?”“这是俺们的制服,是罗先生替我出钱做的。妈,你看我穿上制服后不是格外显得精神吗?”“唔,有精神嘛。可是,是哪个罗先生?”“罗兰她二哥二少爷。”“你问他叫二叔,别学得不懂事!”母亲小声说,把脸拖下来。
     
       “他现在是俺们的先生,当然叫先生。”黄梅天真地笑着说,“连罗兰现在也逼着我问她叫名字,不让我再问她叫小姑了。”“哈,你们简直要疯了!”母亲紧握着女儿的手腕,声音越发放低,叮嘱说:“你小姑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可别没大没小地顺口胡叫。咱家人老三四辈种人家罗宅的田地,以前吃的住的都靠着人家。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是从你老爷那一辈儿就规定好的,怎么好随便更动。如今咱娘儿俩虽然不种罗宅的田,可是第一层你舅舅家还没有丢地,第二层你眼下来城里上学还全凭二少爷同小姑关照……”“别说了,好不好?”黄梅拦住她母亲的话头说,“前几年你还不是这样子,在舅舅家里一住,把你完全住变了!”母亲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变,是世界变得太快。你们现在闹的把戏叫俺们老一巴掌都不懂了。”黄梅看见母亲的表情不似刚才喜欢,赶忙拿别的话岔开她,问道:
     
       “妈,你为什么到得这么晚?”“老了,”母亲忧郁地回答说,“看见坡子就腿发软,一年不胜一年了。”“可是两月前咱们那次进城来,不是半晌就到了么?”“傻孩子,今儿是清明节呀。”母亲又叹口气,眼圈儿微微一红。“我先到你外公外婆坟上烧了纸,又给你爹跟你哥们烧了纸,日头已经很高了。吃了早饭才从家中动身,还背了两只母鸡--算给体罗大爷带点小礼物--所以就走了半天。”“我听说你下午还要回去?”“你大表嫂快要生孩子,你舅母又在病中,我前几天就说要来,她拖住我不肯放手。可是不来看看你,我又不放心,少不得当天来当天回去。学不要上了,梅,你跟我一道回去好不好?”“奇怪!在舅舅家闷了两年,可出来找个读书地方,比从前在中学时进步得快十倍也不止,还不到半月光景,为什么又叫我不要上学了?”“妈不放心,妈现在只剩下这一块心尖肉。”“有什么不放心的?总共离开你只有二三十里远,想见面还不容易?”母亲沉吟了一下说:“容易固然也容易;可是从前你哥哥们都在我眼皮下边,说变就变,我怎么得知道?我从前盼儿子,盼着盼着,一个个背着我闹革命,闹暴动,等我知道时木已成舟,鸟已出笼,收也收不回,管也管不住了。你爹跟你哥哥们一个个给人家打死,连尸首也不能让我见一见……”母亲开始哽咽起来,用袖头擦着眼泪,停一停,又继续说道:“你想,近六七年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家没有了,人死绝了,我拉着你从死里逃出去,讨饭逃到铁路上。也不知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差不多是净人儿逃出去,腊月天你赤着两只小脚,手脚都冻烂,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棉袄儿……”“妈!不要说了!”黄梅瞧着母亲叫了一声,心中很难过。
     
       “大雪天我们困在一座破庙里,”母亲继续说,“一连三四天出不得门,肚子又饿,身上又冷,母女俩抱在一起,冻得上牙打着下牙哒哒乱响。篮子里只剩了半碗小米稀饭,已经冻结成一块冰凌。妈叫你吃你不肯吃,你叫妈吃,母女俩二人抱着哭了起来。夜里,妈见你饿得可怜,哄着你把稀饭带着冰凌块子吃下去;你起初不肯吃,等妈吃了几口,你才吃了。太阳出来以后,妈拉着你从庙里出来,平地上雪漫着你的膝盖,好容易才连滚带爬地下了一个高坡,走到一个小镇子上。可是过桥的时候,因为你的腿脚都冻木了,又饿得头晕眼花,一个不小心,妈没拉住,你噗通一声掉到河里……”母亲越回想着过去的事情越伤心,不能再说下去,眼睛望着砖地抽咽起来。黄梅回想到过去的遭遇,难过得像乱箭穿心,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母亲,蹲在母亲膝前,泪珠在眼眶中骨碌碌滚着。过了两三分钟,还是母亲先收住哽咽,擦了擦眼泪,叹一口长气,哽咽说:
     
       “梅呀,过去的苦日子你总还记得,不用对你再说了。你要听妈的话,别走错一步路。常言说,要儿要女防备老。我的两个儿子都为闹革命被杀了,只剩下你这个闺女啦。妈盼望你长大,盼了这么多年,万一你有一点儿差池,叫妈的盼望变成了笊篱打水一场空,倒不如叫妈早点儿死去的好!”黄梅安慰母亲说:“妈,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别自己找难过了。”“要得妈放心,”母亲抚摩着她的胳膊说,“除非你同妈一道回乡下去。”“你老人家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听说城里有人说你们学校的闲话,说学校不好。”“谁说俺们的学校不好?为什么不好?”“妈虽然没学问,”母亲慢声说,“可是妈的经验多,你别拿话来哄我。”“真是!谁哄你了?”黄梅急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母亲。
     
       “做抗战工作,又不造反暴动,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一进城就昕到了闲话。”“什么闲话?你老人家别听风就是雨的!”黄梅咕嘟一下嘴,又拉着母亲的手愤愤地问道:“妈,你听了谁的闲话?怎么说的?你先告我说这话是谁说的,叫我看他说的有影儿没有影儿。妈,说呀,你听见了谁的闲话?”“你罗大爷就说你们的学校不好,提起来不住摇头。”“你听他胡说!他是……”母亲吓得忙摆摆头,同时伸出巴掌向她的头上扬一扬,做出要打的姿势,不准她再说下去。但黄梅有了话哪里肯半吞半吐,见母亲这样,越发急起来,赌气说道:
     
       “他是封建余孽,死也不同情进步青年,请妈以后不要理他!”“我的小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要吵得罗大爷听见么?他老人家也是好意……”她一面说着,一面向过厅门口扭扭嘴,恰看见李惠芳已经在门[1站着听她们说话。母亲骇了一跳,连忙把话打住,勉强站起来向李惠芳赔笑说道:
     
       “你看她多犟,越长越不懂事了!你大婶儿可别见怪,她一向是有嘴无心的。”“哪里话,”李惠芳忙走近来笑着说,“黄大嫂连我也认错了。她说得很是,差不多算是替我说的。这屋里除掉她二叔,谁的话你也别信。老头子人虽然正派,只是思想太旧,有时固执得要命。至于俺们那一位,枉披了一张人皮,就不做一点儿人事!”黄梅本来在望着李惠芳发笑,听完她的话就赶忙从地上跳了起来,向母亲顽皮地说道:
     
       “妈,你听听,你到底信谁的话呢?”母亲的心中稍安,说道:“你大婶儿说的也是,只是老东家既是说你们的学校不好,总是你们自己有惹人挑剔的地方,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我也是不能放心。”李惠芳笑着劝道:“黄大嫂,依我说你不要管她。你应该任着她这样发展下去,免得活活地把她的前途葬送。我要不是吃亏结婚早,有一个孩子绊住脚,现在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窝囊气。都一味地听从老人的话,规规矩矩地做好人,有什么好处呢?”说着,她的眼睛就潮湿起来,轻轻地叹一口气。
     
       一只老母鸡了个蛋,在内院里咯哒咯哒地乱叫,引得两只鹅也拉长颈子一递一声地叫了起来。李惠芳怕惊醒她的丈夫,慌忙跑进去把鸡子和鹅赶到后院去。黄梅的母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拉着黄梅的手,把她通身上下又打量半天,又安慰又不放心,嘱咐说:
     
       “梅,妈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你可剐瞒着我偷偷地去当女兵啊!”“见鬼,又是昕些谣言!你啥时候看见过女兵了?”“上一次来城里我看见好几次,说是从广西开来的。”母亲回答说,同时细察看女儿的脸上神色。
     
       “那些都是做政治工作的,并不拿枪打仗。”“我不管打仗不打仗,只求你别一时高兴跟着人家走,把妈舍了。”黄梅急着要往吴寄萍那里去,哄着母亲说:“你放心,我不会参加的。”“可是你为什么现在就穿上军装了?”“妈,你老人家真糊涂!我不是告你说过这是学校的制服么?”“学校制服怎么会跟军装一个样儿?”“嗨!现在是抗战时期,不管男女,穿军装是时兴啊。”母亲有八分放下心来,展开眉笑了。她拿着女儿的一只手看了看,用鼻子哼一下,慈爱地责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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