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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罗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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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是人生如此,就连整个宇宙的变化说来,何尝不是一方面看来是实实在在,一方面不免有点儿空幻?所谓星云,和无数的灰星儿比起来,不也是很相像么?至于人与人的关系,一切爱情,友谊,同志,家庭,也无不是在捉摸不定中不住变化。生活好像做着一场梦,将来梦醒时,回头一想,不过多增一点儿怅惘和空虚之感。想到这里,罗兰心乱如麻,不觉轻轻地叹口长气。
     
       过了一会儿,她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出了半天神,才穿上鞋跳下床去。把被子随便一叠,往床头上边一撩,然后把房门打开,端着脸盆往厨房走去舀水。经过教室前边,她看见黄梅和林梦云正同着一群男同学在一起高谈阔论,她没有向她们打招呼,她们也没有注意到她。她端着水回到寝室,洗漱毕,偷偷地打开床下放着的手提皮箱,拿出来上等的香粉抹在手心,赶忙把香粉盒放回原处。坐在桌边,对着镜子,生怕别人看见,连二赶三地把香粉搽在脸上。搽过之后,怕露痕迹,她又用于毛巾仔细地擦去粉多的地方,使粉色同肉色分不出来。然后,她又向手心中滴一珠清水,将余留的香粉溶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搓了一阵。她久久地欣赏着镜中的美丽面孔和匀称的上身,微微突出的少女胸部和两只柔软白嫩的小手,好像欣赏一件名家的雕塑或绘画,感到一种十分满足的快乐。但继续欣赏下去,她不由得云天雾地的幻想起来:一会儿她想象着将来会发生的恋爱生活充满着幸福和神秘,一会儿叉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传奇故事中的薄命才女,经历着曲曲折折的不幸遭遇。因此,她忽然一阵脸颊飞红,呼吸短促,心头狂跳,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但是禁不住还是胡思乱想。她这样对着镜子,出神了很久一阵,才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慌忙推开镜子,站起身来。
     
       “小罗,”林梦云在窗外叫道,“已经上课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铃声?”刚才曾经从她的窗子外摇过两遍铃,不过铃声都像是在辽远的旷野中响着一样,她不曾感觉到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听过后也就忘了。如今被小林一叫,她恍然想起,赶忙寻找铅笔和笔记本子,并且掩饰说:“我以为杨先生出去,呢。”说着就跑出寝室,随林梦云一道往教室走去。
     
       杨琦和罗兰的哥哥罗明是大学同学,且系孩提之交,感情极好。他多才多艺,尤其对文艺的天分和兴趣都很高,除经常画画外,偶然也写一首诗或一篇小说在报上发表。近一个月来,罗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地觉得他可敬可爱,连一点细微的动作都比别人多带有几分意味。她看见所有的男先生和男同学总觉得顺眼的很少,即便是她认为大体上顺眼的,也不免有一些使她不能够满意之处;只有杨琦在她的眼睛里是一个找不到缺点的人;即便有一二缺点,不是微小得无足挂齿,便是因有这微小的缺点更增加他的可爱。一天不见杨琦,她觉得生活中像缺少了什么似的;见了杨琦,她又尽可能地躲避着他的眼光,故意装做一种十分疏远的冷淡神气。她常常生出许多幻想,近来特别爱幻想着神秘的恋爱生活,充满了诗的场面。而每次幻想时候,她都把杨琦想象成她自己的恋爱对象,把全部爱情都灌注到这个影子上面,仿佛她同他真是在恋爱一样。好像杨琦就是西洋童话故事中的英俊王子,而她就是忠贞不二的公主。可是杨琦一点也不知道他在被罗兰爱着,一向只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对她的学习特别关心罢了。
     
       当罗兰随着林梦云走进教室时,杨琦已经站在讲台上,摊开他的讲授大纲了。他看见林梦云和罗兰进来时把话停一停,含笑地看着她们坐定之后,才开始讲课。他这一堂课讲的是怎样做宣传工作,讲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起初罗兰低着头专心听讲,一面听一面记着笔记,后来她觉得杨琦不时地拿眼睛看她,她的心就不能专一起来。她不敢看杨琦的眼睛,但又忍不住渴望想看他一眼,每每趁着自己抬头或转脸时候,或趁同学们发问或发笑时候,她禁不住向他的脸上偷瞟一眼。
     
       倘若偶然和杨琦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便立刻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心中又害怕又荡漾着幸福滋味。她不能安心地记笔记,甚至连杨琦在讲些什么,同学们问什么问题,为什么忽然发笑,她一概没有留心。杨琦在讲课时爱说“所以”,这差不多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所以”一下。罗兰虽然不能专心一意地听他讲课,却从不曾打耳膜上滑掉过一个“所以”,这一个词儿对她特别有趣,也特别容易钻人脑子。每逢杨琦在讲台上无意中说出来一个“所以”,她就像有意又像无意地记一个“所以”在笔记本上;当没有“所以”出现时候,她就在本子上画着图画。罗兰有一种天生的绘画才能,虽然她没有学过绘画,但只要高兴,她可以三笔五笔画出来一个人的头部,轮廓和神气差不离儿。她现在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随手胡画,画满了大半页,不提防被旁边坐的小林看见,对着她悄悄地笑了起来。
     
       她骇了一跳,向小林望了一眼又看看自己的笔记本子,发现自己在本子上画了许多双姿势不同的穿着皮鞋的脚。罗兰的脸一红,勉强对小林笑了一下,立刻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纸蛋儿,抛到地上。但又怕别人拾去,忙又弯下腰捡了起来,装进口袋,从地上捡起纸蛋儿时候,顺便偷偷地向杨琦的脸上瞟了一眼,看见杨琦注意到她的举动,她心中一虚,以为杨琦什么都看清楚了,立时羞得连脖子也红了起来,心口通通地跳个不住。
     
       下课时候,罗兰巴不得抢在头里,一步就逃出教室。但一见杨琦匆匆地下了讲台向门口走去,她只好索性慢走,免得和杨琦碰在一起。谁知杨琦走到门口时候,许多同学把他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地方上新近发生的问题。本来没有什么可问的同学们因爱听杨琦说话,也围上来凑热闹,把教室门口拥挤得水泄不通。罗兰挽着黄梅的一只胳膊站在外边。黄梅每次要用力往人群的中心挤去,都被她用力拖住。等杨琦走掉以后,黄梅埋怨她说:
     
       “要不是你拖着我,我也好挤进去问一个问题。”“唏,天天见面,有什么问题可问?”黄梅把眼皮眨了眨,笑着说:“是的,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问题,不问也可以。”她们一同走进女生的宿舍院里,林梦云从后边赶了上来,扑在她俩的肩膀头上叫道:
     
       “小罗,我要告诉杨先生说,你在堂上不用心听讲,只记他的‘所以’,画他的脚……”“讨厌,”罗兰的脸一红,回头来照小林的身上打了一拳,“你再多嘴我就永远不理你!”“那么你们都看看我画的这一张好不好。”小林兴致勃勃地跳到黄梅和罗兰前边,摊开自己的笔记本子说:“我看见小罗画杨先生的脚,我就画他的头,你们看我画的像不像?”黄梅和罗兰看了后都说不像,急得林梦云用铅笔指着杨琦的头发问道:
     
       “这一点也不像吗?”“头发倒有点像,”黄梅把笔记本拿在手里端详着说,“只是别处都不像,眼睛倒像你自己的。”“她怎么能画像呢?”罗兰说,“你想,她画杨先生的时候不晓得在想着谁个,怎么能画像?”林梦云装做没有听懂她的话,要过去笔记本,孩子气地笑着跑进寝室。黄梅因为张茵叫她,就跟着张茵一道往花园走去,把罗兰一个人留在宿舍院中的芭蕉旁边。罗兰孤孤零零的没个伴儿,觉得十分无聊,不愿找人谈话,也不愿走进寝室,心绪茫然地站立在芭蕉前,望着巨大的绿叶出神。第二堂的铃声响的时候,她知道张克非这一堂因事请了假,所以她一动也没有动,继续对着芭蕉出神。听见林梦云在寝室里小声唱着《松花江上》,她心中越发增加了说不出来的凄凉滋味,仿佛预感到她自己将来也不免要失去家乡,含悲忍苦地一年年在天涯流浪漂泊。她一边听一边幻想,一边无端地伤感起来。
     
       忽然,她咂一下嘴唇,吁一口气,随即用左手捧起一片芭蕉叶,在上面写一首小诗;刚写了一句,忽然后悔,赶忙用铅笔涂掉。
     
       虽然她把芭蕉叶上的句子涂掉,却在肚子里继续完成这一首偶感之作。背诵了几遍之后,她默默地走回屋去,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把这首小诗记下:
     
       你知道么?
     
       我有一句话,也许仅仅是一个字深深地藏在心底,尝试了一千次,没有勇气告诉你。
     
       我决定让这句话,沤烂在我的心里;等我死了,同我一起化成泥。
     
       罗兰将小诗写出来之后,发现句子还缺乏锤炼,又改了几个字。过一刻又看了看,越发地觉得通篇都不满意,而且她害怕偶然被别人看见,泄露了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感情,于是她突然把那一页扯了下来,撕得粉碎,抛到桌下。但是她低头看了看桌下的干净地上忽然多了一些碎纸片,怕引起别人注意,又赶快用条帚扫到门后。林梦云注意到罗兰的情况,但没做声,她只是有点儿吃惊地向小罗望一眼,继续埋下头去,细心地抄写新歌曲。抄着抄着,偶尔小声地唱出声来。
     
       罗兰从来不记日记,偶尔有什么感触时就在一个精致的小本子上写下几句,也许是一首小诗,也许是一段散文。这个小本子封面上题着“烟云录”三个字,从不肯让人翻看。如今好端端一个小本子因为她无情无绪,撕去一页,看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拿着小本子在桌上轻轻地拍了拍,慢吞吞地弯下身去放进床下边的小箱里。
     
       她拿起来一本书,歪在床上,看了几页,书从她的手里落了下去。坐起来伏在桌上,面前摊开一叠白信纸,握着笔想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把笔和信纸放回原处。她用一只手支着腮巴,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一株海棠,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像一个大理石雕像似的,只有鬓角边几根柔细头发偶然飘动。
     
       当罗兰正对着窗外的海棠出神的时候,那个叫做陈维珍的女同学拿了一把鲜花跑进屋来,向她叫道:
     
       “罗兰姐,我给你采了一把鲜花,你看多好看!你那瓶里的花儿早就败了,我替你换上好不好?”陈维珍说着就要去把瓶里的残花拔掉,罗兰照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一下,笑着说:
     
       “慢一点儿,别冒冒失失的,小心把瓶里水洒到桌上!”跟着又问道:“维珍,你从哪儿采来这些野花?”“咱们学校后门外不是有一片空地吗?”陈维珍快活地说,“那儿有许多野花,自来就没人注意。刚才我看见杨先生一个人拿本书在空地上散步,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我跑去闲看看,看见了许多野花开得真好看,便采了一把回来。这几朵映山红是杨先生替我采的,你看,足映山红呢。”“你为什么自己不要?”“我没有瓶子。再说,我也懒得天天换水,不如送给你好。”陈维珍嘻嘻地笑着,拿着花瓶说:“好吧,人情要做做到底,我替你换瓶水去。”“多谢你。明天我给你买糖吃。”等陈维珍拿着花瓶和拔掉的一把残花跑出寝室,罗兰微微地笑着把这一把新采的野花放在鼻尖闻了一阵。当一朵映山红挨着嘴唇时候,她想到是杨琦亲手采的,不觉心中一动,脸颊一红,立刻把花朵从鼻尖和嘴唇边拿开。随后她转过头去,向林梦云问道:
     
       “小林,你看这一束花儿好不好?”“我刚才已经坐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林梦云抬起头来温柔地笑着说,“你以为我还没有看见呢。”“你看很好看吧?”“很好看。你爱哪一种颜色的?”“我爱--”罗兰忍一下,终于说道:“我爱红色的,像火一样地燃烧。”“你说话跟作诗一样……”罗兰赶忙截住她:“那么你喜欢哪一种颜色呢?”“我喜欢那种白的和黄的,不,红的也好,我全都喜欢。”“屁!”罗兰把嘴一撇,笑了起来。一会儿,她又感慨地说道:“这些花儿,虽然很鲜艳好看,可惜不能长开。”正说着,陈维珍兴致勃勃地拿着花瓶跑进屋来。罗兰把花枝插好,把花瓶放在原处,欣赏了一会儿,拉着陈维珍的手说道:
     
       “等这一把花儿开残时你再给我采一把好不好?”“当然可以,不过,你拿什么回报我呀?”“我说过给你买糖吃。”“不稀罕,”陈维珍扭一下身子说,“你另外想一想我需要什么。”“好,让我想一想。”罗兰想了一下,自己未开言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陈维珍的耳朵咕哝几句,陈维珍没有听完就两颊飞红,骂了一声“混蛋”,照她的大腿上打了一拳,从寝室中逃了出去。
     
       罗兰向窗外叫道:“陈维珍你别跑,我同你说一句正经话,快回来!”陈维珍一面跑一面回答说:“我没有听见。你说给我的坏话都算说给你自己的。”“你对着她的耳朵说的什么话?”林梦云间道。
     
       “你猜猜?”“反正不是好话,俺不猜。”林梦云咬着嘴唇,微微笑着,低下头继续抄写。罗兰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为什么满心喜悦,只想同人说话,只想笑。她看林梦云没工夫同她闲扯,便只好看着花含笑不语,她的嘴唇像一朵春雨后迎着晓日似开未开的玫魂花蕾。停会儿,她把花儿又闻了闻,把洒在桌上的水珠擦干净,又坐下去对着那一枝杜鹃花想着心事。
     
       从教务处的前边传过来一阵同学们的欢快的叫嚷声,把罗兰从沉思中惊醒。她回过头去向林梦云望了一眼,见小林也已经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虎灵灵的大眼睛,倾听着从教务处传来的叫嚷和笑声。她们还没有听出来是什么事情,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匆匆跑来,随即看见黄梅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新制服跳进了寝室。
     
       “你们看,你们看,”黄梅笑着说,“我像一个军官不像?像一个政工队员不像?我这制服穿上合适不合适?”林梦云和罗兰没有回答,都跳起来抓住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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