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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罗兰住进了讲习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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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怎么了,身上感到不舒服吗?”“稍微有一点不舒服,头很沉重。”“是不是昨天下乡感冒了?”黄梅向床前走近一步,又问道,“发烧么?”“没有什么,让我睡一觉就好了。”林梦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虽然没觉察有发烧的现象,仍很担心地问道:“昨天夜里你睡得不好?”“不很好,”罗兰说,“我突然换一个新地方,总得一两夜睡不好觉。”“我看倒不是换新地方关系,”小林笑着说,“倒是因为你的心思太多了。”罗兰冷笑一声:“哼,俺又不爱人,人又不爱俺,俺自来没有什么心思!只有被人爱又被人不爱的人,才会伤心失眠哩!”小林不觉脸红起来。但她深知道罗兰的脾气,不愿意用话报复,只好微微一笑,忙来个顺风转舵,向黄梅说道:
     
       “你听听她的嘴帮子多硬!咱们该上课去了。”黄梅听出来她们说的都是话里有话,不便插言,就拉着小林,望着罗兰,嘻嘻地笑着说道:
     
       “好好睡一会儿,俺们上课去;回来咱们还要一道上街哩。”她们掩上门出去不久,罗兰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在一条幽静的山径上走着,山径两旁的松树遮天蔽日,从山腰泻下的山泉,在清浅的小溪中汩汩流着。她不晓得自己打什么地方来,往什么地方去,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陌生的松林中徘徊,只是觉得很寂寞,而且有点害怕。忽然有两个怪模怪样的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黑毡帽,从后边匆匆地走来,眼睛里射着凶光。
     
       等这两个人走近时,她看见他们腰间都插有手枪,恍然想起来他们是去找张克非的,于是她就飞奔着去给张克非和别的先生报信。那两个人见她奔跑就紧紧追赶。她跑得快,他们也追赶得快,相离总是一丈多远,几乎可以抓住她,但总是不曾抓住。她一面狂呼,一面跳着,跳着跳着就飞了起来。她一跳一跳地飞过树顶,飞过深谷,飞过许多大小山头。不知怎么景物一变,山和谷都没有了,她在城里飞着。飞过了许多墙头、屋脊、大街、小巷,终于飞过城头,逃开了那两个怪人的追捕。
     
       她不敢休息,不知怎的又飞出城外寻找同志们,她一面在挂心张克非和别的先生们,一面在旷野上继续飞着。这时候,她特别感到原野的美丽可爱,感到生活在自由的原野上是多么幸福。向后一望,城市已经遥远得只剩下一片黑影,她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落到地上。有人在远处唤她的名字。她抬头望去,看见先生们和同学们都在一个村子边向她招手,呼唤,周围拥挤着许多群众。她狂喜得落下热泪,加快脚步向村边跑去;正要跑到同学中间,忽然有人从后边猛力一推,把她推倒地上,于是她带着眼泪从梦中醒了。
     
       睁眼看见黄梅在她面前站着,她揉揉眼皮,伸了一个懒腰,无精打采地问道:
     
       “怎么可课了?”“下课了,”黄梅说,“小姑,快起来看吴表姑去,我已在张先生面前请假了。”“我已经对你说两次,你以后叫我的名字吧。我不喜欢你叫我小姑;那样一叫,咱们两个就多少有点隔膜了。”黄梅笑着说:“我问你叫你小姑是从小儿叫惯的,一时改不过来。”“从前是老账本儿。从前,我在你的眼睛里是地主家的小姐,佃户家的人总得对主人矮一辈两辈,不敢以平辈相看。如今是进行民族解放战争嘛,大家都是同志,还讲那些前朝古代的旧规矩!”“你这个人真是天真透顶,说进步起来简直连头发丝都要革命!其实只要思想台,感情好,称呼你小姑也不会就有隔膜;思想不合,感情不好,叫什么也是貌合神离。”停一停,黄梅又说:“我知道你不把我再当做佃户的女儿看待,你实心实意地喜欢我,希望我们都忘了从前的那种关系……”“是的,你真聪明!”罗兰忽地坐起来,拦住她说,“我们应该建立起一种新关系,同志和朋友关系,彻头彻尾的全新关系!”“你让我说完。我觉得称呼只是一种形式;问题是在内容,在实质,不在形式,不在表面。打从我的老爷时代起,同你家就发生了东佃关系。我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就问你叫小姑,问你父亲叫大爷,这都是照着传统的老规矩,是一种形式。我从前讨厌你,恨你,那是实质。咱们是互相敌对的两个阶级的女儿。
     
       如今,因民族到了危机存亡关头,民族解放斗争将我们召唤到一起了。你同你二哥待我很好,当成了自己人,我也非常地爱你,敬你。这是我们之间的新关系,新内容。我仍然叫你小姑,那是了形式,不改也不要紧。马上改称呼,我反而不习惯……”罗兰打断黄梅的话头说:“喂喂,我说黄梅,你这姑娘,一点文学趣味也没,又向我讲起大道理来了。我问你,不是内容决定形式么?为什么还要称我‘小姑’?我们是同志关系!”黄梅争辩说:“固然是‘内容决定形式’,但也不能够理解得那么机械。当然,事实上我家早已经丢掉了你家的田地,不是府上的佃户,从今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朋友加同志,这是实质,也是内容;但是据我看,形式上保留一点传统也没大妨害,横竖我从小儿叫惯了的。你说是吗?”“你这人,你还要对我讲大道理!听说你从前上学的时候就喜爱演讲。好啦,哪一天请你上台讲一次才让你过过瘾哩。”“见鬼,谁演讲了?你真是会挖占人,难道连说话也是演讲?”“你一排子说了那么多新名词,左一句‘内容’,右一句‘形式’,又是‘实质’,又是‘现象’,不是很像演讲么?我知道你这几个月来在家看了一本什么哲学书和一本什么‘入门’,开口闭口就运用起辩证法来,将来读的理论书多了,说起话来才像演讲哩!”被她这么一说,黄梅感觉些微的不好意思,赶忙把话头扯到正题上,说道:“咱们别尽管说闲话耽误正事,快洗洗脸一道走吧。”“可是称呼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你随便,要我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好不好?”“这就对了!”罗兰快活地叫着说,撩开被子跳下床来,“从今以后,你叫我的名宁或叫我‘小罗’,只当着我父亲面叫我‘小姑’。这就是俗话说的‘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懂吗?
     
       好啰,同志,就这么一言为定!”黄梅只是笑着点头:“好的,好的。”罗兰到厨房去打了一盆清水,端进寝室。黄梅出神地望着她洗脸,照镜子,擦雪花膏,心里茫然地想道:“她的眉毛和眼睛好看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皮肤多嫩啊!”等看见罗兰向门外泼水时候,她心里又不觉叹息说:“嘿,洗一次脸何必用那么多的香皂!”罗兰把被子草草叠好,跟黄梅一道走出学校。
     
       刚刚要转到街角,她们听见有人在背后叫道:
     
       “黄梅,小罗,等一等!等一等!”她们停住脚回头一看,心里都觉得有点奇怪,互相的丢个眼色,罗兰抢着回答说:
     
       “哈,我以为是谁呢!”从后面赶来的也是两个女孩子:那个叫她们的是林梦云,另一个就是昨晚上在花园中和一位男同学幽会的王淑芬。林梦云和王淑芬手拉手儿,一边走一边说话,比往日格外地显得亲密。
     
       “你们往哪儿去?”黄梅等她们走到跟前的时候问道。
     
       “往同学会去看陶先生。”林梦云回答说。
     
       “那我们一道走,”罗兰说,“见陶先生时请替我借一本新刊物,要文艺的。”这所谓“同学会”是抗战初期从北平和天津等地回来的学生们临时组织的救亡团体,全名称叫做“平津流亡同学会”,领导着全县的青年运动。小林们要去看的那个陶先生是一位青年诗人,最近才从北战场回到故乡来,打算住一阵转往武汉。
     
       四个女孩子一起说说笑笑,走到同学会门口时小林和王淑芬两个进去,黄梅和罗兰往右边转进了一条背巷,妇女会的大门远远地出现在眼前。
     
       “有些事情真叫人莫名其妙,”罗兰一边走一边小声说,“小林应该恨淑芬才是,可是她今天偏偏同她格外好起来。”“是的,我现在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你昨天说的话分明是门神里边卷灶爷。我猜想着一定是小林爱的那个人被王淑芬夺去了。今天原想耍向你打听明白的,一直还没有找着机会。现在看见她们两个那样亲密,小林那么喜欢王淑芬,原来我的猜想是错了。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反正很奇怪,谁晓得船在哪儿湾着!”罗兰笑一下,很神秘地小声问:“你真是不认识那个男的么?”“我才来三天,怎么会能认识?况且又是晚上。”“那个男的叫鲁辉扬,”罗兰说,“他追了小林很久,平素小林对他也不错。昨晚上忽然发现鲁辉扬同王淑芬幽会,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小林为什么不吃醋呢?怪!”“看样子小林昨晚上很不高兴……”“是呀,昨晚上我也看见她很不高兴,为什么今天又同王淑芬这么好呢?”她们一面说一面走进了妇女会,看见吴寄萍正低着头在院里徘徊,想着心事。院子里十分寂静,有一只小鸟儿在屋脊上啾啾叫着。一跑进院子,罗兰就跳着叫道:
     
       “萍姐,来客了!”吴寄萍吃了一惊,蓦抬头见是罗兰带着一个女孩子走来,便立刻转惊为喜,向她们笑着迎去,挥舞着双手叫道:“欢迎!欢迎!”因为她说话太急,半口唾沫噎进气管,忙用一只手按着胸脯,连连地咳嗽几声。随后她紧抓着黄梅的手,端详着她的五官端正、有两道剑眉的紫檀色面庞,兴奋地说道:
     
       “整整十年不见,你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大样儿还没有改变,鼻子跟眼晴我都还记得,只是眉毛比从前黑了。从前你梳一个小辫子,扎着红头绳儿,你还记得么?”黄梅站在吴寄萍的面前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嘻嘻笑着,不知说什么话好。罗兰正要接嘴,吴寄萍又抢着说道:
     
       “想着从前我们在一道整天打打闹闹,就像是回忆着一个梦。这十年的变化真是大,咱们都变了,世界也变了,特别是我自己的变化更大!”吴寄萍一肚子感慨没有话可以表达,不觉眼圈儿红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黄梅说道:
     
       “吴表姑,要足在街上碰见,除非别人告诉我,我真是不敢认你了。”“你是不是看我有点苍老?”“一点也不苍老!十年前……”“我的心苍老了,”吴寄萍截断她的话,小声说,“特别是这一年多,我觉得我的心老得非常快。”罗兰笑着说:“萍姐,你今年才二十三岁,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老呢?”“你们都还是小孩子,”吴寄萍凄然一笑,“不懂得的事情多着哩。”黄梅回忆到十年以前,那时候吴寄萍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爱说爱笑,爱打爱闹,苗条的身材,十分结实。现在的情形完全两样。现在她虽然长高了许多,比小时候越发俊俏,但稍微显得瘦弱苍白,而眼角眉梢纵然在欢笑时也藏着几分忧郁。她觉得罗兰有许多地方类似她的表姐,特别是眼中所表现的那种深深隐藏的某种神情。关于吴寄萍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她已经知道一点,现在拉着手四日相对,也不觉心中涌满了凄凉情味。
     
       “走吧,”吴寄萍拉着黄梅同时看了一眼罗兰说,“到我屋里坐去。”“你们妇救会今天为什么这样冷清?”罗兰诧异地问道,“好像这院里只有你一个人,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同志们都到民教馆开座谈会去了。我因为一则身上不舒服,二则等着你们来,没去参加。”黄梅问:“今天开什么座谈会?”“抗战中的妇女问题。”黄梅看着罗兰说:“我们在这里坐一坐也去民教馆参加座谈会好不好?”“没有什么可听的,”罗兰带着轻蔑的神气说,“我就不爱听那些抗战八股!”“不要去,”吴寄萍笑着说,“参加座谈会的机会多着哩。
     
       我问你,黄梅,这十年来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们的童年生活?”“有时也想起来。”“我想在这十年中你一定对我和兰充满着憎恨,想不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是吧?”黄梅笑了一下,低下头说:“你也来向我提这些陈话了!”“萍姐,”罗兰叫道,“你现在还想骑她的脖子么?”这句话引得吴寄萍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在罗兰的腮巴上拧了一下,骂道:
     
       “顽皮的事情只有你记得清楚!”大家虽然笑着,但想起童年往事都觉得不胜怅惘。到寝室以后,一个老妈子来倒了三杯开水,递给吴寄萍一封快信。
     
       吴把信拆开看过,扔进抽屉,垂下头去不说话了。黄梅本来是一个快活人,如今看见吴寄萍是这般情形,也不敢随便说话,心上沉甸甸的,拿眼睛无聊地在屋里四下瞧看。沉默了一会儿,罗兰走到寄萍背后,伏在她的肩上问道:
     
       “刚才是谁的快信?”“寄芸的信。我托他替我打听一下胡的消息。”“胡有消息么?”“你可以看看芸的信。”吴寄萍从抽屉中把信拿出来交给表妹,淡淡地说,“芸老是在信上报告一点渺茫的消息。其实我是早就死心踏地地不再希望了。”
     
       在罗兰读信当儿,吴寄萍低头回忆着过去生活;往事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心中打阵地隐隐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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