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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下乡宣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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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梅还没有来得及买牙刷牙膏,用湿毛巾缠在指头上刷了刷牙,然后潦潦草草地洗起脸来。洗过脸又走回寝室,用木梳随便把头发一拢,赶忙从林梦云的桌子下取出来一本谈抗战问题的小册子。在稀薄的曙光中,她看见林梦云睡得十分香甜,丰满的脸孔斜枕在带花的西湖毛巾上,从鲜红的嘴角流出来一丝口水和一丝笑意。黄梅在这副可爱的脸孔上看了又看,然后才走到门口去倚着门框,贪婪地读起书来。书读了十几页,才听见起床铃声。
     
       林梦云穿上衣服,发现黄梅在门口立着看书,惊奇地向她说道:
     
       “喂,你起得真早!”“我也是刚刚起来的。”黄梅立刻合住书本,说,“在乡下住惯了,一听见乌鸦叫就想起来。”“你在读什么书?是一本小说吧?”黄梅摇摇头:“我从你桌子下边取的一本理论书。”“你不爱看小说?”“我什么都爱看,不过我对于理论书特别爱好。”“啊,你同我不一样,我也是什么都看,不过对于文艺书特别爱好。”“我没有文艺天才,性情和文艺不近。”黄梅又加上一句,“从前在学校中有一位国文教员就这样说我。”“那你同罗兰完全两样!”小林说道,“她看见理论书就头疼,只爱读诗跟小说,在学校中都说她的文艺天才很高。”她们相互间都感到十分亲切,就在这简短的谈话中也是充满着温暖的友情,并且更增加相互了解。林梦云把温水端进寝室来洗脸的时候,黄梅一直注意着她的一切细小动作。
     
       在黄梅看来,没有再比小林的一双手腕更令人羡慕了--那是双嫩白的、丰满的、有福人的手腕啊。
     
       林梦云对于洗脸、刷牙和梳头,样样都做得仔仔细细,然而也并不为这些事情花费过多时间,不像一般爱修饰打扮的姑娘一样。洗过脸以后,她告诉黄梅今天是星期日,全体同学要分组下乡宣传,如果黄梅愿意参加,最好能跟她同在一组。
     
       被小林的友情所感动,黄梅一肚子说不出的感激和高兴,走到小林面前连声说道:
     
       “可以的,可以的。咱们最好在一组……”但早饭后分组时候,她们两个并没有被分在一组。黄梅和林梦云都感到十分怅惘。黄梅参加的一组由罗明领导,担任家庭访问和一般的口头宣传。小林参加的一组由张克非领导,担任歌咏和化装宣传。张茵和另外几个男同学结成一个小组,由一位叫做杨琦的教员率领,专管用石灰水在墙壁上写标语和画漫画,因为杨琦自己就是一个优秀的青年画家。正要出发的当儿,罗兰气喘吁叶地跑来了,脸颊通红,比鲜花还要鲜艳。她焦急地轻皱眉头,带着恳求的调子向她的哥哥问道:“我参加哪一组?我参加哪一组?”张克非和罗明两组中的同志们都争抢着向她呼唤,只有杨琦的一组没有招呼,因为他们的工作不需要人多。那两组的同志们热烈欢迎她也不是相信她的工作能力强,而是因为大家都爱她的年纪最小,聪明,美丽,性格上又富于诗意。
     
       “小罗,来,来参加我们这一组!”一边的同志们向她乱喊着。
     
       “别参加他们,来参加我们这一组!”另一边的也在乱喊着。
     
       “参加我们!”“参加我们!”“我们这边有林梦云!”“我们这边……”罗兰在大家的叫喊声和笑声中弄得很狼狈,生气地回答说:“讨厌,我谁的组都不参加了!”但是她终究跑进罗明的一组,拉住黄梅,在同志们的大笑声中将脸孔藏在黄梅的肩上。
     
       “真是,”她小声说,“都爱同我开玩笑!”那些男同学们看见罗兰的窘急样子,又一次快活地大笑起来。
     
       春天的原野像锦绣一样,阳光在绿野上跳荡,青年们的歌声在碧空中飘扬。
     
       “多么好啊!”罗兰偷偷地告诉黄梅说,“我觉得……我简直要快活死了!”一向闷在城市中的罗兰,一走出郊外就变得格外活泼。
     
       她时而从路旁摘下来一朵野花或一片树叶,时而从田里拔出来一株豆秧或一颗麦苗,时而又把采来的花呀叶呀都抛进路旁的春溪里边,停立在绿草如茵的溪水边看着那些被她所遗弃的花儿叶儿向远处漂流。偶尔有一阵归雁啼叫着掠过青天,不住地变换队形,缓缓地向北飞去,也会引得她停下脚步,目送着成行的点点雁影消失在灰绿色的小山背后。她对于乡间的一切事物都不了解,甚至连名字也不晓得,不断地问问这,问问那,说些令人发笑的幼稚话。乡村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新鲜可爱,充满生趣,发人诗思;纵然是一段竹篱,两间茅舍,儿声牛羊的叫声或鸡鸣犬吠,都会使她无端感动,引起来一阵缥缈的幻想。每经过一个荒村野店,傍着山坡,临着溪水,竹木苍翠,鸟声谐和,她便留恋着不肯舍去。倘若茅店后有一两株正开的粉红杏花,店前挂着一条很旧的青布酒帘,沿着溪水边有一行杨柳,嫩绿的枝条迎风摇曳,此外再有孩子们在村边放风筝,在水牛背上唱山歌或吹柳皮哨,那么,她一定会想起来许多古人诗句,而同时就把她自己幻想成一个天才而薄命的诗人或才女。
     
       不管是男同学或女同学,都忍不住偷偷地欣赏罗兰,好像没有她这锦绣的原野会顿然减色。罗兰也觉察出同学们都偷偷望她,总是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别人目光。但一切都不能压下去她的快活,她依然时常发笑,说一些傻得可爱的聪明话。
     
       人们平日很少看见她像昨天和今天这样的欢乐活泼。往日,她的眼睛里仿佛含着淡淡的忧愁,今天却焕发着热情的光彩,纵然在生气时也掩不住隐约的微笑。男同学们因为罗兰平素动不动就要生气,不敢同她随便开玩笑,便怂恿女同学们拿野花向她投掷。有时罗兰把投来的花儿反掷回去,误投到男同学身上,惹得大家对着她拍手大笑。在这时候,罗兰满脸通红,半笑半恼地骂声“讨厌”,逃离队伍,一直等到大家不再笑时,她才又喘吁吁地追赶上来。
     
       罗明看见妹妹比往日活泼得多,满心高兴地说道,“瞧,我们的罗兰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吗?”罗兰望着哥哥一笑,皱着眉头说:“我对于家庭,对于城市,讨厌极了!像笼子一样,那么一个狭小的天地……”罗兰忽然把话停住,若有所思地静默片刻,用咒诅的语调又说:“二哥,我不仅讨厌家庭,讨厌城市,我尤其是讨厌生活,讨厌为生活而勾心斗角的人们!”“讨厌并不是办法,”罗明说,“我们能够改造人类的生活才好。”“又是你那一套枯燥无味的大道理,谁不晓得!”罗兰表示不满地说,“你那一套革命理论我并不是不懂得,可是我……”她不晓得怎么说才好,罗明替她说:
     
       “你的理智是坚强的,可是感情是脆弱的。”“也许是这样吧,不过也不完全对。”“你懂得的事情还太少,受的磨练也太少,慢慢地就会改变的。”罗兰觉得哥哥的话不很合乎她自己心意,便转过脸去同黄梅说起话来。
     
       “黄梅,你是喜欢住乡下呢还是喜欢住城市?”“我不知道。”黄梅回答说。
     
       “你怎么不知道?”罗兰感到一点诧异,“乡下特别好,你不爱乡下吗?”“都差不多,不过乡下人老实一点。”“我说的不光指人。”罗兰解释说,“乡下风景好,空气好,住在乡下就像是住在山水画里一样。”“有钱人住在什么地方都好,”黄梅笑着说,“没钱人住在什么地方都不好。”“你这个人真是太现实了!”罗兰不满意黄梅的回答,谈话便停顿了。她觉得黄梅虽好,毕竟是贫苦出身的乡下孩子,头脑太现实,而且是单纯的,她所感触的在黄梅几乎是全不了解。她一边采集着各种颜色的鲜艳野花,准备送人,但又不知道送给谁个。虽然许多天来她心中秘密地爱着杨琦,但杨琦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世界卜永远电不会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她心里叹息着,“永远也没有人配接受我的鲜花!”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生命很空虚,把手中的鲜花一朵一朵地抛在路旁。
     
       从表面看来,多村和往年一样安静,像一个沉沉不醒的贪眠老人。炮声还遥远得不能听见,宦传队已经开始向贪眠的老人呼唤了。
     
       乡下人爱太阳也爱空旷的青灭和原野,在白天很少把自己闷在低矮的茅屋里边。女人们多半在门外的太阳下做着针线,或坐在池塘边洗濯衣裳。男人们有的犁着水田,有的锄着晚麦。一些不能做活的和无事可做的老年人,穿着补丁重叠的破棉袄,靠在向阳的墙根下抽着烟管,不住地喀喀咳嗽,痰和唾沫珠挂在花白胡须上。他们有的人很少说话,仿佛在闭着眼睛假寐,停会儿“吧哒”一声抽一口将要熄灭的旱烟管;有的人在逗着小孙子玩耍,张开牙齿脱落不全的嘴巴嘻笑着;有的人在谈着闲话,关于年景丰歉,村中掌故,镇上名人轶事,或一些值得怀念的凋零故旧,一些附近红白喜丧的琐碎新闻。
     
       狗和猫亲热地偎依在主人脚前,或在地上曲着身子,或拖长身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一到目的地,宣传队各组就分头工作。当罗明带领着他的一组同志走进一个村子时,几只狗从地上跳了起来,向他们扑上扑下地狂吠乱咬。村人们带着惶惑的神情向他们打着招呼,赶开狗群,聚拢在他们周围。有些老婆子疑惑他们是“放脚队”,赶快将跟在身边的小姑娘藏到背后;有些人疑惑他们是来收什么款子的,呼吸就立刻急促起来。起初只有一些时常进城的年轻人看出来他们是来宣传打鬼子的,向他们露出来诚恳笑脸,让他们吸烟喝茶。
     
       宣传队讲说着打仗的事情和鬼子的残暴行为,人们都把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人还不自觉地频频点着脑袋。当同志们把几幅以鬼子奸淫惨杀为题材的宣传画在墙上挂起来时,人群中立刻发生了小小波动,从女人们和孩子们的牙缝中进出来忍耐不住的低声呼唤和惊叹。但大部分的老年人却表现得十分漠然。他们经历过的战争实在太多了,每次打仗,不管是谁胜谁败,在他们看来全都一样:尽管打仗的主事人换来换去,百姓永远还是百姓;百姓受苦遭殃,全没人问。有的老年人对这群男女混杂的青年人看不顺眼,用眼色阻止姑娘媳妇们同他们接近,却分明无效。当同志们讲解着老百姓要帮助政府抗战的道理时,老年人因为对政府不相信,就拉长脸孔,把花白的脑袋轻轻摇着;有的人还互相暗递眼色。然而他们的阻挠是没有力量的,罗明面前的群众愈来愈多,一层一层地围绕着他,倾听着他的演讲。
     
       罗明演讲过后,这一组的同志们就分散开,各人去寻找自己的谈话对象。黄梅和罗兰走去和几个女人谈话。正谈话间罗兰忽然看见杨琦同张茵在一座土地庙墙上写标语,便撇下黄梅,偷偷地跑到杨琦和张菌那边。黄梅单独工作着;她所知道的虽然不多,但她对工作很感兴趣,决心把谈话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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