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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鲜与兴奋的一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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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居住的地方是在堂屋的东边,山墙相连。也是坐北朝南的三间,规制较小,习惯上叫做花厅。罗兰一个人住了两间,另一间由老妈子陈嫂和小丫头春喜居住,为她做伴。罗兰的住处布置虽然简单,却十分清洁雅致。花厅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一株两丈多高的桂树,…株海棠,一丛翠竹,几棵夹竹桃,还有许多盆花。西屋三间,原为几个女仆居住,如今罗香斋过着退隐生活,那西屋只剩下一个管做饭的中年女仆张嫂居住,此刻上街买菜刚回,正在厨房忙碌;而东屋三间,整年锁着,放置杂物。往南本来还有许多房屋,但是有高墙隔断,使这里自成一座独立的清静小院,在西厢房南边有月门可与正院相通。
     
       在春喜去通报罗兰的时候,黄梅拿眼睛向罗家二门内的院落扫了一眼,听不见什么声音。她知道这仅仅是罗宅的一部分,叉古老,又宽大。她听老人们说过,罗香斋的祖父曾经率乡勇同长毛连年作战,保卫了城池,受到清朝奖赏。罗家的宅子原来并不很大,在罗香斋祖父手中扩大了,一部分旧房屋改建了。那时城防局就设在罗宅,东西跨院和后边的群房院都住满了人。在罗香斋带民团参加“剿共”的年代里,罗宅仍然是城防局的所在地,大门外经常站着岗哨,拴着骡马,驻有一个中队的乡勇。如今乡勇没有了,进出的官绅很少了,加上罗家人口稀少,老主人近几年又爱清静礼佛,黄梅感到这宅子阴森森的,空虚而又凄凉,压迫得她好似不能够自由呼吸。她看见罗兰的大嫂所住的那三间西房也很奇怪:窗关着,门掩着,里边只有床上发出人身子转动的轻微声音。“也许她病了。”她心里说,不过她没有敢向老妈子询问,眼光又移向别的地方。
     
       罗兰跟着小丫头匆匆地从东偏院跑了出来,三步并成两步地跳到黄梅面前,伸出又嫩叉白的小手来欢迎她的客人。
     
       这位乡下姑娘对于握手礼很不习惯,在急迫中站起来,把一只微黑的粗壮的左手惶惑地伸给对方,同时脸上泛起一阵红,喃喃地笑着说:
     
       “小姑,我同舅舅吃过早饭才动身,一口气走了三十里路……妈叫我替她问候你们好。”“要不是等你来,我早就出去啦。这里开会,那里开会,我不高兴参加,他们非要我参加不可,整天忙得我头疼!”“你近来瘦了点儿。”乡下姑娘感动地低声说。
     
       “只要你去参加救亡工作,你也要瘦哩。”罗兰忽然转过身子去吩咐老妈子:“陈嫂,快去给客人做饭!”“她说她是吃过早饭动身的。”陈嫂连忙回答说。
     
       黄梅跟着说:“真是吃过饭来的。乡下人为要下地做活,吃早饭的时候你们城里人还在睡觉哩。”罗兰带着幻想的神气感慨说:“黄梅,唉,我要不是做救亡工作,真要到乡下住一住!在城里就没有机会看见过太阳出来,哪能像在乡下住能够吸一口新鲜空气!”“就怕你到乡下住不惯,”黄梅小声说,“乡下可不同城里一样。”“你为什么能住得惯?”“哈,我怎么能同你比?我是……”“以后不准你再戴着从前的眼镜看我!”罗兰抓着黄梅的双手,兴奋地纠正她说,“咱们以后是一个战线上的好朋友,你应该知道。只要工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离开家庭;工作需要我吃苦,我相信什么苦我都能吃!”被罗兰的热情所感动,黄梅望着对方的含着泪光的美丽双眼,嘻嘻笑着,找不出一句语说。罗兰的进步简直使她不能相信。她觉得这样阴森森的古老院落同罗兰恰恰成鲜明对照,极不调和。“想不到时代走得这样快!”她又一次在心里叹息,微微的感到难过,仿佛她真的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似的。
     
       “你相信我也能吃苦么?”罗兰天真地追问一句,仍然紧握着黄梅的双手。黄梅继续笑着,吃吃地说:
     
       “我,我,我想……”她的话没有说完,听见西屋的窗子突然推开,有忧郁而温柔的女人声在向她问道:
     
       “黄梅,你刚才来?”黄梅扭转头去,看见罗兰的大嫂头发散乱,眼皮虚肿,脸色憔悴,站在窗子里边同她说话,跟角边挂着一丝忧郁的微笑。
     
       “我已经来了一袋烟的工夫了,”黄梅回答说,拉着罗兰向窗口走去,“大婶子,你有病吗?”“有一点不舒服,睡一睡就会好的。”少妇一面说,一面用指头拢着鬓发,“你真好,越长越健壮!”“你看我的皮肤很黑吧?”黄梅像一个孩子似地问道。
     
       “黑倒并不黑,”少妇打量着黄梅的脸孔笑着说,“怪好看,脸晒得红红的,健康的颜色。”“可是你比两个月前差得多了。”“我已经活够了,”少妇忽然含着眼泪说,“现在只等着死了。”黄梅吓了一跳,收敛了脸上笑容,看着少妇的眼睛发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罗兰用埋怨的口气向嫂子大声说道:
     
       “嫂子,你为什么一味忍耐,不听我跟二哥的参谋?”少妇十分凄楚地笑了一下,正准备回答罗兰的话,听见前院中传来两声带着威严的老人咳嗽,她显然不愿让老人看见,立刻一面关窗子一面小声说道:
     
       “你罗大爷回来了……就说我头晕没有起来,小妞妞同奶妈出去玩了。”罗兰急着要把黄梅带到抗敌工作讲习班同罗明见面,趁她父亲在前院中同黄梅的舅舅说话,就带着黄梅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嫂子受我哥的欺侮不知道反抗,”她走出后门时说道,“天天生暗气,不舒服时就躲在屋里蒙头睡觉,也不吃饭!”抗战工作讲习班设在一个因避轰炸而迁往山中的女子中学内,距罗兰的家有半里远。一走到学校门口,黄梅就禁不住心跳起来。平日她是多么渴望着换一种新的环境和生活,现在当她所希望的事情出现在面前时,反使她有点儿惶惑不安,像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一样。她心口怦怦跳着,紧跟在罗兰背后,一双兴奋的眼睛不住地向各处瞟来瞟去。学校的房子非常高大,大部分都空着,既看不见成群的学生,也听不见喧哗的人声,这使她感到奇怪,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罗兰带她到讲习班的办公地方,那是三间较小的房子,里面放着三张床铺和两张方桌。一位青年站在中间的方桌旁用油印机印刷着讲义,另外有两位坐在靠窗的方桌那里,一边谈着话,一边编写壁报。他们看见她们到来并不停止工作,只是笑着点点头,随随便便地打着招呼。罗兰也不把黄梅向他们介绍,也不打扰他们的工作,向全屋扫了一眼,把她的乡下朋友的手腕轻轻一拉,从办公室退了出来。
     
       “我二哥在上课,”她低声说,“我同你到教室去瞧瞧。”她们走进一个偏院,看见一座教室中坐有三十多名学生,正在听罗明讲课。同罗兰轻脚轻手地走到教室门口,黄梅第二次心跳起来,脸上发热,迟疑着不敢进去。罗兰把头探进门里边向讲台上望了一下,回头来悄声说道:“咱们进去听一听。”于是她拉着黄梅,偷偷地溜进教室。
     
       看见他妹妹带着黄梅进来,罗明在讲台上高兴地叫道:
     
       “呀!你来了!”随即他向同学们介绍说:“这是黄梅,我们的新同学。”一阵热烈的掌声从教室中响起来,使黄梅不得不赶快站起来,显得狼狈,简直不知道怎样是好。在有些惊惶、紧张和激动中,她看见全体同学--那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纷乱的一大群--都快活地转动着眼睛,一面看她,一面点头。她的心更加剧烈地跳起来了。不知怎的,她被罗兰牵到座位的最后一排,靠着一根石柱子坐了下去。罗兰坐在黄梅的旁边,忽而望一望同学们和她的二哥,忽而回头来望着黄梅,吐一下舌头,快活地笑着。她很少像今天这样活泼。今天她像是懂事又像是不懂事,既娇憨而又羞怯,引得同志们越发忍不住向石柱边看她和黄梅。后来她发现有几个男同志用发亮的眼睛在看她,她马上把头一低,脸颊红得像雨后的鲜花一样。黄梅的脊背紧贴在石柱上,也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搓着,从端正的鼻尖上浸出来几粒细小的汗珠。
     
       不久,教室里平静下来。同学们抛下了石柱边的两位女同志,重新津津有味地听着罗明的时事分析。
     
       黄梅脸上的余热还没有退净,但心口已不再乱跳。她抬起眼睛,观察着坐在面前的全体同学的背面和侧面。同学中大部分都是男的,只有四五位女同学,所有这些同学中没有一位是土头土脑的乡下孩子。女同学们都有白嫩的脸皮和娇小的白手,有一位的左手上还戴着黄金戒指。她开始感觉到这里并不是住着穷家小户的山村,并不是佃户姑娘的世界,并不是她所理想的抗战学校。片刻之间,她心中的热情冷去一半,微微地烦恼起来,感到了局促不安。
     
       多亏一个陌生的少女把她从灰心失望中拯救出来。那少女坐在她的右边不远地方,脸孔丰满得像一轮明月,匀整洁白的细密牙齿轻咬着鲜红的下嘴唇,只要嘴角一动,脸颊上会现出来一个酒窝,一双明亮的、有双眼皮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在黑板上,一会儿又移到罗明的身上,仿佛是在专心听讲,又仿佛在回忆着有趣的童年生活。黄梅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和微笑竟会有这样甜、那样可爱。那若有若无的微笑是温柔的、聪明的、天真而又含蓄的,可理解而又不可理解的,含着少女们藏在心灵深处的崇高情操和一切神秘。这微笑像一丝春风温暖了黄梅的心头,她刚才对于新环境所起的失望和烦恼,都被这一丝春风吹散。
     
       欣赏了一会儿那陌生少女的笑容,黄梅把眼光移到阳光闪耀的窗台上,心里说:“这姑娘多么可爱啊!”一位男同学恰在这时候从黄梅前边站起来,向教员提出来一个问题:
     
       “中国将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毫无疑问,应该是一个自由幸福的民主共和国。”罗明十分干脆地回答说。
     
       发问的同学坐了下去。课堂上不断有新的问题跟着提出。黄梅用心地听了一会儿,觉得大家所讨论的问题都不是她急于要知道的和能够全然了解的,于是她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最后眼光落在一张贴在墙壁上的漫画上,久久地不再移动。她沉入暗淡的回忆之中,课堂上的人语声在耳旁逐渐地变得模糊。
     
       漫画愈看愈朦胧,忽然在墙壁上跳动一下,跟着就不停地颤抖起来。眨眼工夫,漫画消失了,眼前的墙壁也换成了一堵古老的土墙,墙头上生长着青草。一行一行的,用石灰和红土写的标语。啊,那些几年前由红军写在墙上的、能够鼓起人们生活勇气和战斗热情的标语,重新显现出来。土墙开始不停地晃动,标语也不停地忽然增大或缩小。过了片刻,标语和土墙忽然没有了,黄梅的眼前浮动着许多模糊的幻影,忽而是童年时的小学校、小学教员,忽而是一些带着刀枪的农民,还有她所认识的“少年游击队员”,忽而又是咆哮的群众场面。她从咆哮的群众中看见了她的父亲、哥哥、叔叔,还有几个面貌老实的旧时邻人……突然,不知为什么课堂上爆发出一阵大笑,把她眼前的幻影驱散。她慌忙地向罗明和同学们脸上扫一眼,发现大家都正在嗤嗤笑着,没有人对她注意。她又去看那位咬着嘴唇微笑的女孩子,看见她现在微微地张着小嘴,脸颊上的酒窝陷得更深了。
     
       下课后,黄梅和罗兰被留在讲习班同大家一起吃午饭。
     
       罗兰对这好意的招待虽不拒绝,但这里的饭菜她曾经领教过一次,想起来就要暗暗地摇头皱眉。不过,抗战以来,吃苦是每一个救亡工作者必有的美德,罗兰为避免别人批评她不配做一个进步女性,也只好硬着头皮高高兴兴地留下吃饭。尤其当着黄梅面前,她更想表现出她也有吃苦精神。“黄梅,我们就留在这里吃午饭吧,”她说,“大家在一道吃饭挺有趣哩。”黄梅微笑着点点头。
     
       教职员和学牛都挤在一起,蹲在地上。大约七八个人算是一组,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放一碗豆芽,一碗豆腐,一小瓦盆青菜汤。大米是以较廉的价格买来的,里面含着淘不净的稗子和沙砾。在开始吃饭之前,大家照例要合唱一支救亡歌。有几位同学不约而同大声提议:“请小林指挥!请小林指挥!”随即先生和学生们都纷纷附和。
     
       被请作指挥的小林并没有立刻站起来。大家继续呼叫着,催促着,一齐把眼光投向一位少女身上。那少女蹲在地上,摊开一双肥嫩的小手遮起自己的脸孔,从指缝间闪着一双半被遮掩的、羞怯的、微笑的、美丽的大眼睛。同学们催促了一阵之后,她才放下手,露出鲜红的、带有酒窝的丰满脸孔。
     
       两绺柔发垂下来拂着双鬓和耳棱,更显得脸颊可爱。黄梅认出来这就是她在教室中注意的那位姑娘,忍不住偷偷地向罗兰说道:
     
       “我在教室中看见过她……就是她!就是她!”这位被呼做小林的姑娘在许多男女同学的欢呼声中站起来,举起来一双小巧的白手,做出要开始指挥的样子,但突然迟疑了一下,改变计划,又不好意思地用双手遮住脸孔,从人堆中逃了出去。
     
       同学们大笑着,嚷叫着;有人准备把小林拖回来,但被生活指导员张克非禁止了。他自己担任指挥,先唱了几句谱子,随后喊出口令,大家一齐跟着他唱了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这战斗的歌曲虽然十分流行,但对于刚从一个闭塞的山村出来的黄梅还十分新鲜,使她非常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
     
       刚才在教室中她回想起来的那些童年往事和曾经唱熟了的《国际歌》,又一次迅速地从心上闪过。仿佛又呼吸到革命风暴的气息,她的胸口紧张得透不过气。同时,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生活,此时对她虽然还模糊和陌生,然而她分明意识到那是一种崭新的生活,艰苦的生活,是充满着热情和战斗,充满着英雄故事和惊涛骇浪的伟大人生。她睁大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茫然向周围望着,眼光扫过了许多动着的头、眼睛和脸孔。她忽然又想起父亲和哥哥们,在肚子里哽咽着说:
     
       “假若他们还在世,多么好啊!”她的心中一酸,险些儿掉下来激动的眼泪,于是她眨一眨眼皮,不敢再想。歌子快要唱完,黄梅发现只有她自己没有参加这合唱的一群,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一种半意识的状态中,她的嘴唇也跟着别人张了几张,然而却没有发出来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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