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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茉莉花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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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芳芳丈夫是一位在北方的军人,后来才弄明白,他本是南方人,只不过在北方当兵,那种成天埋头挖战备坑道的工兵。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认识了,怎么就突然结了婚,怎么就有了孩子。反正早在结婚之前,李芳芳已声名狼藉,起码在我们这些涉事未深的男孩子心目中,她是个与许多男人有过那种事的女人。有一段时候,李胜利特别仇恨李芳芳,也许受他母亲的暗示,只要一提起她,李胜利就咬牙切齿,就恶声恶气。受他影响,或者说在他的直接唆使下,我们也开始在背后起哄,有意无意地攻击李芳芳,一致认定她是天下最不要脸的女人。
     
       每到夏天,剧团大院的孩子都会去公共浴室洗冷水澡,这个浴室从来没供应过热水。天气开始热起来,我们便三五成群,约好了一起去洗冷水澡,男孩子这样,女孩子这样,剧团的年轻人这样,有一把年纪的中年人甚至老年人也是这样。人们光着身子聚在一起,扯开嗓子唱样板戏,悄悄地说下流话。渐渐天气转凉了,洗冷水澡的人越来越少,越往后,越没有人去。
     
       有一天,气温转凉又略有些升高,几个小伙伴相约再去洗最后一次冷水澡。去浴室途中,我们遇到了李芳芳,她一手拎着个竹壳热水瓶,另一只手端着大红的脸盆,脸盆里搁着换洗衣服,正慢吞吞地往浴室走。显然也是去洗澡,这时候,她已经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走路的样子十分滑稽。我们便用打篮球犯规的俗语来形容,说她是带球走步。刚进入浴室,我们就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自说自话乱点鸳鸯谱,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胡乱认爹。我们一个个正说得高兴,却听见李芳芳在隔壁女浴室唱了起来,是《沙家浜》里的一段。
     
       有一位小伙伴就说了:“妈的,她还在唱阿庆嫂,我们是不是给她来一段胡传魁和刁得一。”
     
       最后并没有隔着浴室的那道墙与她对唱,恶作剧的念头突然就产生了,不知谁带了一个头,我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李芳芳,不要脸!不要脸,李芳芳!”
     
       我们分成了互动的两拨,一拨人喊李芳芳,另一拨人喊不要脸。然后就安静了,我们屏住了呼吸,倾听着隔壁动静,只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变得非常寂静,我们一个个鬼头鬼脑,挤眉弄眼伸舌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然后就意识到她肯定在生气,气鼓鼓地擦干自己身上的水分,气鼓鼓地穿衣服,气鼓鼓地走出来。
     
       李芳芳气鼓鼓地堵在男浴室门口,我们开始有些担心,后悔没有速战速决,早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我们相信她不至于冲进男浴室,不会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又不得不有所防范。万一真冲进来呢,万一真急了眼,非要抓着我们去见父母,向我们的父母告状,这事便有点麻烦。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僵持,我们躲在浴室不敢出去,偶尔偷偷地探一下脑袋,发现她还守候在那里,连忙把头缩回来。最后李芳芳失去了耐心,骂了我们一句,扬长而去。走了好半天,我们依然不敢贸然出去,怕她还躲在某个地方恭候我们。
     
       类似的恶作剧照例都会得到李胜利的鼓励和表扬,毫无疑问,当年十分起劲地这么做,多少都有些向他讨好的意思。李胜利是江湖上的老大,他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都知道他不喜欢李芳芳,都觉得应该跟着他不喜欢,没想到有一天,李胜利郑重其事地将我们这些毛孩子招集起来,以很严肃的口吻提醒大家,说今后再也不许说一句李芳芳的坏话,一句都不允许。有个小伙伴不明白为什么,傻乎乎地还问,李胜利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胜利恶狠狠地说:“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李胜利最后爱上了李芳芳,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始终也没搞清楚,只知道很光明磊落,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他不在意李芳芳的那些传闻,也不在乎她结过婚,有了孩子,还比自己大好几岁。李胜利一本正经地对我们宣布,只要李芳芳能够离婚,愿意与老公分手,就一定娶她。不能离婚,他愿意一辈子做秘密情人,为了她终身可以不娶。
     
       那年头,破坏军婚是个很严重的罪名,酷爱打架的李胜利不止一次差点将人打死,以谈恋爱为名目玩弄了无数女孩,最后活生生栽在了这条罪名上。李胜利的判刑让李芳芳名誉彻底败坏,既坐实了以往的种种传言,又多了一桩铁板钉钉的绯闻。人们在一起议论的是李芳芳怎么不检点。当时我在读初中,发育迟缓,社会风气保守,对性还有些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李芳芳有腋臭,也就是所谓的狐臭,说凡是遇上这样的女人,那方面要求都特别强烈。我们便在背后琢磨,为什么李胜利会喜欢一个身上有异味的骚女人呢。
     
       记得钱农也喜欢在讨论剧本时,与父亲谈论李芳芳。他从来不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只是想不明白并且感到纠结,为什么她会喜欢李胜利这个小流氓。李芳芳为什么不能自重一些呢,李胜利父亲基本上官复原职,革委会的副主任,正职是一位军代表,并不怎么过问业务,他这个副主任差不多就是第一把手。如果说为了讨好他爹,效果肯定适得其反。事实上,早在出事之前,李胜利的父母就已经对李芳芳恨之入骨。用他母亲的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李家父子都在这个狐狸精身上吃尽了苦头。
     
       接下来的岁月很模糊,我进了高中,高中毕业待业,到工厂当小工人。作为剧团家属,发生在大院里的张家长李家短,知道的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感兴趣。只知道有一段日子,钱农的妻子小徐与李芳芳开始干上了,这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小徐认定自己男人与她有一腿,钱农自己呢,死不认账坚决否认,我记得他不止一次向我父母解释,赌咒发誓与李芳芳没有任何瓜葛。
     
       父亲说:“既然没这个事,与小徐说说清楚不就完了吗。”
     
       钱农很苦恼,说:“我说了,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成了钱农的最大烦恼,记得有一次在吃饭桌上,他很无奈地对我母亲说,我钱农要是与她真有那个事,我也认了,可是真的是没有,我不能耽误了人家的清白。再说了,李芳芳也不是那种人,她不是那种喜欢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她怎么会看上我钱农呢。这样的辩解很无力,甚至说有些暧昧,我父母也被他搞糊涂,在背后议论,说强调别人如何清白倒也罢了,钱农居然会说李芳芳生活检点,这就有些演戏了。
     
       据说小徐做得最极端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公开场合贴了一张小字报,用钢笔写的,指名道姓大骂李芳芳,历数她的种种不要脸。作为回应,钱农索性用毛笔写了一张大字报,就贴在小字报旁边,义正词严地为李芳芳辩护。这场闹剧不可开交,时间已是“文革”后期,大家都当笑话看。有人向我转述小徐与李芳芳面对面的激烈碰撞,小徐一边骂,一边不停地卷袖子。李芳芳也彻底豁出去了,最后终于爆发,撕破了脸跟她吵,大庭广众之下,大义凛然地说:“我确实是跟你男人睡了,确实是不要脸了,又怎么样?”
     
       这时候,李芳芳丈夫已经复员回家,破坏军婚的罪名不再成立,据说他也不太相信钱农与自己老婆有事。恰巧两家人就是邻居,住同一个楼道,抬头不见低头见,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闹,简直就没办法过日子。这位叫小徐的粮站女工也真能闹,捉贼见赃捉奸成双,抓不到什么直接的把柄,她就滥用和乱用证据,其中一个最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就是钱农作为男人流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稀。小徐向每一位愿意倾听成人故事的听众描述这一细节,结论便是只有李芳芳这样的骚货,只有她这样的狐狸精,才会让钱农变成那样。
     
       我清楚地记得,1976年的1月,周恩来总理逝世的那几天,钱农义无反顾地从南京长江大桥上跳了下去。广播里不断放着哀乐,人们纷纷戴上黑纱表示纪念,李胜利的父亲在两名公安同志陪同下,忽然来到我们家,让父亲作为死者单位的代表前去认尸。说老实话,这件事后来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剧团领导不去,小徐作为家属也不去,偏偏要让父亲去。当然还有一点更想不明白,父亲竟然要我陪他一起去。
     
       自小我就是个胆小的孩子,也许父亲觉得儿子成人了,已经是一名工厂里的青工,应该去开开眼界。我们坐着公安局的吉普车,赶到认尸地点,在一间空房子里见到钱农的遗体。当时印象最深,不是他的遗容,是正对着大门的一头乱发。我始终不敢确认这人就真的是钱农,因为被水浸泡,他的脸色又白又胖,眼镜没了,脚上皮鞋也没了,手表也没了,手腕上只剩下表带扣过的印痕,公安人员认为是最初发现尸体的人拿走了。钱农口袋里有一封遗书,写在牛皮纸上,用塑料布裹了一下,但是水依然进去了,根本看不清楚写了什么。
     
       好在他还给小徐留了一封遗书,具体内容我们也没看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会不会认错人,父亲却很有信心,不容置疑,说没错,肯定是他。
     
       三十年后的一次宴会上,李胜利端着酒杯突然走到我面前,问能否认出来他是谁。一时间,我根本想不起来。他笑着说果然没认出来,也难怪,我还比你大好几岁,连你头发都变白了,岁月真是不饶人。就算这么提醒,我仍然没想起是谁,溜了一眼他坐的席卡,写着“李强”两个字,这李强又到底会是谁呢。
     
       憋不住的李胜利自报姓名,说忘了当年我怎么教训你们这些小毛娃,忘了当年你们怎么跟在我后面屁颠屁颠地跑腿。我感到非常震惊,非常意外,想不到眼前这位拿新加坡国籍的海外富豪,居然会是李胜利。当今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多年不见的李胜利脱胎换骨,已成为一名炙手可热的投资商。他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不屑地看着我,说你小子现如今出息大了,混成著名作家了,这年头,听说是个作家就能著名,又有名又有利。在座的客人听说我们自小认识,在同一个大院长大,都嚷着叫我们赶快喝个满杯。
     
       断断续续地曾听过一些李胜利的故事,他劳教回来,社会上混了一段时期,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下海的人。发过财,也闯了祸,与一些干部子弟走私汽车,又一次差点入狱,在通缉期间,他潜逃国外,流浪过几个国家,沉寂二十年,再次回国,俨然是能够排名全球的华商,作为本地政府官员邀请的尊贵客人,即将投资一笔数额很大的项目。
     
       这次会面不久,李胜利从美国打来一个越洋电话,问我是否愿意为他写个古装戏剧本,电视电影都可以,他新结交的一位女演员,很想扮演真娘这个角色。我拒绝了这个请求,实事求是地告诉他,说自己根本不会写剧本。他也不强求,既然通上电话,也不在乎越洋的电话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回忆过去闲聊家常,说到了李芳芳,说到了钱农。李胜利说他曾去过剧团大院,变化太大,说李芳芳老得不行了,女儿完全没有继承优点,远没有她妈年轻时漂亮。又问我钱农当年为什么要自杀,他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戴副很深的眼镜,经常待在我们家。
     
       我说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最后,忽然想起了我们当年偷的那个说明书,我告诉李胜利,那个写真娘的剧本,虽然编剧写着钱农的名字,其实是我父亲写的。李胜利说这个我全知道,我当然知道是你爹写的,想当年,我爹是剧团团长,他早就跟我说过,我爹说那个叫钱农的家伙根本就不会写戏,他一点都不懂古装戏。听他这么一说,我笑着说我也不懂古装戏。李胜利笑了,说谁懂,我们他妈的不是都不懂吗,对了,你觉得那个叫真娘的故事怎么样,能拍电影或者电视连续剧吗。
     
       挂完电话,一时间百无聊赖,上网浏览,发现与真娘有关的内容很多,很轻易地跳出“古真娘墓”四个字。居然有好几首悼念真娘的唐诗,写作者分别是当时的名家张祜李商隐和白居易,我想李胜利对真娘的故事有兴趣,真要花钱请人写这个剧本,几首古诗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写“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的张祜是一首五律,敬摘如下:
     
       佛地葬罗衣,孤魂此是归。
     
       舞为蝴蝶梦,歌谢伯劳飞。
     
       翠发朝云在,青蛾夜月微。
     
       伤心一花落,无复怨春辉。
     
       李商隐是一首七律:
     
       虎丘山下剑池边,长遣游人叹逝川。
     
       罥树断丝悲舞席,出云清梵想歌筵。
     
       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
     
       一自香魂招不得,只应江上独婵娟。
     
       白居易那首古诗最为著名,凡是说起真娘的文字,都一定会提到:
     
       真娘墓,虎丘道。
     
       不认真娘镜中面,惟见真娘墓头草。
     
       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
     
       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难留连,易销歇。
     
       塞北花,江南雪。
     
       2012年5月27日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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