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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余步伟遇到马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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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步伟在火葬场的表演,足以证明他是个还算不错的好演员。他差一点就要按捺不住丧妻的喜悦,余步伟现在心花怒放,余步伟现在情不自禁。喜悦像一对在巢穴里唧唧喳喳嬉闹的小鸟,扑打着欢快的翅膀,随时随地要飞出去。妻子的突然去世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是人世间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余步伟的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妻子的遗像,长时间一动不动,由于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人们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很严肃,非常悲伤。他的嘴唇一个劲嚅动,仿佛念台词一样默默私语,别人都以为他伤心过度,正在痛苦地诉说什么,其实颠来倒去就一句话:
     
       “很痛苦,我真的很痛苦。”
     
       余步伟的妻子祁瑞珠是在替老母亲擦玻璃窗的时候,失足掉下去摔死的。是跌巧了,有人从三楼四楼掉下去都没事,她不过是从二楼,后脑勺落地,当时还清醒,跟没事一样,送到医院好一会儿才昏迷,昏迷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余步伟知道喜悦这种情绪是不对的,知道这时候幸灾乐祸会遭到众人指责,为此不得不在心里反复念叨“我很痛苦”。他必须用这句话来掩饰自己的喜悦,结婚二十多年,余步伟一直试图喜欢祁瑞珠,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徒劳。祁瑞珠似乎更不喜欢他,他们同床异梦,形同马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余步伟感到幸运的是妻子的死与他毫无关系。
     
       火葬场很乱,人满为患。死人多得来不及烧,告别仪式一个接一个。终于轮到祁瑞珠,大家排队站好,由死者的弟弟站出来主持仪式。余步伟知道接下来要轮到他说话,他继续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妻子的遗像,因为瞪眼睛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他的眼部神经早就极度疲劳,眼泪已开始源源不断往外淌。终于轮到余步伟说话了,他走到众人面前,缓缓地摘下墨镜,看着他满脸的泪痕,人群中不由得传出了叹息声。这一招还是他在刚进滑稽剧团时由老演员传授的,舞台上遇到需要流眼泪的场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事先对着灯光看,要将眼睛瞪大,尽量瞪大,千万不能眨眼,这样很快就会热泪盈眶。
     
       余步伟出色的表演让妻子的一家人感到满意。满脸的热泪,已让夫妻不和睦的传言不攻自破。现在感到深深内疚的是祁瑞珠的老母亲,她是个有些洁癖的女人,或许太勤劳的缘故,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能干,都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大女儿会在擦窗子的时候掉下去。祁瑞珠实在是太不能干了,老太太非常后悔,后悔不该让已五十岁的女儿去擦玻璃窗。女儿笨手笨脚往窗台上爬的时候,她就预感到要出事,嘴上喊着“当心,当心”,正说着,女儿已经不见了身影。现在,面对着女儿涂脂抹粉的遗体,她又一次流起了眼泪,流泪是因为看到女婿竟然也那么伤心,不管怎么说,女婿的痛苦是由她一手造成。
     
       祁瑞珠的娘家人浩浩荡荡站了一大排,孤儿出身的余步伟因此显得很孤单。今天到场的,属于他的熟人就只有一个雷苏玲。胖胖的雷苏玲是鹊桥仙婚介公司的女老板,也五十多岁了,对余步伟的夸张表现感到很吃惊。余步伟伤心了好一会儿,开始念悼词,手上突然有了一张稿子,是小舅子递给他的,但是他并不打算照本宣科一字不差地念。悼词照例要说死者生前的种种优点,余步伟觉得这似乎不够,流着眼泪又添油又加醋,近乎奢侈地滥用好词汇,结果他说的人无所顾忌,听的人忍不住要笑出来:
     
       “祁瑞珠是一个伟大的人,她生得伟大,死得可惜。不过,我想她是怀着美好记忆离去的,她爱她的母亲,爱她的兄弟姐妹,爱她的那一对可爱和出色的双胞胎女儿,她是一个有着伟大爱心的女人,当她像只小鸟一样从窗台上摔下去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就此和亲人告别呢……”
     
       在滑稽剧舞台上,余步伟从来不是一位好演员。他总是有太多的即兴发挥,动不动就把剧本忘到脑后。好在时间比较紧张,后面的告别仪式一个接着一个,这场戏想不结束也得结束。祁瑞珠的双胞胎女儿对父亲的夸张表演开始不满,她们因为学习成绩优秀,目前都在北京上大学,是三年级的学生,匆匆赶回来,急着要赶回去,已买好今天的火车票,准备从火葬场直接去车站。接下来的一切都很仓促,祁瑞珠的遗像刚拿下,别人的遗像已迫不及待挂了上去。前面的人还没有退场,后面的人已涌进来。接下来,祁家的人都坐一辆大面包车走了,只剩下祁瑞珠的弟弟留下来取骨灰。余步伟搭雷苏玲的小车送女儿径直去火车站,一路上大家都绷着脸不说话。到了火车站,仍然没有什么话。雷苏玲有些看不过去,与双胞胎姐妹随口敷衍,姐妹俩却懒得答理,问一句,只肯答半句。
     
       双胞胎中的姐姐余青突然很冒昧地对余步伟说:“爸,你现在是彻底地自由了,你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余步伟吃了一惊,雷苏玲听了也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更厉害的一句还在后面。
     
       “你这种男人要不找女人是不可能的,不过也不要太快噢。”
     
       余步伟想申辩,妹妹余春看看手表,对姐姐说进站的时候已经到了。
     
       余青说:“急什么,检票不是还没开始?”
     
       检票说开始就开始了,人群一窝蜂向前拥。余青余春姐妹头也不回地向检票口挤过去,检完了票,姐姐余青仍然不回头,妹妹余春回过头来,看了父亲一眼,挥挥手,姐妹俩便消失了。余步伟怅然若失,本来不错的心情现在全被破坏了。回去的路上,雷苏玲感叹地说:“你女儿可是真够厉害的,我后悔不应该跟过来,她总不至于觉得我们会有什么吧。”余步伟无话可说,摇了摇头,从兜里掏出墨镜,一本正经戴上。
     
       雷苏玲侧过身来看他,说:“余步伟,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戏,你演过了。”
     
       2
     
       余步伟被熟悉的人誉为师奶杀手。滑稽演员出身的他舞台上没演过什么重要角色,现在剧团解散了,却在婚姻介绍所找到了位置。余步伟扮演着对女性有魅力的各式人物,马不停蹄地与前来征婚的人见面。这样的见面照例不会有结果,那些女士心甘情愿地缴了报名费,与看中的照片上这个男人见面,到茶馆里坐坐,一起看场电影,有时上馆子吃一顿,故事便就此结束。最常见面的对象,是人到中年的成功女性,成功当然是指经济上的成功,这包括那些有钱的寡妇,当上女干部的老姑娘,失意了又不想安分守己的二奶,对付这些女性他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余步伟没想到会在一个叫马兰的女人身上遇到麻烦。在祁瑞珠葬礼过后的第三天,那个叫马兰的女人来到了鹊桥仙,指名要找一个叫潘天乐的男人。工作人员见她来者不善,说你如果是来征婚,请先填个表。马兰说她过去填过表,而且与那个潘天乐见过面。工作人员在电脑里搜索了一下,说对不起,没你要找的这个人。马兰说,我不管你现在有没有这个人,我只要他过去的资料。工作人员说,我们客户的资料是保密的,不能随便给你查,要查就得缴钱,得缴报名费。马兰说我又不是来征婚,凭什么要缴报名费。说了半天,工作人员只认死理,不缴钱,说什么都没用。马兰没办法,只好缴钱,一问价格,脱口说:“怎么涨价了?”
     
       工作人员笑起来:“这年头要不涨价,你不觉得奇怪吗?”
     
       缴了钱,开了收据,接下来,还是在电脑里查。将“潘天乐”几个字输入进去,显示没有这个人。马兰不甘心,说我缴了钱,不能这么就算完事。工作人员说,谁说完事了,把你要找的男人条件说出来,一输入电脑,立刻有一堆合适的好男人跳出来。马兰说她今天只想找人,不是征婚,如果找不到这个潘天乐,就退钱。工作人员立刻翻脸,说我告诉你,收据都开了,想退钱没门。马兰气得想投诉这家婚姻介绍所,转念一想,这种场所根本不是吵架的地方,传出去一点面子都没有。自己反正是钱也缴了,总不能这么白白地来一趟,于是坐在电脑前,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一张接一张翻阅供选择的男人照片。这样的照片也并不多,突然,余步伟的肖像笑容可掬地出现在荧屏上,马兰心里咯噔一下,一看那名字,已不叫潘天乐,职业也改变了,原来是大学的教授,现在却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是即将退休的副局级干部。
     
       马兰冷笑着说:“这个人条件倒不错!”
     
       工作人员说:“怎么样,好男人多得很呢,你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马兰说:“那好,就是他吧!”
     
       显然是工作人员的失误,从技术上来说,余步伟完全有可能避开与马兰的再次见面。余步伟隔一段时候就换个假名字,工作人员可以保证他绝对不会与同一个女人见上两次。但是,在一个相同的地点,几乎是同一张桌子,余步伟与马兰就这样又一次尴尬见面了。在一开始,衣冠楚楚的余步伟并没有任何察觉,他经历的女人太多,不可能都记住。他只是觉得脸熟,觉得马兰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马兰面带羞涩地向他如实介绍情况,告诉他自己是一所重点中学的副校长,已经40岁了,说她是一位耽误了婚姻的老姑娘,在40岁以前,对结婚没什么兴趣,现在思想认识已有了变化。余步伟表现得很优雅,非常专注地倾听马兰说话,不时地点点头。马兰希望她的叙述能唤醒他的部分记忆,但是说什么都是白说。
     
       到最后,马兰只好把话锋一转:“那么该你谈谈了?”
     
       余步伟开始侃侃而谈,他很欣赏自己的即兴能力,自信他的天花乱坠,足以让眼前这个看上去还算漂亮的女人晕头转向。在这种场合,余步伟永远信心十足,既然身份是副局长,他的言辞难免得带些官腔。偏偏马兰对他的吹嘘没有丝毫兴趣,面带讥笑地看着他,给他的情绪造成很大的干扰。隐隐地,余步伟觉得出了一些问题,意识到情况不太妙,说话也有那么点语无伦次。
     
       余步伟试探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
     
       “你说呢?”
     
       “那就是见过?”
     
       马兰不动声色地说:“恐怕还不止一次。”
     
       “你是——”
     
       “怎么,全忘了?我们不就是在这儿,不过应该是那张桌子,就那边那张,那时候,你是大学的教授。”
     
       余步伟显得很狼狈。
     
       马兰乘胜追击:“还有前几天,在火葬场。”
     
       余步伟大惊失色,差一点要从座位上弹起来:“火葬场——”
     
       余步伟怎么会想到出这样的差错。他怎么能想到,会与同一个叫马兰的女人约会两次,结果让她像小丑一样地戏弄一番。他怎么能想到,自己的老婆死了,马兰的姑姑也死了,而且两个人的遗体告别仪式,恰恰紧挨在一起。正是因为这种巧合,余步伟在火葬场的表演,全落在了马兰眼里。余步伟一下子找不到北,余步伟狼狈不堪,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自信。余步伟仰起头来,很认真地听马兰说话,他现在必须以守为攻,让马兰把所有的炮弹都发射完毕。
     
       马兰冷笑着,说:“你戴一副墨镜,墨镜一摘下来,全是眼泪。当时那样子真的很帅,表演得也不错,真像个好演员,对了,顺便问一下,那个死去的女人,总不至于不真是你的老婆?”
     
       3
     
       余步伟早在两年前,已开始脱离雷苏玲偷偷地单干。雷苏玲是启蒙老师,余步伟的表演天才,正是在她的培养下发扬光大。刚到鹊桥仙做事的时候,余步伟多少有些提心吊胆,他并不在乎自己说假话,对于滑稽演员出身的他来说,说假话要比说真话容易得多。他担心的是自己兴奋过度,会把话说过头,这是舞台上养成的坏习惯,余步伟不知不觉地就把戏演过了。刚出道的时候,雷苏玲规定余步伟每次与客户见面,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因为时间长了就容易出洋相。他必须速战速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对方的信心完全击溃,然后迅速鸣金收兵。由于余步伟扮演的是那种最炙手可热的成功男人,他既是女人们倾心向往的对象,同时也很容易让女人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余步伟自忖在打发女人方面已是久经沙场,他可以很快地从黏乎乎的调情中,迅速翻脸,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让对方防不胜防措手不及。
     
       通过在鹊桥仙的几年磨炼,余步伟羽翼丰满,再也不能满足那种由别人安排的五分钟见面。守株待兔妨碍了他才能的发挥,余步伟开始研究报刊上的征婚广告,开始偷偷地物色狩猎对象。主动出击要比被动防守有趣得多,没完没了的匆匆约会早就让他感到厌烦,他希望把戏演得更深入一些。妻子祁瑞珠已不幸身亡,余步伟成了真正的王老五。他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单身汉,没有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风流快活几年。在经过马兰的一番羞辱之后,余步伟以最快的速度从失利阴影中走出来,这毕竟是个小小的插曲,今天除了与马兰见面之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余步伟今天要带蔡丽芬去福利院。与马兰分手的时候,他发现已经严重超时。通常只是五分钟的约会匆匆见一面,现在超过的时间大大出乎意外。马兰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得理不肯饶人,像教训自己学生一样,把他的道德品质好一顿数落。她希望余步伟像明白道理的学生一样认错,能够知错就改,改邪归正。余步伟的表情终于从极其真诚,发展到不耐烦和不想听,他知道蔡丽芬最讨厌别人迟到了,奇怪她为什么还不打电话过来。由于他一直心神不宁地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言犹未尽的马兰有些生气,悻悻地问他是不是急着去和别的女人见面。余步伟反问她是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马兰说你如果肯说真话,她当然要听。
     
       余步伟叹气说:“那你是猜着了,还真有这么个约会。”
     
       马兰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耻,而且是一种天真的无耻,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无耻。面对这样的无耻之徒,马兰已经没什么话可说。这时候,余步伟的手机响了,他如获救星,十分兴奋地接听手机,连声说“喂,我就来,就来”。蔡丽芬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响,余步伟故意在歉意中表现出一种亲热劲,表现出他现在正被一些并不情愿的事情耽误了脱不开身,马兰见此情景,只好草草结束这次谈话。一辆出租车远远地开过来,余步伟伸手拦下,问马兰是不是要先走。马兰摇摇手,他于是伸出手来,想与她握手告别,马兰没有反应。余步伟也不介意,临上车前,绅士气十足地致告别辞:“过去的事情,我感到很内疚。”
     
       马兰说:“我看不出有任何内疚。”
     
       “如果有把刀,我会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你看,”余步伟指着自己的心脏,有些做作地说,“到那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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