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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去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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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三个人房里说着玩着,迟钦亭抽身去公共厕所。那厕所大约在一百米开外,迟钦亭慢腾腾回来,从门缝里窥视,二胡正抱着美芳亲嘴,两人显然都怕都慌,都不住回头往门这边看。迟钦亭初次偷看这种场面,禁不住有些脸红,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冲动。美芳突然用力一推,从二胡的拥抱中挣扎出来,嘴朝门口努了努。迟钦亭定定神,推门进去,三个人就跟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说继续玩继续笑。隔了一天,又是老格局在房里泡着,迟钦亭心甘情愿做了半天配角,忽然想到似的说:“噢,你们在这儿先待着,我等一会儿再来。”二胡十分认真地追问他有什么事,迟钦亭说,他妈妈有几封信要他帮着写。“有几封信?”二胡按捺不住兴奋,又带掩饰说,“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美芳在一旁顿时有些扭捏状。迟钦亭赶到父母处,找到了纸笔,风风火火写了一阵,写完了,他母亲拿去过目,横不满意竖挑剔,迟钦亭耐着性子再改,改改又嫌烦,耍赖不肯写。他母亲没办法只好放松检查,迟钦亭取信封一一填上地址,匆匆回自己小巢。在路上,他就感到一阵阵心跳,脚步越来越慢越轻。要走过一条长长的楼道,楼道上没有灯,黑黑的只见远处他房间的门缝渗出的灯光,迟钦亭害怕碰到拥挤的过道上堆放的东西,尽可能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前挪,门缝里似乎有人影在动。迟钦亭按捺住一种无名的刺激。挪着挪着,斜靠在那儿的一把扫帚被带倒,正跌在了铁皮簸箕上,当的一声,迟钦亭身不由己往侧面一掩。二胡应声开门出来,对黑黑的过道看了看,他人在明处,看不见迟钦亭,在门口站了会儿,又轻轻关上门。过道上更黑了,门缝里的灯光,更耀眼,二胡和美芳似乎正轻轻说着什么。迟钦亭突然十分泰然走过去,刚要推门,又忍不住垂下头,透过门缝往里看。二胡和美芳就靠在门口,美芳一动不动,二胡却猴子似的忙不歇。很显然两人并不在亲嘴。就隔着一扇门,沿着细细长长的门缝,迟钦亭的眼珠随着二胡的手在动。那手活像只兔子,在美芳身上蹿过来蹿过去,又时时钻进美芳衣服的深处,一拱一拱不肯出来。
     
       二胡回插队的地方,迟钦亭在院子里还见过美芳几次,有时一笑而过,有时只当没看见。二胡不在,美芳断然没有到他这儿继续做客的道理。天很显然越来越热,漫长夏季拉开序幕,单调的生活略微变化,又以另一种单调生活继续重复。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听每天接触的人说差不多的话。迟钦亭寂寞之余,躺在床上免不了要回忆二胡和美芳在他房间里的情景,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重新放过,脑海里一次次涌现出两人缠在一起的镜头,这镜头经过加工剪辑,迟钦亭有一种随时随地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的便利。思想的野马在生命的荒原上一路奔驰,迟钦亭体验到一种即兴发挥不可言状的刺激。人总是忍不住要想些自己不该想的东西,做些自己不该做的事。天热得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压抑仿佛老鼠一样在他身体内部某个地方咬着,咬一口,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又咬一口。迟钦亭一次次自责地脸红,一次次脸红地自责。
     
       夏日里供电紧张,为了躲开用电高峰,厂里都上小夜班。每天下午四点半上班,下班回家洗洗澡再睡觉,时间是深夜两点。厂里没浴室,按惯例是下班前,拎半桶热水,象征性擦擦能擦的地方,换下油汪汪的工作服。为数不少的女工没有男人方便,不能赤膊穿短裤光天化日之下擦洗,三五成群寻找可以避人的角落。女人一老了难免有些特殊胆子,大大咧咧在角落里洗,就穿着大红大紫的短裤,上身剩一件极短的背心。薄薄的汗背心里是晃悠悠的奶子,黑黑的乳头有气无力耷在那儿,一条极脏的粗毛巾在桶里揉来揉去。
     
       迟钦亭的眼梢中有了些特殊的敏感。自从改了小夜班,有了黑暗的掩护,加上天热得总淌汗,女人们胆子越来越大。角落里竟然有了戴乳罩的在那儿招摇,隐隐约约,想看却总看不真切。老妇女们索兴脱光了在黑地里洗。迟钦亭的小屋子外面有个死角,细细长长一条,将近十个平方米,原先是上二班的男人们偷偷跳进去撒尿的地方,稀稀拉拉长了些野草,废铜烂铁满地皆是。没有门能通进去,就两扇窗户,一扇在车间,一扇在迟钦亭他们房间。为了跳进跳出方便,车间的那扇窗户下垫了个木箱子。最先跳进去洗澡的自然是那些胆大敢为的老女人,拎着半桶水,互相照应相互帮忙,黑灯瞎火地洗。死角里本来就有些蚊子,一添了洗澡水,蚊子成倍猛增,洗澡时得一边往身上泼水,一边啪啪拍蚊子。蚊子越来越多,去洗澡的女人并不见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大家算算都觉得划得来,反正公家的时间公家的水,将就着马马虎虎洗一洗,到家就好睡觉,女人们难得心齐,心齐了便跳进死角打扫卫生。草拔了,废铜烂铁重新堆一堆,又派人去堵在了楼梯口,不让书记下楼。书记叫娘儿们逼得没办法,当场表态。圣旨一下,娘子军们挥师进攻总务科,书记的上方宝剑在总务科长头上乱挥。
     
       总算是雷厉风行,反正这事白天也能干,第二天两个瓦工和一个木工大战一场,芦席顶水泥地,把车间的那扇窗拆了改成门,又用白漆在迟钦亭他们房间的这扇窗户上刷了两遍。水泥地刚刚干,电灯还没来得及拉,车间里的急性子娘儿们便闯进去。迟钦亭注视着事态发展,听她们吵吵闹闹,看她们来来回回忙。几个一切都不在乎的女人,大大咧咧穿着大裤衩小背心,雄赳赳气昂昂走进走出。年轻女人起初还抱观望态度,那简陋的女浴室终于像一张张开的大嘴,黄鼠狼叼鸡,把女工们陆陆续续衔了进去。迟钦亭师傅张英也不能免俗,扭扭捏捏地问这个问那个,拎了大半桶热水犹豫着不知怎么才好,洗了澡出来,湿漉漉的额头上黏着几缕头发,脸红得仿佛见不得人。
     
       通往车间的那扇窗户改成了门,门开出开进,在里面洗澡的女工尽可能往边上让。最佳位置是迟钦亭他们房间的窗户外面,这儿离门最远,窗台上可以搁肥皂,窗框上钉上钉子可以挂衣服。就隔着一道白漆刷过的玻璃,人影子隐隐浮动,不断有细长的手臂伸过来挂衣服取衣服。那窗台下显然有张凳子,衣服越挂越高,有时得站在凳子上才行,常常有身影浮雕似的映在白漆玻璃上,模模糊糊略带些夸张。迟钦亭的想象力得到极大丰富,虽然极力装作无动于衷,但是他仍然免不了做贼心虚。要他完全无视就在眼前的白漆玻璃,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活生生的影子晃来晃去,越是看不真切,潜在的吸引力就越大,仿佛面对一块不小的吸铁石,迟钦亭恰如穿了线的绣花针,针尖箭一般地往吸铁石奔去,屁股后面却叫线拽住了动弹不得。各种各样的声音都长了腿,各自拣了最近的路,往迟钦亭耳朵里钻。毛巾撩水的哗哗声,忽快忽慢忽强忽弱。铁桶碰撞发出不同的声响,空桶轻脆,装满了的水桶沉闷,突然间桶被举起来,自上而下惊天动地的倒水声。女人们说不完莫名其妙的废话,开不完轻薄活泼的玩笑,借肥皂的请求,衣服不小心落地时的叹息,手掌在自己或别人身体肉多部位的拍打,尖叫和走调的歌此起彼伏。
     
       简陋的浴室成了妇女乐园。厂领导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浴室的钥匙由车间主任亲自掌管,不到下班前夕,谁也不许擅自闯入。小夜班的生产效率本来就低,女浴室成了天然避风港,在里面吹牛洗衣服,想干什么干什么。添了铁将军把门,女工们退而求其次,早早地拎了热水,嫌车间里太引人注目,不约而同地都聚到了迟钦亭的房间,人多了自然势众,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娘儿们全不把迟钦亭放眼里,只当他是个刚刚发育的男孩子,有时故意说些话让他难为情。
     
       一到快下班,如同要过节,吵闹说笑五花八门样样俱有。简陋的小浴室一下子容纳不了太多的妇人,检验工的工具室成了候车厅。洗澡出来的女工,因为厂里的规矩是不打铃不放人,索性拿了大红大绿的塑料梳子,浑身散发着肥皂味,慢腾腾一边梳头,一边等下班。张英平时喜欢自己裁剪衣服,买了各种便宜的布料,照流行的时装将就着加工。有一天迟钦亭洗了手回去,正碰上几位女工拉住张英剥衣服,张英笑着挣扎,那几位女中豪杰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一件衬衫扯了下来。张英身上就剩个乳罩,十分慌忙地抢过别人换下来的衣服,匆匆往自己身上披,一眼瞥见迟钦亭正站在那儿发怔,忙不及像撵鸭子似的挥手叫他出去。那位正试穿衣服的豪杰不当回事:“没关系,叫你家徒弟开开眼界。”又对着向外退去的迟钦亭说:“小迟,脸用不着红,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家娃儿跟你差不多大了。”房间里哄堂大笑,笑声中张英恼怒的咒骂完全被淹没。迟钦亭走远了,女豪杰试了试衣服,果然嫌小,有些不甘心地脱下来,逼着另一位再试,全不把一旁的张英的抱怨当回事:“张英,你家徒弟真是可惜了,人长得多漂亮。”张英叫她不要瞎说,她偏偏还要说,“这他妈一是瘸子,赶明儿找老婆麻烦了。”旁边有人反驳说:“那不一定,他老子那厂,一个车间就比我们厂大。这年头,干部子弟终归吃香,不要说一条腿有点瘸,就算两条腿都没了,又怎么样?”女豪杰说:“你他妈屁话,没腿的男人给你要不要?”那位说:“没腿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那东西。”女豪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就喜欢那玩意儿!”
     
       还有一天,也是到了快下班,迟钦亭坐门口,几个女工在他身边说笑,政工干部小宋姗姗而来,嬉笑着问他老婆在不在。这边有人答道,说在,正光屁股在那洗澡呢。政工干部小宋脸上做了个不是太好看的媚态,头侧过去,对着浴室里探头探脑。这边的人便嚷:“妈的,你往哪儿看?”
     
       “哪儿不能看呀?”政工干部小宋已到迟钦亭身边,老气横秋地在他头皮上摸了摸,“还没下班,你们就都坐这儿,嗯?”
     
       “少来这套,你老婆正洗那玩意呢,老娘坐这儿怎么了?”“狗日的。”政工干部小宋涎着脸,想坐下,“怎么这样说话,就当着人家小伙子童男子的面,也不害臊?”“老娘凭什么害臊。”
     
       小凳子被一女工突然抽走,政工干部小宋差点跌坐在地上,手一撑,爬起来使劲揉手,忍不住得意:“瞧这水平,居然没跌倒。”“你好歹是个做干部的,何苦和我们坐一起。”“坐一起好,我喜欢。”“你喜欢个屁。”“我就喜欢个屁。”
     
       正说着,政工干部小宋的老婆从浴室出来,见了自己男人,板着脸:“你坐这儿干什么?”
     
       “干什么,你男人坐这儿吊我们的膀子。”
     
       政工干部小宋急得干笑。他老婆生得人高马大,短眉毛小下巴,天生一种滑稽相,狠狠白了男人一眼,掉头就走。政工干部小宋急巴巴追上去。迟钦亭看看表,离打铃已没有几分钟,起身回工具箱这边换衣服。几位女工中没洗澡的,连忙进浴室。迟钦亭一边换衣服,一边隔玻璃窗听议论。正议论着政工干部小宋夫妇,说得极下流,一边说,一边笑,声音忽高忽低。他耳朵竖在那儿,心不在焉听着,手半举着慢慢往衣袖里伸,全没在意张英已经回来。下班的铃声响了,张英怔了一会儿,招呼他一齐走。迟钦亭吓一跳,脸上一阵燥热,神色慌张跟着往外走,走到自行车那里,突然发现自己的钥匙挂在工具箱上没拔,又匆匆回去取。女浴室里静得没一点声响。
     
       晴朗的夏夜满天星星,不似有月亮的日子,张英师徒二人出厂门,沿宽敞的柏油大道骑车,一路过去,凉风极舒服地往身上吹。迟钦亭不禁脱口叫“好风”。张英忽然想到似的说:“小迟,你总不能老泡在这小厂里做工人吧,现在有夜校,你不好去报个名,读什么都行,反正又不要你出钱。”迟钦亭觉得师傅的话显然另有所指,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连续的小夜班,人有一种日子颠倒的错觉。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白班。漫长的夏季还保留着最后余威,用水用电依然十分紧张。常常白班工人一来就发现停电。停水虽然还不至于,但是水压太低,安装稍稍高些的龙头一碰就淌不出水来。全车间位置最低的水龙头在女浴室,清早工人一来,不约而同都到那儿淘米。借淘米的机会,迟钦亭对女浴室的内部进行一番研究。经过精心测量反复核对,他起了个大早,比平时提前十分钟赶到车间。车间里果然像预料的那样空无一人。迟钦亭从工具箱里拿了事先准备好的砂纸,抱着饭盒走进女浴室,在早已计算过的白漆玻璃上,三分慌乱七分果断地砂了一小块,匆匆逃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上班人马陆续赶到,都摇着饭盒进女浴室淘米。迟钦亭忍了一会儿,也摇着自己的饭盒,边走出去边打招呼。张英老时间来上班,吃惊自己徒弟竟然到了。
     
       张英一定注意到了迟钦亭的神色慌张。整整一天的丟魂失魄,他像躲避瘟神似的不敢靠近工具箱。也许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仿佛乌云一样笼罩,他后悔自己胆子太大,太无耻。谁都会很轻易发现那白漆是有人存心砂掉的。砂掉这么一点点白漆的用意不言自喻。尽管工具箱是个很好的掩护,那砂纸擦过的痕迹正沿着工具箱的边框,头不紧贴在箱子上便什么也看不到。他不敢保证那帮正光身子的女工,洗着洗着,突然意识到有人偷看,不会疯疯癫癫大叫起来。没有什么比偷看女人洗澡更丢脸。迟钦亭脑海里,一遍遍演习着如何抵赖,他不断地安慰自己,越安慰越怕。
     
       下班回家路上,张英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这提问正好给了迟钦亭掩饰的借口,他以十分疲乏的口吻说自己头涨,脸上做出现在依然痛苦难受。“我看你胃口不好,就知道你人不舒服,”张英注意到徒弟中午只吃了小半盒饭,劝他去医院看看,“天这么热,在家歇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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