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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去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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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老掉牙的故事,好像压箱子底的旧衣服,抖开来闻闻,淡淡的感伤夹着霉味樟脑味。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池塘早就填了,池塘边一株洋槐依然,大了些,粗了些,满地残叶满地阴影。十五年走过的路遥远得像本厚厚的书。打开这本厚书,迟钦亭记忆中,最初的印象,是站在洋槐下数他的第一次工资。一同进厂的徒工似乎都在那儿数钱。政工干部小宋伸着细长的脖子,夹着腿,站在简陋的厕所门口,系着下面的小钮扣,十二分得意地问大家是不是都拿到了工资。
     
       新进工厂的徒工老规矩学习十天。读报纸,听该听的话,参观车间,了解厂史,象征性地讨论,每人交篇小结表态,十天过去,负责新徒工学习的政工干部小宋仿佛完成一桩大事,撵鸭子似的带他们去领工资,又一个个送到车间,边打哈哈边往各自的师傅那儿塞。
     
       迟钦亭的师傅张英显然知道他要去。初次相遇,显而易见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扫了他一眼,笑着让座,回过头去和政工干部小宋说笑,说笑的内容早忘了,只记得嘻嘻哈哈说了笑了半天,迟钦亭的师傅和前来串门的武师傅缠着政工干部小宋,不让他走。
     
       “我还有事呢。”政工干部小宋说。
     
       “别搞得像个人,你有事,吓唬哪一个?”武师傅年龄和迟钦亭的师傅仿佛,小小的眼睛一张大嘴,说话干脆利索,“你少来这套。”迟钦亭的师傅在旁帮腔,说越有事越不让他走。接下来的话有些猥亵意味,政工干部小宋涎脸做逃跑状,两位师傅追着要打他。
     
       迟钦亭坐在那有些发木。两位师傅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关心起他来。迟钦亭的师傅介绍说:“噢,这是武师傅。”
     
       武师傅说:“这小伙子长得真不错,妈的,小宋倒给你送了个小白脸来。”
     
       迟钦亭的师傅很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武师傅不当回事继续说:“喂,小家伙,今年多大了?”
     
       “十七。”迟钦亭止不住一阵脸红。
     
       “十七岁!”两个女人互相对看了一下,各自叹口气。
     
       “也好,这么大岁数进工厂,是早了点,可总比下乡好。”武师傅看着迟钦亭的师傅说,“我那娃儿,再过两年,也是初中毕业,我代他算过了,肯定也是下乡的命。”
     
       房间里只剩下迟钦亭和师傅两个人。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有些尴尬。大家都找话,找出来的话说不了几句就完。迟钦亭突然问道:“张师傅,你今年多大了!”
     
       “我?你猜猜。”
     
       迟钦亭红着脸摇摇头。他只是随口问问,要他猜,得动会儿脑筋。
     
       下班回家,迟钦亭的母亲和姐姐正在卫生间。听见儿子的声音,母亲连忙问候,问了一会儿话,母亲忍不住说:“你师傅是个女的?”
     
       儿子白了母亲一眼,这话用不着回答。母亲又问:“她多大?”儿子说:“你管她多大。”母亲说:“妈随便问问都不行!”儿子说:“你问就是了,人家多大,跟你什么相干?”
     
       迟钦亭的姐姐气鼓鼓地从卫生间出来,瞪着眼睛,说:“怎么了,怎么了,有话都给我好好说,怎么了?”
     
       母亲转向女儿求援:“你看你弟弟刚上班就凶成这样子!”
     
       姐弟俩都不把母亲放眼里。姐姐新洗的脸,一股雪花膏香味直往迟钦亭鼻子里钻。母亲局外人似的站在旁边。姐姐说:“你工资拿了?拿了,就得请客。”
     
       弟弟说:“下次拿了再请。”
     
       “不行,要请,当然得用第一次工资。”
     
       “这次不行。”
     
       “不行也得行。”
     
       “跟你说我这钱有用,下次,下次一定。”
     
       “不行。”
     
       “那我不管。”弟弟开始耍赖,“你再逼我,下次也不请了。”
     
       “那得告诉我,你要用第一个月工资干什么?”
     
       母亲赌气去忙别的事。迟钦亭脸涨得通红,发急说:“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姐姐一排细牙紧咬住下嘴唇,审视了一会儿弟弟,十二分狡猾地说,“哼,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迟钦亭一阵心慌,刚白下来的脸刷地又红了。
     
       “你脸别红!”
     
       “谁脸红了?”
     
       “你,就是你。”
     
       迟钦亭胸口怦怦乱跳,仿佛有几只肉乎乎的小白鼠在心脏上爬过来爬过去。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心慌。没人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想要干的还没开始,别人没办法知道一个人脑子里正在想的事。他姐姐胸有成竹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盘算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熬到上床睡觉,迟钦亭脱衣服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又跳下床,重新挂上毛线衣毛线裤。跑到姐姐和母亲睡觉的房间,有一句无一句地说闲话。母亲奇怪儿子迟迟不睡觉,儿子却说第二天是厂休。话越扯越多,越乱,越不着边际。做姐姐的像是在故意兜圈子。好不容易母亲睡着,姐姐说:“你有话快说,要不睡觉去。”迟钦亭觉得很无聊,既憋气,又怕显出自己心虚,讪讪地又闲扯几句,仓皇而去,回到床上,他开始后悔自己该说的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扔出去。
     
       第二天回想起来,迟钦亭的担心毫无道理。做贼心虚的说法按说跟他根本沾不上。就算姐姐已经知道,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事迟早会被姐姐知道。纸包不住火,男子汉敢作敢为,他似乎已体验到一种英勇献身的崇高。
     
       这一天阳光灿烂,吃了早饭,从刺眼的阳光下走过,到处一片辉煌。二胡正在家等他,迟钦亭敲门进去,迎面碰上二胡奶奶。因为住在一个大院,老奶奶免不了拖住他说几句话。二胡不耐烦过来干涉,说人老了废话罗唆,见着谁都没完。老奶奶让孙儿教训得有些难为情,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往厨房走去,迟钦亭望了一会儿老奶奶的背影,回过头,有几分兴奋地对二胡说:“我钱带来了!”
     
       “什么,你真把钱带来了?”二胡脸上做出些为难的样子。
     
       “不是说好了的吗?”
     
       “这——”
     
       “怎么了?”迟钦亭的脸上飞过一片沮丧的阴云,“不是说好了的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唉,我跟你说,这事有些难办。”
     
       “怎么难办?”
     
       二胡把迟钦亭带到自己睡觉的地方,两人并肩坐在床沿上,怔着不说话,迟钦亭急了,说:“怎么了,你说话呀?”二胡手指在下巴上揉着,摸出两个硬币,开始拔自己的胡子,越拔越认真。迟钦亭眼睛有些发红,气鼓鼓说不出话。隔了一会儿,二胡叹气说:“我跟你说,这事有些难办。”
     
       “怎么难办了?你得把话说清楚!”
     
       “真的。”
     
       “什么真的,到底怎么了,书没了?”
     
       “书倒是在。不过,不过你知道,我不管怎么说,比你大,到时候人家会说我赚你。”
     
       “我心甘情愿,谁管得着。”
     
       “人家可不会这么说。”
     
       “钱是我自己的,是我的工资,没人能管我。”
     
       “你的工资,”二胡似乎有了些兴趣,“你也拿工资了?”迟钦亭很自豪地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不由分说便往二胡手里塞:“喏,都在这儿,十四块钱工资加两块钱车贴,全给你。”二胡有点不好意思地数了数钱,说:“要不是在乡下抽烟抽得凶,不瞒你说,你钱再多一位,我也不会把它让给你,你知道,这书反动。”他打开抽屉,掏出一本旧报纸包的书,递给迟钦亭。
     
       迟钦亭仿佛捧宝贝似的接过那本书,四下里望了望,想走,二胡说:“你急什么?噢,对了,还有十枚毛主席像章。”抽屉又一次打开,二胡拎了一串毛主席像章来。“我跟你说,你绝对不吃亏,他指着其中一枚说:“这枚是夜光的,晚上贼亮,可值钱呢。”语调里颇有些依依不舍。迟钦亭接过那串毛主席像章,不在意地说:“像章你留着,我只要有这本书就行。”“不,”二胡很果断地摇摇头,“我当时是和这书一起搞的,我不能赚你,你拿去好了。跟你说,我这儿老人家像章多呢,不稀奇你拿去吧。”迟钦亭知道二胡有收藏像章的癖好,他说值钱,可能就真值钱,也不再客气,又玩了一会儿,告辞回家。
     
       旧报纸里包的是托尔斯泰的压卷之作《复活》。在特定的时代里,这部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品非常不适合中国国情。阳光依然灿烂,迟钦亭捧着《复活》,走过一片光明。很快到了家,母亲和姐姐都不在,房间里静得只听见机械闹钟嘀嗒嘀嗒在响。他十分激动地钻进卫生间,借小便的机会,平静一下自己过度的兴奋。
     
       邻居家晶体管收音机突然被打响,极小的喇叭音量最大地唱着样板戏。迟钦亭捧着《复活》在房间里没头没脑转了一圈,走到吃饭台子面前,小心翼翼揭去旧报纸,又找来糨糊,最细心地把破损地方一一贴好。忙得差不多,取了纸笔,对《复活》傻傻注视一阵,在白纸上毕恭毕敬练了一会儿字,脸陡然通红。
     
       《复活》的扉页上有一处空白正好可以用来题字,迟钦亭孩子气地揉了揉手腕,抿着嘴,喘着粗气。在空白处投下了最大的虔诚,写下不知想了多少遍的一句话:
     
       送给最最亲爱的青青
     
       下面的签名是英文字母R。这签名煞费苦心并且让人得意。R颇有些像“迟”字里的“尺”。两心若是相印,心有灵犀一点通,青青不至于会糊涂得弄不清“R”是谁。等到该做的都完成,迟钦亭意犹未尽,另取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反反复复写“青青”。
     
       附近一家邮局照例中午非常空。因为早一天都问清楚,迟钦亭进邮局,四下看了看直奔专寄印刷品的柜台,营业员一看投递的地址,笑着说出邮局门不用五分钟就可以送到,干吗还要花钱邮寄。“真的?”迟钦亭装作并不知道这地址,扯谎说是别人让他寄的。营业员热心过度叫他干脆亲自送,说这样不仅省钱而且快。迟钦亭极不乐意地道了谢,硬着头皮捧书仓皇而去,出了门站在那犹豫,一个熟人路过,问他在干什么。他的脸红得血仿佛要涌出来,似是而非说了句话,掉头就走。走出去一大截,他才临时作出决定,在城市的另一端找家邮局。
     
       2
     
       张英发现自己有了个性格异常古怪的徒弟。起先她只是觉得他太内向,羞答答怕说话,腼腼腆腆像个女孩子,男孩子相貌像他这样文静和漂亮实在不多见。他常常静静坐在那儿,想不完的心事,木木地仿佛一尊塑像。脸上永远一种病态的苍白,大眼睛美丽而且忧郁,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他那只具有古典意味的鼻子。“张英,你这徒弟怎么回事,三拳头擂过去,屁都没一个,怎么回事?”厂里的同事和张英闲聊,忍不住带点气愤问她:“他对你也这样?”
     
       “人家是干部子弟到我们这样的小厂来,不习惯。”
     
       “算了吧,”闲聊的同事说,“如今这年头,不下乡,就便宜他了,干部怎么样,多大的官呀,到这儿来摆阔。”
     
       张英不得不护着徒弟:“到底是小孩子,才十七岁呢,再说,你想他腿也有些毛病。”
     
       “哎,这就对了,十个瘸子九个坏,心理都不正常。”
     
       张英把话题撇开,她不愿意别人这么说她的徒弟。几乎从一开始,她对迟钦亭就有种特殊感情。她小心翼翼对门口望了一眼,担心他会像幽灵一样悄悄回来。迟钦亭小时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是跛的,为了不让人轻易看出来,他走路出奇的慢和庄严。他总是无声无息进进出出,常常冷不丁吓张英一跳。有时,她正和他随意说着话,猛一回头,人早不知哪儿去了,要不就是以为他不在,突然发现他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时间过得很快。那时候贴墙上的单张年历又重新流行,张英从工会要了新年历回来换,换好了以后想想,迟钦亭进厂也快一年。学徒照规矩三年才能满师,她作为师傅,也没有什么技术可教徒弟。检验工只要学会了使用各式各样的量具,除了“认真”二字,并没有多少难度和技巧。何况张英自己半路出家,她原来的工作是装配,成天拧不完的螺丝上不完的活塞。
     
       迟钦亭一声不响走回来。他慢慢走到了工具箱前,把带出去的量具一件件重新放好,工具箱里放着一小截自来水管,这是张英向水电工要了准备偷偷带回家派用场的,迟钦亭拿起来看了看,也不问哪儿来的,朝着角落的垃圾桶扔去,咚的一声,狠狠吓了张英一跳。
     
       “回来了。”张英讨好说。
     
       “几点了?”他拿了肥皂盒准备去洗手。张英连忙看手表,说:“嗯,该吃饭了,我去拿饭盒吧。”迟钦亭一边去水池洗手,一边说:“不,我去。”张英说:“算了吧,今天我去就是了。”迟钦亭有些不高兴,站在门口,回过头板脸说:“我说我去就我去。”张英知道徒弟的脾气越说越僵,只得讨好让步:“那好,我来热菜。”
     
       工厂里干活都在食堂蒸饭,自己从家里带菜。张英偷偷备了个小电炉,每天吃饭前热热菜,迟钦亭的菜放在大白搪瓷缸里,回回大半缸,有荤有素十分丰富。菜热得差不多,迟钦亭捧着两饭盒回来,进门就说:“你这饭盒真难找,每次都找半天。”张英饭盒的右上角刻了朵小花,食堂的光线极暗,要想辨别雷同的铝饭盒的确不容易。张英不止一次想到了要重新做个记号。
     
       车间里特地隔了间小屋给检验工放贵重量具,这小天地本来是车间女工聚集的地方,一到吃饭时间,人多得坐不下,自从有了迟钦亭,人渐渐少到了没有。迟钦亭永远是不高兴。来串门就得看他那张脸,别人想想犯不着。师徒二人已经习惯了闷声不响坐那儿吃饭。一种极特别的氛围,迟钦亭孩子气地认真吃着,铝质匙子有节奏地刮饭盒,张英忍不住要侧过头来看他。
     
       吃饭时,电炉上照例烧大半脸盆水。这水被张英用来洗师徒二人的饭盒,习惯上都是由迟钦亭拿出去在清水里过一过。迟钦亭属于那种有洁癖的男孩子,一日里露天的水池边不知洗多少回手。水池再过去十米处便是那简陋的厕所,又矮又小的窗子,芦席搭的顶。厂里边女工比男的多,常常有人一边聊天一边站那儿等。洗干净了饭盒,他捧着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张英出去串门了,他一个人走到角落里,背靠冰冷的铁皮工具箱,瞪着眼睛发呆和想心事。
     
       两天前姐姐和母亲的对话对迟钦亭来说记忆犹新。当时正吃晚饭,话题突然转到了青青身上。姐姐问母亲:“妈,你昨天见青青,说什么了?”迟钦亭一惊,牙齿咬了一下舌头,疼得含着嘴吸气。“说什么?”母亲有些奇怪,“没说什么呀。”青青是她女儿的同学和好朋友,过去常来常往,中学毕业后在郊区的农村插队,昨天正好街上遇到,极随便地聊了几句。“真没说什么?”女儿不放心问着。“怎么了?”母亲依然有些奇怪。“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得罪她了。要说也怪,她已经多少时候不到我们家来了。今天我碰到她,叫她来玩,她答应了,到了大院门口,怎么也不肯进来。”母女俩青青这样青青那样说了一阵,迟钦亭胸口有一种别扭,默默吃了一连串白饭,临了,筷子在空碗里捡米粒。
     
       几乎是从第一次见面,迟钦亭就喜欢上了青青。青青家住得离他们家并不远,常常放了学,说着笑着跳着和他姐姐在院子里玩。小书包就扔在地上,踢毽子跳橡皮筋。全是女孩子游戏。男孩子们都不情愿和跛脚的迟钦亭玩,迟钦亭最大的乐趣,是和姐姐与青青一起跳橡皮筋,三个人的游戏实际上是两人玩,迟钦亭拉着橡皮筋木桩似的竖在那儿永远是个陪衬,他姐姐和青青蹦得满头大汗。青青有时好心叫他一起玩,他总红着脸说自己不会。迟钦亭害怕出丑,更害怕他姐姐毫不留情地突然拿他的腿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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