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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来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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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长说:“他很喜欢你,你在他那儿,没事陪他多说说话。”“说什么话呢?”荀洪元不知所措。
     
       “说什么都行,没话就随便找点话说。”校长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继续和同事商量,“国难当头,个人的事又算得了什么,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方面,我们必须保护好他,另一方面,也不能太迁就他。我们应该让他明白前方战士正在流血牺牲,让他想想几个月前的空袭,多少人家妻离子散。他应该明白,他这样想,是不对的。”
     
       荀洪元由校长夫人领着,去体育老师处。还没进门,荀洪元便看见了躺在木板上的蕙。蕙的身上罩着一床雪白的床单。他感到很害怕。门前的空地上,挂着两盏风灯,几位本地的木匠,刨的刨锯的锯,正在赶做棺材。体育老师坐在蕙的身边,低着头,像座黑塔似的。他突然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荀洪元,好像不认识他。
     
       “我们想,最好让荀洪元陪陪你。”校长夫人声音有些哆嗦,她将目光转向别的地方,“你不要太悲伤了,我们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也知道你们小两口的感情不同寻常,但是这毕竟是没办法的事。荀洪元,这几天你就住这儿。”
     
       “我不要人陪,我说过不要。”体育老师冷冷地说。
     
       校长夫人叹气说:“你不要这样。”
     
       “我不会怎么样,我只想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地和蕙多待一会儿。”体育老师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把目光移向躺在木板上的蕙,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很温柔地说:“蕙,荀洪元又来了,你的苏州小同乡又来了。”校长夫人双手捂着脸哭起来。
     
       体育老师很悲哀地说:“她太想家了,她做梦都想回到故乡。”校长夫人说:“这有什么办法,你说我们谁不想家,不就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当亡国奴吗?”
     
       这一夜,体育老师一直坐在那儿守灵。木匠们乒乒乓乓忙个不歇,终于在快天亮的时候,将棺材赶制了出来。体育老师掀起盖在蕙身上的白床单,抱起直挺挺的蕙,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了棺材。盖棺的时候,体育老师的两个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巨大的疑惑,他木然地看着别人行动,仿佛跟前的一切,和他没任何关系。倒是前来帮忙的女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蕙被埋在狮子山上,和荀洪元母亲的坟紧挨着。出殡的那天,学校的老师都去了,校长因为腿不能走,只好雇两个农民用轿子抬着去。细细长长的队伍从田埂上走过,田里是火红火红的海椒,是紫黑色油光光的茄子,然后又沿着一条小河走,小河边长着一丛丛深绿的苇草。河对岸是一棵孤零零的大树,叶子很稀,上面悬着两个灰黑一团的乌鸦窝。再往前走,便看到了一座木板桥,过了木板桥,已经到了狮子山脚下。
     
       体育老师直到棺材完全被土埋没,也不曾流下一滴眼泪来。荀洪元始终在偷偷注意体育老师,他脑子里不停地在琢磨,为什么大家都说体育老师伤心得不得了,可是他为什么竟然不哭呢。
     
       校长在墓前作了简短的致词,他说蕙生前是个可爱的人,大家都忘不了她。他说这笔账应该算在侵略者身上,是小日本的强盗行径,害得大家有家不能回,有好日子没办法过。他希望大家化悲痛为力量,振作起来,狠狠心咬紧牙关,度过眼前最苦的阶段。
     
       体育老师自始至终没流泪。不只是荀洪元一个人,许多人都用吃惊的眼神打量他。校长由夫人扶着,移到他面前:“男儿有泪不轻流,现在你痛痛快快地哭几声,你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校长催人泪下的话仍然没有打动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在一片欷歔声中,难过地抬起头来,哆嗦了半天,才说出来:“校长,我想哭,我哭不出来。”
     
       3
     
       第二天,体育老师让荀洪元陪他去墓地。他们沿着前一天走过的路,悄悄来到了蕙的坟前。体育老师指着那一堆黄土,伤感地对荀洪元说:“她就在这下面,一个人,你说她会多寂寞。”
     
       过了一会儿,体育老师又指着荀洪元母亲的坟说:“荀洪元,过不了多久,蕙的坟上,就会像你妈妈的坟一样,长出绿油油的草来。”他愁眉苦脸地看着荀洪元,“你想不想你妈妈?”
     
       荀洪元点点头。荀洪元从来不到他妈妈的墓地来,他有些害怕,然而确实常常想到他的妈妈。
     
       体育老师说他想去当兵去,又说不忍心把蕙一个人留在这儿。蕙生性胆小,她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体育老师一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墓地里,心口就像有把小刀子在割。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仿佛犯了什么错误似的,重重地垂在那儿,半天不吭声。
     
       荀洪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起校长让他找些话和他说,但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憋了半天,他冒出了一句:“我爸爸可没有你这么喜欢我妈妈,要是我爸爸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体育老师似乎没有听见荀洪元的话。
     
       “你为什么不哭呢?”荀洪元终于忍不住了,问着。体育老师说,他今天来,就是为了来好好地哭一哭。他突然抽了几下,将头一扭,像狼嗥那样长啸了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他一头扑在了新堆起的坟上,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用手去乱抓黄土。
     
       4
     
       经过那次大哭以后,体育老师几乎成了哑巴。他本来是个很活跃的人,荀洪元的记忆中,平时他除了柔声丝语安慰蕙,还常常和蕙说一些笑话。每逢“七七”、“八一三”这些纪念日,学校搞宣传活动,从来都少不了他。荀洪元和体育老师曾在自编自导的话剧中,扮演祖孙两个。蕙落葬以后,体育老师变得好像什么话都不愿意说。
     
       他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荀洪元陪着他,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他常常一个人呆坐在门口,从下午开始坐起,一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仍然呆呆地坐在那儿。天黑了,不知道点灯,天亮了,也不知道熄灯。防空警报对他来说已不起任何作用。有时候,他将竹椅子搬到门前的空地上,仰起脖子看天,一看就是几个钟头。
     
       荀洪元觉得和体育老师住在一起,太没有意思。他跑去找校长夫人,要求搬回大草棚,和同学们一起住。校长夫人仔细问了体育老师的情况,荀洪元一一如实汇报。
     
       “他是不是经常自言自语呢?”校长夫人十分担心地问,“他提没提到过蕙?唉,可怜他们这一对夫妻,实在是太恩爱了。他说过些什么?”
     
       “根本就没话要说,他现在是个哑巴。”
     
       “他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荀洪元想了想,说:“他也不洗澡,身上一股臭味。”
     
       于是荀洪元和校长夫人一起回到体育老师处。校长夫人发现荀洪元说的果然是事实。不仅体育老师的身上有一股异味,整个住处也肮脏不堪。体育老师对她苦笑笑,把头低了下去。
     
       校长夫人说:“你这儿太脏了,也不收拾收拾。”体育老师低着头,就像没听见一样。
     
       校长夫人又说:“应该振作起来,如果蕙在地下有知,你这样,她能安心吗?你不应该这样。”
     
       体育老师木然地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校长夫人,下意识地点点头。“荀洪元,你帮着一起收拾收拾,先去打桶水来。”校长夫人捋起袖子,说干就干,要帮体育老师收拾房间,“喂,你还愣着干什么,还有你?”
     
       房子很简陋,也没什么东西,收拾起来很方便。收拾得差不多了,校长夫人又说:“该好好地洗个澡了,你看你那样子,像话吗,丟魂失魄的。像是刚从战场上跑出来的逃兵。你这样,怎么给孩子们上课?”体育老师依然是苦笑笑,他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
     
       “你笑什么,真的,你好好想想,这样多不好。”体育老师终于开口了,他苦笑着说:“让荀洪元回大草棚,和同学们一起住吧,我很好,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多好。”他说到这儿,陷入了一种迷惘的状态,眼珠子定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校长夫人看着他的神情,更有些担心:“不行,大草棚里早住满了,天热,住不下的。”她随口扯了一个谎,“你不知道,现在有的同学因为太热,都在要求住回去。”
     
       5
     
       体育老师烧了满满的一大锅水,倒在一个木盆里,准备洗澡,他让荀洪元到外面玩。
     
       “我是应该洗个澡了,要不然,蕙会说我的。”体育老师神色恍惚,不知对谁说着,“不过,我得先帮蕙洗一洗。”体育老师把荀洪元推出了门外,他把门关上了,又走到窗前,放下窗户。荀洪元按捺不住好奇心,绕到房子的背后,从窗缝里往里看。他看见体育老师搬了个小竹椅,坐在热气腾腾的木盆旁边发呆,只见他小心翼翼用手摸了摸木盆里的水温,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发了一会儿呆以后,荀洪元听见体育老师说:“蕙,现在差不多了。”只见他捞起湿毛巾,在木盆里做替蕙洗澡的动作。
     
       荀洪元不止一次偷看过体育老师替蕙洗澡。蕙是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即使是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仍然保持着勤洗澡的良好习惯。荀洪元怎么也忘不了她赤条条湿漉漉站在木盆里的形象,她像一座塑像那样半举着手,任凭体育老师摆布。虽然骨瘦如柴,然而蕙的一对奶子结实依旧,十分坚挺地翘在那儿,像两只要冲出去的小鸟似的。荀洪元知道男孩子偷看女人洗澡很丑,很丢脸,但是他有些忍不住。他觉得蕙不穿衣服更美,尤其是当阳光透过天窗射在她的裸体上的时候。
     
       体育老师的古怪举止,吸引住了荀洪元。他一不留神,差点从窗台上滑下来。好在外面世界的声音,对体育老师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他继续用毛巾在半空中撩来撩去,专心致志,自言自语:“蕙,你的身上,一点也不脏,你不像我,你容不了一点肮脏,你永远是干净的。”他拧干了毛巾,做替蕙擦干身体的动作,“你不像我,身上又脏又臭。我这就洗了,你等等我。”
     
       荀洪元看见体育老师迫不及待地脱光了衣服。他有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坯,身上到处都是鼓起来的肌肉疙瘩。脱光了以后他没有立即跨进木盆,而是咚的一下,跪在了地上,做了一件在荀洪元那个年纪暂时还不能明白的事。体育老师的脸部表情突然很有些恐怖,一手抓住了木盆的边,另一手抓住膨胀了的小便的玩意儿乱动。几年后的一个春天,荀洪元才突然明白那叫自渎,可是在当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体育老师为什么要把小便尿在木盆里,而且那泡小便为什么出来那么困难。
     
       体育老师终于一声长叹,像认错似的,伏在了木盆里,然后,不断地捧起水,往脸上泼,泼了一阵,他跨进了木盆,小心翼翼蹲下来。他庞大的身体,使木盆变得太小,不得不把脚放在外面。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夸张,显得僵硬和滑稽,水不断地从木盆里溢出来。
     
       6
     
       体育老师就在那天晚上,服下了蕙剩下的半瓶安眠药。校长夫人坚持让荀洪元陪体育老师的决策,显然有些英明。因为有了荀洪元,体育老师很快被送到了医院。体育老师自杀未遂。
     
       那天洗过澡以后,体育老师用太多的时间来打扮自己。过分的反常不得不使荀洪元有所警惕。校长夫人的提醒关键时候起了作用,荀洪元发现洗过澡的体育老师不仅刮光了胡子,把头梳了又梳,而且在大热的天,穿上了唯一的那件西装,系好了领带。
     
       天黑了以后,体育老师问荀洪元:“你为什么不睡到大草棚去,和你的同学在一起,多好?”
     
       荀洪元说:“我得陪你。”
     
       体育老师笑着说:“我是大人,干吗要你小孩子陪?荀洪元,要是我硬撵你走,你怎么办?”
     
       荀洪元想了想,说:“我还是不走。”
     
       上床以后,荀洪元发现体育老师又搬竹椅子坐门口去了,他常常这么一坐就是很长时间。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体育老师显得很慌张,心神不定,老是过来观察荀洪元有没有睡着。荀洪元被他搅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开始佯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荀洪元,荀洪元。”他听见体育老师轻轻地呼唤着他。时间过得很慢,体育老师慢慢移到荀洪元身边,偷偷地看荀洪元。荀洪元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紧紧地闭上眼睛。后来,时间一长,荀洪元有些坚持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困意朦胧之中,听见了玻璃瓶在地上跌碎的声响。他惊坐起来,看见体育老师头歪着,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荀洪元连叫了几声,体育老师没有任何反应,他跳下床,去摇他,仍然没有一点反应。
     
       体育老师连夜被送进医院,因为灌肠及时,很快就脱离了危险。大家都觉得他这么做,实在太过分。第二天傍晚,体育老师被抬回学校的医务室,由几位高年级的同学负责照顾他。校长由夫人陪着,来看过他一次,狠狠地熊了他一顿。校长最后说:“你下次再要死,我们绝不拦你。”学校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先生,能写一手很漂亮的古文,也来看体育老师。他捻着一寸多长的山羊胡子,愁着眉头对体育老师说:“你好好想想,这个时候这样的死,叫我的祭文怎么个做法?”
     
       (第五章)
     
       1
     
       学校加强了对体育老师的监护,荀洪元之外,又派了两位男同学来。体育老师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他意识到前来陪他的几个孩子心里都很恐慌,他们形影不离,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他曾经把荀洪元吓得够戗,这种情绪严重地影响了同学们。
     
       “你们不用害怕,”体育老师不得不安慰前来陪他的几位同学,很显然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歉意,“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真的,我不会骗你们。”
     
       体育老师开始用行动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他的脸上老是露出一种不是很自然的笑容,他的话又多起来,到了晚上,临睡觉前,他向三位来陪他的同学讲过去的事,讲他怎么和蕙认识,怎么相爱,蕙又是怎么会得病的。他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平静,有一次甚至哭了起来。
     
       体育老师终于使他的学生们相信他已经彻底地摆脱了死神的诱惑。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笑来,他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教学中去,把对蕙的爱都转移到了学生的身上。他成了大家心目中最好的老师,为了讨好他的学生,他索性从自己的简易住房,搬到了大草棚去和学生一起住。无论是体育课,还是童子军课,他上得都十分投入。当他在课堂上讲到“露营”这一章时,同学们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因为这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太诱人的章节。
     
       上“露营”这一章时,正是北风呼呼的冬天,坐在简易的教室里,同学们的心被身兼童子军教官的体育老师绘声绘色的叙述,挠得痒痒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露营”是一个多么可爱有趣的字眼。露营意味着能在荒野里搭几个帐篷,同学们一块儿住在帐篷里,把教科书上讲过的结绳,生火,侦察,偷营都真正地做一次。露营意味着完全不依靠别人,自己做饭,烧菜,洗衣服,自己管理自己地过那么几天。大家想入非非,激动万分,都盼着露营能够早一天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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