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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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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早就怎么啦?说完啊!有本事你说完啊!”
     
       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腮帮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
     
       她讥讽道:“露出狐狸尾巴了吧?暴露狼子野心了吧?你就可着劲整死你自己的孩子吧!我再说一遍,你是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他几步冲到她面前来,举起拳头,她也不逃了,站起身,挺着胸送上去给他打,“打呀,你打呀,打死了省得我每天为了生育指标到处求人——”
     
       他的拳头举在半空,干举了片刻,放低了,改成一阳指,几乎点到她脸上,一连点了一二十下才说出话来:“你——说我没人性——你才叫没人性——你咒我死——我——”
     
       她看他那样子,胸部急剧起伏,脸色发青,眉头紧皱,嘴唇发紫,太阳穴上的血管既青又紫,煞是“五颜六色”。她生怕他倒地而死,让她背个命案,便没再火上加油,只对他怒目而视。
     
       两个人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声不吭地对峙了一阵儿,卓越的情绪才平缓了一些,说得出话来了:“我可以去帮你找张副校长要回你的工作,也可以去找刘医生帮你要回生育指标,但你听好了,如果这孩子生下来,验了血证明不是我的,我——对你不客气!”
     
       “是不是你的都是一条命,你但凡有点人性,就不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
     
       “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我没有举报你,你怎么这么纠缠不清呢?”
     
       “我纠缠不清?如果你从来就是个正人君子,从来不在背后搞鬼,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你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要是你恨上的人,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我没有恨你——”
     
       “你还是把这些话留着哄鬼去吧!”她说完就站起身,往外走。
     
       他说:“我用车送你吧!”
     
       “不用,严谨在二楼等我——”
     
       他讥讽说:“不要那个丑八怪了?挖了姚小萍的墙角挖来了?”
     
       “我挖谁,关你什么事?”
     
       他恼怒地说:“不关我的事?别忘了,你还是我老婆,你少在外面丢我的脸!”
     
       “我丢你的脸?我还嫌你丢我的脸呢。我不是你老婆,你那个结婚证是作假搞来的,你想让我去揭发你?”
     
       “既然你不把我当你的丈夫,我为什么要去帮你搞生育指标?”
     
       她也烦了:“告诉你,我要你去搞生育指标,是因为我以为你还有点人性,让你将功赎罪,如果你已经灭绝了人性,你不搞拉倒。但我把话放这里,如果这孩子没指标,被人强迫做掉,你就是罪魁祸首!他的冤魂会一辈子缠着你,你休想得到片刻安宁!”
     
       他好像是气昏了,又像是被她镇住了,好半天才说:“没见过这么狠的女人!”
     
       “没见过吧?这次就让你开开眼界!”
     
       “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你还这么凶?”
     
       “我没求你,我是在命令你,在考验你,看你还有没有人性——”
     
       “这孩子真是我的吗?”
     
       “不管是你的不是你的,都是一条命,你有这个能力,你不去救他,你还算人吗?”
     
       “如果不是我的,我有什么责任去救他?只要我没伤害他,谁也不能说我没人性。”她见他还在狡辩,更生气了,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你没伤害他?你唆使师院把我调走,让我失去这个生育指标,你这不是在伤害他,是在干什么?”
     
       他申辩说:“真的不是我要把你调走的,我现在就给张副院长打电话,你在旁边听着,行不行?”
     
       “好啊,你现在就打,我听着。”
     
       他迟疑了一下,说:“走,我们下楼去打电话——”
     
       她跟他下了楼,在门房那里打电话。他打了一阵儿,放下电话说:“张副院长不在家——”
     
       她连“我早就料到了”都懒得说,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正要走,他又说:“等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这次倒是一下子就打通了,她听见他在问他妈妈举报的事,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一直在“噢”“噢”的,然后估计是他妈开始上政治课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什么都没说。等他挂了电话,他对她说:“我妈妈说不是她举报的——”
     
       “不是她就是你,反正离不了你们卓家的人——-”
     
       他没针锋相对地反驳她这句话,只说:“但是你到D市中学教书的事,的确比较难,主要是生育指标的事——”
     
       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出乎她的意料,他的妈妈,不这样说,还会怎样说?说不定那边接电话的根本不是他妈妈,而是那个姜阿姨,谁知道他们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他就拿这话来糊弄她。
     
       他问:“‘洞洞拐’那边怎么样?实在不行可以先回那里——-”
     
       她抢白道:“‘洞洞拐’那边有指标,我早八百年就回去了,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他盯着她,半晌没说话,但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瞧,我没骗你吧?D市中学你进不了,‘洞洞拐’你也进不了,你山转水转,最终还是会转到我这里来,没有我给你搞生育指标,你就生不了这个孩子,何必讲狠话呢?就是这个世道,你不服气是不行的——”
     
       她懒得看他那个得意样儿,气冲冲地到二楼叫出严谨,准备回南一舍。刚出楼房,卓越就迎了上来,把严谨拉到一边去说话。她叫了几声,严谨也不过来,只回答她说:“等一下,老卓有话跟我说——”
     
       她想,你连严谨都要拉拢过去?你也太黑心了吧,她威严地叫道:“严谨,走吧,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但严谨那个胆小怕事的家伙还在那里跟卓越讲话,她一生气,不等严谨,自己先走了。走了一段,严谨骑车追了上来,抱怨说:“你的脾气也是太大了点,他有话跟我说——-”
     
       “那个浑蛋拉着你说什么?”
     
       “他问我爸爸可不可以帮你在附中找个工作——-”
     
       “他那么有能耐,还需要找你爸爸帮忙?你——爸爸他能不能——帮上忙?”
     
       “等我今晚回去问他一下,不过你也不能指望他,他无权无势,只能凭熟人关系,但他已经请人家帮过一次忙了,受了人家的恩惠,还没报——-”
     
       她安慰说:“你帮忙问问他就行了,别给他施加压力——”
     
       回到寝室,她把今天的经过一讲,姚小萍说:“卓越这是做空头人情,找严谨的爸爸没用的,如果有用,还用卓越来提醒?我早就想到了。不光是因为严谨的爸爸没权没势,还因为附中缺的是语数外体音美的老师,而不是缺我们这个专业的老师,我去之前是缺一个这样的老师,但我一去,人家就不缺这个专业的老师了——”
     
       “我看我还是到乡下去吧,那里肯定不会这么严格,说不定——有生育指标——”
     
       姚小萍坚决反对:“你没在那种地方待过,以为乡下就是生活苦一点而已,我告诉你,那不光是生活上的苦,更是精神上的苦。中国的事就是这样,越往下,土皇帝越一手遮天,领导水平越低,也就越不知道欣赏你的才华。我在下面教小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我教得好,都觉得我的方法不对头,我的学生考得再好都没有用,不是说我运气好,就是说我搞了鬼。我到了乡办中学,才有几个人看得出我教学水平高。到了县中,我每年都是高三的把关老师。现在到了附中,上上下下都说我教得好,刚来不久就让我上了全市公开课,附中领导为了留住我,亲自到幼儿园帮我说话。如果你跑到乡下去,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把你憋屈死。”
     
       “但是——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你把孩子生下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他过幸福生活,过人的生活!如果你跑到乡下那种地方去,自己都只能过猪狗不如的生活,你还想你的孩子能过人的生活?一旦你和孩子的户口落在了那个地方,这辈子都很难弄出来了。你只要看看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就明白了!别眼光短浅,害了孩子。孩子没出生就做掉了,是害了一条命,是你心头一个永远的伤,但孩子自己没受过苦;如果你把他生下来,又没有能力让他过好的生活,那你不是害了他一辈子?”
     
       她知道姚小萍说得对,如果不能让孩子过人的生活,那就干脆不要把他带到这世界上来。但她觉得现在已经晚了,因为她已经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虽然在她肚子里,但她的肚子在这个世界上,那孩子不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吗?
     
       她不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完全不懂事、完全不知道痛苦的,她觉得她的孩子聪明得很,什么都懂,跟她心连着心。每次她哭的时候,孩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不愿意给她增添忧愁一样;每次她生气的时候,孩子就会猛踢她几下,好像在提醒她:制怒!制怒!怒气伤肝;每次她担心孩子有什么意外的时候,孩子就会连续动几动,好像在告诉她:别担心,我好着呢;每次她跟孩子“抵架”的时候,只要她在心里对孩子说“宝宝,累了吧?换只手”,孩子就换只手,在另一个地方鼓起包来。
     
       她没做过流产,关于流产的事都是听姚小萍她们说的。听说四十五天之内的胎儿,是先用什么把胎儿打碎,然后用负压吸出来;三四个月的,是往你子宫里放个装水的塑料袋,骗你的子宫,让它以为孩子够大了,于是产生宫缩,把孩子挤出来;再大点,就可以催产生下来了,跟正常生孩子一样,你一样阵痛,一样鸡喊鸭叫,一样坐月子,但孩子不会给你带回家去养,而是由医院“处置”了。
     
       像她现在这样的,肯定是催产。
     
       那就是说,她的孩子是“生”出来的,而不是“流”出来的,也不是“刮”出来的,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能呼吸了呢?她想应该是的。如果孩子能呼吸,那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能感受一切了吗?只是不会说话,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抗议这个世界对他做的一切,不能请求谁来保护他,但那并不等于孩子不能感受痛苦。
     
       她不可遏制地想知道医院将会怎样“处置”她那被催产出来的孩子,也许瞒着她,血淋淋地拿去做试验?她的孩子被解剖刀切割的时候,难道不痛吗?也许他们在解剖前就把他弄死了?怎样弄死呢?捂住他的口鼻,还是给他打什么致命的针?她不敢沿着这条路往下想,只祈祷医院不会把她的孩子拿去做实验。但如果他们把孩子丢垃圾桶里,不也很残酷吗?那样不管不顾地一丢,不把孩子摔死了?即便不摔死,不也摔得很痛吗?孩子憋屈地待在垃圾桶里,不是很可怜吗?她一想到她的孩子将被丢到一个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她就仿佛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婴孩,躺在乱山冈上,一群眼里泛着绿光的饿狼正一步一步逼近孩子,孩子用他仅存的力气向她呼救……她不寒而栗,痛哭到气都换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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