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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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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我们走!”
     
       哪里晓得老政委一把拉着司机的手:
     
       “等一等。”
     
       “还等什么,天快亮了!”
     
       老政委想能不能找到谭漱芬一点遗物,他弯着腰,打亮了手电筒,在给硝烟熏得漆黑、血迹染得通红的地面上寻找,但是什么也没有。
     
       “谭漱芬!谭漱芬!你什么也没留下,你走得这样干净,这样……干净!”
     
       这种在战争中久已锻炼出一股威力的人哭声是最凄厉,最痛苦,最悲痛的……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隆隆的吉普车声音从远而近,原来是秦泰院长,不见老政委回去,放心不下,便找了来。一看孟庆生又长又瘦又硬的坚挺的身子,怎么一下弯得像一摊泥一样软软瘫痪成一堆。秦泰跟孟庆生共事多年,从来没见到过他竟悲伤得这样自己撑不起自己,他愣了一下,他知道只有一个法子能制止住他,他想罢便跳下来:
     
       “总后有急电。”
     
       这一手果然有效,老政委立刻挺身而起,像待命的战士一样,精神抖擞,伸手:
     
       “给我看!”
     
       “机要员不让我拿来,怕万一丢在战场上,帮助美国人,侦破密码,那不泄露了天机,上车吧!”
     
       老政委坐在自己的吉普上,秦泰示意他的司机前行,他也随即跳上吉普车,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那装载了伤员的大卡车。从原来什么也看不清的,只像涂了黑墨的道路,渐渐显露出坑洼坎坷,天光就在这时放出深朱红的霞光。可是,在吉普的颠簸之中,秦泰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本来没有急电,我这谎话,回去又怎么交待?老政委的脾气还不翻天覆地地大闹一场。谭漱芬的牺牲已经给他莫大刺激,我也不忍心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哪里晓得他们俩人匆匆爬上山坡,走进掩蔽部……”秦泰一眼看到机要员正等在那里,他不禁心中大喜,连忙问:
     
       “有电报吗?”
     
       “由”
     
       芯、吧秦泰过去一把接过来,溜了一眼,说:
     
       “有行动!”
     
       老政委一听,忘掉一切,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老花眼睛,凑了上去,一看原来是志司位置移动。秦泰、孟庆生俩人坐到桌前,商量了一下,然后走到壁前打开电筒,在仔细寻找,“向前移动,看来有大行动!”“这电报当然是普遍发给各单位的,我们要不要跟志后(志愿军后勤部)联系一下,看看咱们有没有行动任务。”秦泰对老政委提出了主动请战的意见,于是两个人便把头凑到煤油灯下草拟电报了。这一阵紧急行动,倒把老政委的凄凉情绪一下扫得干干净净了。
     
       整个战场上出现了异常的冷静。
     
       凡是有作战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冷静,一种要突然剧烈爆发的冷静。
     
       就在这时候,老政委从包扎所抢救伤员回来,一看于飞一个人坐在掩蔽部里,老政委用诧异的声音问:
     
       “这种时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于飞刚刚打完一场战斗,枪炮一下都平息下来。
     
       “难道你没有收到志司的急电?”
     
       “我知道老政委!可是我不能不来呀!”
     
       说罢便提了一个背包轻轻放在桌上。
     
       从于飞的全部神情上,好像在以充分的理由向老政委说明他在不应该离开岗位的时候离开岗位。
     
       “这是谭漱芬的惟一的遗物。”
     
       老政委感到一阵苦涩时,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来。
     
       于飞在战斗结束后,他叫参谋寻一寻谭漱芬有没有遗留下什么东西,由于当时给谭漱芬的是一个短程的暂时的任务,送伤员的事情又十分紧急,她便顾不上自己的东西,就轻身跳上卡车。当参谋拎着这个背包送给于飞,于飞心头不禁一阵颤抖,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解开背包之后,在几件女人穿的薄薄的衣衫里面,他一下掏出一个窄窄的厚厚日记本,那上面用粗乱的笔迹写满了字。于飞如同钻探矿脉的工程师一样,既精心又急灼,当他掀到几年前那个风雪黎明的记载时,就像烈火一下烫了他的心,他立刻下决心把谭漱芬的遗物送给老政委,他想:“我在火线上作战,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怎能保存这重要的遗物,这是谭漱芬遗留下来的尸骨呀!”他立刻跟政委商议,朱明豪政委也同意,但是他想了一下:“得抢时间,利用这战场上的冷静时间一你白天坐吉普车快去快回,冒险是冒一点险,不过从敌我双方统帅部正在运筹帷幄空当,飞机也不会有大动作,有一两只小飞机,我看也是侦察机,不理它!万一有行动,我掌握,你放心。”果然不出所料,于飞抓住了这个极其难得的空隙。
     
       老政委望着这个背包,眼前就闪出了谭漱芬。
     
       他难受,但他强力抑制了自己。
     
       于飞早已下决心,不动感情,以免刺激老政委。
     
       于飞解开了背包,拿出那个日记本,这日记看来不是每天记的,是有了什么想法,或有了什么事情,才写一笔。在战争动荡的聿人生活中,看来已有几年之久,好多地方磨得损坏,变得陈旧发黄,于飞翻到那个断人心肠的风雪黎明的一页:
     
       我亲爱的人,你不在了,我叫唤你,你听不见了,我摸抚你,你觉不到了,不是别人,是我亲手把你送到那个世界,这是我难以饶恕的罪过吗?不,不,要是你,你也会像我那样做的。我现在只是想,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于飞又翻到另外一页上,看来是过后几天写的:
     
       无论白天,无论黑夜,我一静下来就看到你,我悲痛呀!我悲痛呀!我觉得你的两只眼睛在看着我,从你的眼光里,我慢慢清醒过来,我知道你希望于我的是坚强,我一定要挺过我这难以为生的这个关口。
     
       亲人!我不会令你失望,我一定坚强。最难过的是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忘记你,我亲爱的人,我永远属于你的,哪怕是粉身碎骨,我的灵魂也是属于你的。你看着我吧!我每一步都会端端正正,不会落在你的后面,我会跟你而去老政委再也看不下去了,但是大战临头,使得这个老兵冷静下来,理智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孩子是坚强的,她心里含着那么多的痛苦,但表面上却是非常冷静。你觉得呢!她是要把每一寸时间,每一分生命都献在默默的工作上,我以为时间一久就会淡了,可是她不是那样的人,唉!于飞,她死得壮烈,也算还了她的心愿了。”
     
       “战斗就要爆发,我得冲回火线。”
     
       “对的,你应该走了,谭漱芬的这一切交给我吧!”
     
       谁料于飞刚转过身又转回来:
     
       “王亚芳有没有消息?”
     
       他这突然一问,把老政委愣住,只慌张的讲不出话来。
     
       于飞在读了谭漱芬的日记之后,他对王亚芳的爱情更深更浓了,可是战争时刻即来,他只坚定不移地说:
     
       “我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严酷残暴的冬天,好像天公在发怒,狂暴的风雪横扫过太平洋,横扫过朝鲜半岛,横扫过黑龙江冰冻的北方。太平洋惊涛四起,汹涌澎湃,这是纯净的水吗?不,这是太平洋的血,它在为宇宙的喧哗骚动而一起呼号,它在为人间的屠戮残杀而一起哀鸣,它在为每一个每一个悲哀的或是雄伟的灵魂而浮游动荡。太平洋啊!你的心碎了吗?你多么希望幽幽静静、太太平平,但鲜红的血在向你洁白而又雪白的波浪中流注。随着季节的更换,暴风雪变成了暴风雨,朝鲜战场上炮火震天,这声音遥遥传到远方。
     
       王亚芳用心苦读,勤劳不懈。
     
       她整个白天,集中精力,专心致志。
     
       但是,--有时她抬起头来,仿怫隐隐听到钢砸铁断的声音:“唉!我的心在那边,我的心在那边……”
     
       隔的时间愈长,愈是没有音信,她对于飞的苦苦的爱恋就更深更深了。
     
       她有时就那么痴痴地想念着他,她想念他好像听到了她跟他说话,可是,清醒过来,一什么都没有!在无法忍耐的时候,王亚芳隔一段时间就给老政委写一封信。
     
       老政委像老父亲一样,一到战争间隙,也给王亚芳来一封信,但是军邮传递,非常迟缓,而且经过战火熏染,雨水淋洒,到达王亚芳手上时,往往是字迹模糊,信纸烂碎,可是她的心微微颤悸,这是她苦读生活中惟一的一点轻松,不就是笔迹粗糙的不多的几句话吗?
     
       可是带来战场上多少千言万语呀!
     
       老政委也常常盼望着她的信。
     
       他懂得像受到王业芳这样痛苦遭遇的人,是多么需要鼓励和温暧呀!
     
       可是,每一封信都使老政委痴痴发呆。
     
       他后悔不应诙告诉她谭漱芬上前线了。
     
       因此,王亚芳在每一封信里都问谭漱芳。
     
       可是,现在,现在,他怎么跟她说谭漱芬呢?
     
       冬天变换成夏天,太平洋上横扫的暴力并没有停止,不过,暴风雪变成暴风雨,太平洋在哭泣,太平洋还是在咆哮!难道太平洋忽然天翻地覆,海爆山崩,一下把整个太平洋的水都倒立起来,倾天而下,直冲朝鲜半岛,把美国人制造的那邪恶与罪孽,战争留下的痕迹,一血的痕迹,死亡的痕迹,痛苦的灵魂,都冲洗得千千净净吗?不,不可能,太平洋非常的羞愧,为什么我叫太平洋?为什么我叫太平洋?
     
       暴风雪变成暴风雨,黑龙江黑土地遍地泥泞,满天淋漓。王亚芳苦读到深夜,一倒在床上就酣沉沉睡了一大觉,天还没亮,就习以为常地醒来。她点亮煤油灯,忽然心里一惊,她一抖擞笔记本,忽然从中落下一封老政委的来信,这是什么时候来的?很可能是妈妈路过传达室取来放在王亚芳桌上,以为她早看到。谁知她竟然只顾备课,竟没有发现。这时,屋顶上大雨狂骤地刷刷地响得像山洪暴发一样紧响,她拆开信,头一眼看到“谭漱芬牺牲了”……一声震动霹雳一下落在她的头上,她的一颗心簌簌紧颤,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谭漱芬没了,谭漱芬没了!正如那霹雳的雷声震得王亚芳魂飞魄散。她疯狂了,她一头撞开门就撒开腿猛跑,一痛苦,灵魂的痛苦啊!漆黑黑的夜空大雨如注,狂风横扫,每一颗雨点都像一颗子弹头一样坚硬砸在她的脸上,砸在她的身上。这苍苍茫茫的大宇宙狂摇乱荡,疯狂颤抖,空中只是一片呼呼的狂吼,这是多么恐怖的一夜,多么悲哀的一夜。恐怖与悲哀纠缠在一起在王亚芳全身上下、里外渗透,战栗,她痛苦得怎么样也忍不住了,她暴跳,她疯狂,她脑子突然像一片可怖的空白,只是冲着狂风,冲着暴雨--跑!跑!她在泥泞中跑,在水洼里跑,她一跑到黑漆漆的荒野之上,天空爆裂了,崩炸了,如同千万道龙蛇突然火红火红地发出刺疼眼睛的尖锐的亮光。黑龙江北方原野上在受着痛苦的灾难,树林里的树都一棵棵伏倒在地,土岗上,如同瀑布一般雨水冲击而下。紧跟着火红的闪电连珠炮般发出雷声轰隆隆地震得天在颤抖,地在粉碎,王亚芳全身淋得精湿,长长的头发像一片飞逐的乌云一样狂飘乱舞,她仰面朝天,凄厉狂吼:
     
       “天呀!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呀?”
     
       她的头脑已经混乱了。
     
       这撕裂的声音是那样悲哀那样痛苦。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我的眼泪了。王亚芳!你一生经历了多少坎坷,灾难,可是这一夜,这一刻,她的心实在碎裂了,从医院中共处之后,从知道她在一个风雪黎明救活了于飞,可是牺牲了她的亲人,而偏偏于飞又是王亚芳最爱最爱的人。这个时间里她不是为她一个人,而是为她和于飞两个人哀哀呼叫呀!谭漱芬,要是不救活于飞,王亚芳怎么能够爱到于飞一可是她自己,她就是没有自己。长期以来,谭漱芬在王亚芳心目中,一个她所崇拜至极的偶像,一个她所崇敬至极的圣者,而现在这个偶像这个圣者把自己也捐献祖国的山川大地,亿万人民了。这太悲壮,但是也太悲惨了。这悲惨,为了我们能够创造这一个新中国,有多少亲爱的儿女就这样默默地献身,上天好像为了王亚芳和于飞的爱而舍弃了谭漱芬一对亲人,可是,谭漱芬!你舍身忘死救活的人,他却失去我的爱,永远没有我了。“我绝对不能再见于飞!”这是多么苦涩的天上和人间,这就是人间的命运吗?这就是苍天的命运吗?透过横天闪电,暴雪炸响,瓢泼般倾泻的大雨,王亚芳仿佛听到一丝若断若续,忽远忽近的声音:
     
       这声音在追逐她。
     
       这声音在寻觅她。
     
       这声音软弱,轻柔。
     
       可是,此时此刻这声音对王亚芳来说是一种畏惧恐怖。原来站在雨中整个像水淋淋的人,一听这声音,她又疯狂地向前急跑,她不愿听到任何人的声音,看到任何人的面孔。
     
       这时,王亚芳肝胆倶裂,魂魄飞扬,她仰天大叫:
     
       “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
     
       在这一瞬间,那寻觅她、追逐她的声音忽然没有了。
     
       吓得王亚芳全身颤抖,一下有一个人两只手臂紧紧抱着她,发出充满了爱,可又十分严厉的声音喊着她:
     
       “你怎么了?你不要命了,芳芳,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呀!芳芳!”
     
       王亚芳一听到这声音,忽然一下瘫软地倒在妈妈怀里,撞得张红一下跌倒在浊泥污水之中,可是她还是紧紧地搂抱着王亚芳,俩人湿成一团。在她们不知不觉之间狂风暴雨、惊雷闪电突然一闪而过,极静极静的天空上闪出青汪汪的一派星光,黎明以巨大的情、深沉的爱降临到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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