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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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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飞理解汤姆森的意见,就说:
     
       “钱应该给最需要的人。”
     
       说着便去拉开车门,他和王亚芳坐在后座上,汤姆森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开车的是这个黑人,于飞审视着这个黑老人,像一个影子从远处慢慢向自己跟前移过来。“啊!是他……”怎么不像从前那样个头高大,肩膀、脊背都非常坚实,发出的声音像风琴一样瓮声瓮气、全身给人巍巍之感,是啊!风霜雨雪,贫困交加,刚才那个影像是他记忆中几十年前的影像。现在他有些枯干,有些佝倭,但他还存留着巍哦之感,正是他救了那么多美国人。可是,他无索无求,心甘情愿,他沉默地迈着大步,夹杂在俘虏行列中缓缓走去。啊!是他……于飞失去平静,非常激动地伸手轻轻拍抚了这个黑人司机的肩膀,他叫了一声:
     
       “密苏里州的罗伊‘费希尔!”
     
       这真是偶然的偶然,这真是必然的必然。
     
       费希尔随着他的叫声吃惊地回过头来。
     
       他不认识这个中国人,可是这个中国人为什么叫出他的姓名?人老了,不会那样大惊小怪的,何况他又并不认识这个中国人,他两臂青筋暴露,枯瘦而有力的手依然转动着方向盘,使他的破旧的汽车像失了调的古老钢琴一样发出颤抖、碎裂的声音。
     
       王亚芳对于飞从来镇定、稳重的军人风度的失态感到异外的惊奇,她瞪大了两只雪亮的眼睛,盯在他的脸上凝视不动。于飞对汤姆森说:“老朋友,咱们能不能停一下车,让我跟他说几句话?”汤姆森惊讶地指了指于飞、又指了指老黑人说:“你跟他?”于飞坚定无疑地回答:“是的,我跟他。”老黑人十分不乐意地找了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很明显,时间对于他是多么宝贵,这样会耽搁,他能够再碰上几个愿意少出钱、坐破车的客人。
     
       老黑人转过全身来面对于飞,他虽然年老、枯瘦,体重还是不轻,随着他的转动整个车身都颤动了一下。
     
       于飞这一瞬间才从黑人的眼光里看出强大的活力,而这眼光却是一个大的问号。
     
       于飞说:
     
       “你不会记得我,可是你应该记得在朝鲜东线,是我要求你在扩音器上喊话,救活了一团美国人。”
     
       罗伊,费希尔老了,他既没有过分的欢乐,也没有过分的悲哀,但当他缓缓伸出手跟于飞握手时,于飞感到他那只枯老的手在颤抖,他发出了还是那样瓮声瓮气的像罗伯逊唱《老人河》那样的声音:
     
       “是的?我没想过这一辈子还会碰到你……”
     
       王亚芳说:
     
       “我们去饭店一边吃一边说好不好?”
     
       于飞非常高兴,在几十年相处中,王亚芳遇事总是那样得体地支持他,配合他。他向她投去感谢的一笑。费希尔却坚定不移地摇手拒绝。汤姆森见状从旁说道:“中国朋友的邀请是不好拒绝的。”这个黑人无可奈何地把车开到一处停车场。他们四人沿着人行道,找寻到一个并不富丽堂皇,但是整洁清静的蓝色的餐厅。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招呼这批过早来的客人,但当她的注意力转到这个褴褛的老黑人身上时,她脸上挂着一副冷色。的确,从前美国的饭馆里十分严格,不准黑人同白人一起进餐。如果有黑人到这里来,就会被扭送监牢。但是现在,像这样考究的餐厅也没有接待过褴褛的黑人。因此在招待员中看来这是与这个餐厅和另外三位客人多么不相称呀!就在这时,从费希尔脸上现出一道眼光,它是那样庄严、自重,一下逼到那招待员脸上,逼得那招待员低下头去。招待员给客人安排了一个长桌,汤姆森、费希尔在一方,于飞、王亚芳在一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费希尔把两只手握成拳头,沉重地放在桌面上,他发出低沉而深重的声音:“我记起了朝鲜东线的事,可是我记得当时的指挥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这坦诚的谈话惹得王亚芳笑将起来,笑个不停。于飞不无慨叹地说:“几十年过去,我们都老了。”费希尔不以为然地指了指他们这四个人,说:“老字是不会落在我们的头上的,就拿我来说吧!上帝就不乐意把死亡的大门朝我打开……”他的洪亮的声音发出笑声。另外三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呀!死亡好几次临到我的跟前,可是我都闯过来了。”
     
       于飞:“你讲的是朝鲜东线那一次?”
     
       费希尔说:“我看到你们的传单,我相信了你们!”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皮肤都是有颜色的。”
     
       汤姆森立刻敏感地说:“看来我应该退席了!”
     
       于飞立刻介绍说:
     
       “这是汤姆森,库迪库姆大夫,他在朝鲜战场比你还早,被他的指挥官一脚就踢到我们这边来了……”
     
       汤姆森摇着手,笑得半晌才说出话:
     
       “不是指挥官,是老朋友!”
     
       王亚芳、于飞想起早晨那一场戏剧,都噗哧笑了起来。于飞告诉费希尔说:
     
       “为了他做了好事,抢活了人命,他回到美国被审判了十年:,老黑人把脸转向汤姆森:
     
       “你是什么罪名?”
     
       “叛徒!”
     
       老黑人立刻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这个白色美国人说:
     
       “你是叛徒,我是逃兵。”
     
       他说这话时,面孔是严肃的,一阵忧郁的神色从他的黑脸膛上洋溢出来,他说:
     
       “相同的不是肤色,是命运。”
     
       于飞:“这话你说对了,在朝鲜东线那个时刻……”
     
       王亚芳知道,于飞想把话题转到朝鲜战争,便配合着说:
     
       “都是那一场战争决定了咱们四个人的命运。”
     
       老黑人望着于飞:
     
       “你夫人也在朝鲜东线?”
     
       “是的,你仔细看看她脸上还留着美国爆炸的痕迹。”
     
       当费希尔看着王亚芳俊秀的面容上那几条伤痕,他十分痛苦地说:
     
       “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这实在太残酷了!”
     
       王亚芳说:“子弹对于男性光顾至多,你看!他(她指了指于飞)身上就有三处伤疤。”
     
       他们要的菜上来了,一阵阵刀、叉碰在瓷盘上的声音王亚芳一面吃着,一面端详着这老黑人,她觉得他是一个自尊自重的人,虽然他贫穷,但他有骨气。她从他联想到马丁,路德,金,联想到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有25万人参加的争取民权大会上发表了出名的讲演《我有一个梦》时的那段名言。她在学英文时读过,因此现在还能背诵:
     
       我有一个梦,梦见有朝一日我们的国家将站起来,并实现她的信仰的真正意义,这信仰就是美国《独立宣言》所说的:“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自明的--切人生来就平等……”我还梦见我的四个小孩有朝一日会在一个不以肤色而以品貭衡量人的国家里生活。
     
       老黑人叹了口气,一面嚼着牛排,一面叹气:
     
       “让我跟你们谈谈我的命运吧!
     
       “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你们叫什么?叫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是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那是我心甘情愿参加的战争,我编在空降部队里。有一个夜晚,我搭上了飞机,还有几个同伴,一也是黑人,那是诺曼底登陆之前,我们降落敌后的任务是为了弄清楚德军的部署。德国人的探照灯在夜空中来来去去地闪烁着,可是我们的飞机躲闪开亮光,通过阴影,压低鸣声,悄悄地飞向德军阵地,一舱门打开了,我纵身跳了下去……这夜空很深、很深,像大海一样深。我估量着高度,放开降落伞,降落伞飘飘摇摇向地面,可是,我没有落在地面,我落在森林里,这样更好,好隐蔽呀!我割断缠绕在树身上的降落伞带子,我举着冲锋枪,用脚探着地面前进……可是我的同伴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向德国军队设防的地方寻进。忽然,我听到像夜梦中醒来的鸟儿偶然叫唤了一声,我喜欢极了。来了!他们就在我旁边,我也模仿着鸟声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们一伙人聚集在一起了。我们向发射探照灯光亮的地方前进,我们走了几个钟头才到那里。--果然看见坚固的水泥堡垒群,这就是德军的防线。
     
       “我们测量了方向、位置,通过极端隐蔽的电报机发回了第一个情报。谁知第二夜晚,我们又向另外一条防线前行,一突”然之间,几个纳粹分子凶猛地向我扑来,还未来得及开枪我已经被他们抓住了。他们把我的眼睛蒙得紧紧的,拎住我的胳膊打着圈,旋转得头脑眩晕,完全昏迷过去,一等我醒来时,我巳经关在集中营。纳粹集中营是最残酷、最黑暗的地狱,那里的每一个德国人都是野兽、恶魔,我受尽各种刑罚的摧残,受着饥饿的痛苦,一我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我摸一摸我的胳膊、胸膛,已经是一副骷髅了,我知道我这一条命就要葬送在这个坑墓里了。我在绝望中还抱着一线希望,一我只有祈祷上帝,有一天夜晚我点燃一枝香烟立在窗台上,我跪下来,我屏住气息从那漆黑的夜里望着那香烟头上的一星星火。
     
       “我想:
     
       “它要是一直烧到底,我就能活下去。
     
       “它要是烧到一半就灭了,我就必然死亡。
     
       “我那虔诚的心啊,简直停止‘了跳动,我那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不动了,恐怖、危险、死亡一点一点临近着我。
     
       “香烟有如生命之神,一点燃烧,我的希望、我的期待一点一点沉落。
     
       “谁知那一点红火星缓缓地缓缓地一直烧到烟蒂头的最底下。“啊!
     
       “我痛哭失声,伏身在地,像这茫茫的黑夜里立着一个直耸苍天、沉默无语的上帝。我匍匐在神的脚下,我多么激动啊!上帝你给我生命吧!在大洋的遥远遥远的那面,我还有亲人呀!
     
       “炮声轰隆轰隆响作一片,我一直从窗口上看着那闪闪的红光,一我知道我们的人在进行最后的攻击了,我们的人是来救我们了。果然,在这岩石和钢铁筑成的集中营周围响起那样激烈的枪声,弹火从窗洞外飞进来,我不怕了,我不顾一切喊叫着,摇打着,所有地狱里的人,都猛兽一样暴动起来。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可恶的纳粹分子,--向我们施放毒气,又扔起很多燃烧弹……正在这时,闸门一下倒塌了,在明亮的火光照耀下,我一看,是一群部队冲了进来,他们大声喊叫,可是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是有一人一下把我拥抱住,一我知道,我活了!我活了!我就大声说:‘上帝你救活了我!”谁知他说出了一句话,我从中听到一个我听得懂的字一‘斯大林!”啊!苏联红军……”
     
       看着洋溢着死里逃生的费希尔那又是欢乐又是悲哀的表情,他们三个人都想说一句话,说什么好,不料仅在瞬息之间,费希尔的神情又发生了变化,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们知道,这还不是我最悲惨的命运。”
     
       他好像为了掩饰他那颤抖的内心,他低下头,用刀子把牛排切成一块一块,然后用叉子叉了送到口中,慢慢吞嚼。
     
       王亚芳出于女性的慈爱,很想缓和一下这悲怆的空气,就问:
     
       “你妻子不能给你一点安慰吗?”
     
       老黑人一听两眼霍然亮了一下。
     
       “我有一个未婚妻。”
     
       “那是从朝鲜回来以后,我处在倒霉的日子里,他们说我是叛徒,我说是我救活了美国一个团,就这样纠缠不休,我总要谋个生活呀!可是一询问我这伤情,开车卡就拿不到手,我只有打点零工干,就在这困难的时候,我碰到她……”
     
       王亚芳:“我想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你说得很对,那是一个晚上,我到一个小饭馆吃饭,这个黑姑娘,见我愁眉苦脸,只是喝着一杯又一杯啤酒,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呀!她劝我不要再喝了。她的声音那样柔美动听,她说:‘我在这里打工,你知道这里是只有黑人才来的地方,我看见多少人喝得烂醉如泥,一出去就倒在路边上,像一只狗一样……”我看你是一个像样的人,我们黑人要争气,要让人家看得起,我从来没有听到这样关心的话,我看了看她,她怎么这样美呀!她把我面前的酒瓶拿走。从那以后我们就相爱起来,这个黑姑娘很苗条,很俊秀……”
     
       “她叫什么?”
     
       “冬妮!”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到她的小饭馆门口等她,这种热恋真是令人动心!”
     
       “那你们应当结合。”
     
       老黑人怔怔地望着王亚芳:
     
       “谁知厄运又临到我的头上了,他们把我驱赶到越南去作战王亚芳十分着急地责问:
     
       “你有个罪名,怎么能再让你到军队里去?”
     
       老黑人轻蔑地笑了一下,瞟了汤姆森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他会明白的,又好像请求他原谅我的话,也许你听着不高兴。于飞明白,主要因为在这四个人中,只有汤姆森是一个白色美国人,他又轻蔑地笑了一下说:
     
       “美国人是讲实的,他需要你为美国拼命,你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王亚芳十分惋惜地问:
     
       “那冬妮怎么办呢?”
     
       “她哭了……她说她是一个孤儿,她是女人,可是要强,她见我正派,我就成了她惟一的亲人。”
     
       “唉!命运,命运,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啊!”
     
       “在东赫德逊河上的乔治华盛顿大挢的桥头上,我们两个人紧紧拥抱起来,我们这一双苦人命是多么苦呀!冬妮!她这时闪出一种悲惨的回忆的眼光,--卫兵命令是很严酷的,轮上我了,那是无法逃避的,冬妮哭着说:‘我等你,一直等……”她意思很明白,就是我死了,她也永远会等下去。我热烈地抱住她,我亲吻她:‘那你做我的未婚妻吧,好么!”她点头,我们又紧紧抱着甜蜜地亲吻。”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呀!炎热得像在火场上一样,大片大片的竹林没有一点清凉,只蒸腾着热雾。哎!我真忘不了在那儿受的什么罪,可是我意识到我是一个美国士兵,我应做一个像样的美国士兵,可是我的命运,苦涩的命运就在这时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我们这个小分队袭击一个沉睡在晨雾里的一座茅屋,上尉说这里驻扎着越南的部队,我们一定要消灭他们,杀死他们。一我们就开始袭击了,极其猛烈的火力把茅屋打得起火了,我端着冲锋枪跟大家一道冲进门去,火光照亮的景象一下把我惊呆了,这里哪有越南士兵,被杀的全是老人、儿童和妇女,遍地都是鲜血,我一眼看到一个婴儿还在母亲的怀里吮吸母亲的奶汁。这是犯罪的屠杀啊!我的神经忍受不住了……我一秒钟也不能再在这里……我冲出这血腥的茅屋向竹林狂奔。我听到上尉在大声叱责,接着一串冲锋枪子弹从我的头顶上掠过,我一头倒在地,从此我的神经错乱了……我被送回了美国。”“美国人昏头昏脑,凡是从越南作战回来的,都是英雄。--他们给我衣襟上挂满勋章,连我的未婚妻冬妮也这样对待我,--我拼命喝酒,有一天我喝了一瓶,我痛恨我自己和所有的人,我对冬妮怒吼:‘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我不是英雄,我是杀人犯!”我一下子打了冬妮一个耳光。”
     
       王亚芳从心理学角度理解这个老黑人。现在他怀着多么深的内疚,多么深的悔恨,他沉默了一下说:
     
       “冬妮有什么罪?我干的是什么事呀!”
     
       “我完全混乱了,我夺门而出,跑到街上。我见到每一个人,我都大声叫喊:
     
       “我不是什么英雄,我是杀人犯!”
     
       “我不是什么英雄,我是杀人犯!”
     
       “我给人抓住,送进疯人院。”
     
       “我亲爱的冬妮!她还来看我。”
     
       “开始我还能说一句话:
     
       “冬妮!你饶恕我吧!”
     
       “她哀哀痛哭,哭得像泪人一样。”
     
       “后来,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完全死亡了“这样熬过五年,我渐渐清醒过来,我出了疯人院。”
     
       “我寻找冬妮。”
     
       “可是,可怜的苦命的冬妮,见我那死亡的样子,她寄托在我身上的一线希望绝灭了,她走到我们依依告别、决定终身的乔洁-华盛顿大桥桥头,她纵身跳入了赫德逊河……”
     
       王亚芳用小手巾捂着了眼睛。
     
       “哎!人生,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苦难的人生呀!”
     
       于飞想安慰罗伊费希尔,一句话,可是不知说什么好。在感情冲动时,突然冒出一句:
     
       “现在就你一个人过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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