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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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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亚芳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久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亚芳一直忧郁寡欢,默不做声。
     
       吃早饭时,汤姆森就提出:
     
       “我们轻松一天,上午休息,下午去好不好?”
     
       于飞立刻同意。王亚芳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上楼到了门口,三个人都站住了。三个人经过夜间这突然发生的事,都没有睡意。于飞一直观察着王亚芳,他当然了解王亚芳的性格,她不会睡的,只要一躺下,就会把头埋在被子里而痛苦不堪。于是他提议:
     
       “咱们三个人聊聊天,也许更好一些。”
     
       他面对着汤姆森,却向王亚芳瞟了一眼,夫妇几十年相处,理解极深。她明白于飞知道她的痛苦,他想解除她的痛苦,但是她知道于飞并不了解她为什么痛苦。这样一种孤寂之感便搜住了她的心身,于是她向他也投去感谢的一瞥。汤姆森当然乐意奉陪。三人打开门进入客厅,于飞和汤姆森坐在并靠着的两只小沙发上,王亚芳默默地在柔软的长皮沙发上一个角落里,靠了一个软软的枕垫坐在那里。她望了望窗外,天气格外晴朗,可是她自己怎么总觉得冷凄凄的,好像昨天那个恐怖而又凄凉的夜晚还存留在她的每一个毛孔里。一是的,这时她的整个灵魂显得一片空白。她无法集中起来进行一点思考,她甚至很奇怪男人为什么有那么多话说?一于飞的声音,汤姆森的声音,总在这屋里回响。这时,她甚至感到于飞善于辞令的习惯也使她厌烦,其实她并没听他们说什么,只当于飞又谈到爱因斯坦的孤独,才引起她的注意。
     
       是的。
     
       孤独一是多么崇高的字眼呀!
     
       于飞跟汤姆森说:
     
       “我觉得对于孤独不能像人们一般所了解的孤独、寂寞那样理解。不,我认为没有孤独就没有思考,没有思考就没有创造。”汤姆森哈哈大笑了起来,用手在沙发靠手上一拍:
     
       “你想说的是爱因斯坦?”
     
       “是的,是他也不只是他。”
     
       “你在波特兰雪山里跟艾丽丝教授讲到一爱因斯坦那段话:‘这些天,我独身一人住在乡间。安静的生活,刺激着创造性思想的产生……我想到了灯塔管理员的工作””。
     
       于飞津津有味地说起:“是呀!你知道茨威格跟高尔基、罗曼罗兰的友谊吗?那时,高尔基、罗曼罗兰已成为世界文豪,但是初露锋芒的茨威格跟他们俩人交上了朋友。他们之间书信往还,茨威格在给高尔基的一封信里就说:‘罗曼罗兰是伟大的孤独者,正是这伟大的孤独者写出了《约翰‘克利司妥夫》、《母与子》王亚芳心里说:“两个爱因斯坦的信徒说到一起来了。这话一时是说不完的,让我独个儿好好呆一会吧!”
     
       她想笑,但只笑了一半又咽回去了,她笑不出。她只觉得痛苦。她想:“不,我的孤独是冰冷的孤独。”
     
       于飞又津津有味地说起来:“在希特勒蹂躏的欧洲,他要发光,你想一想这是多么伟大的思想啊!一哎!简直是诗,正是这使他由一个和平主义者变成为反法西斯战士。你听听,他怎么说希特勒的:‘希特勒已经在德国宣布,他的纳粹帝国将生存一千年。对这个罪恶的千年帝国只能用剑才能把它砍掉。”--他用他的心望着生他养他的欧洲,但是欧洲太古老了,它是那样可怜、那样可悲!他在德国驻比利时大使馆,把护照放大使面前,决然地放弃了德国国籍,他永远离开了祖国……”
     
       “战争毁坏了多少天才呀!又成就了多少天才呀!”
     
       于飞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王亚芳,他觉得王亚芳像一座石雕那样一动不动,这石雕简直就是冰冷的石头。他觉得他们谈得太多了,也许会使她厌烦,就像不久以前,她对丈夫的神态的反感一样。于是于飞向她走去,他握起她的手,手是冰凉的,而且像失去生命一样。他一松手,她的胳赙就垂落下去,于飞说:
     
       “要几杯热咖啡好吗?”
     
       她好像很惊奇地望了他一眼,说了这一上午惟一的一句话:
     
       “你需要吗?”
     
       于飞自己并不需要,但他认为她需要,于是点了点头:“是的一我需要。”王亚芳是一个独身在她的神经学事业上奋斗的,但在家庭生活上又非常照顾丈夫,她一点也不觉得谁比谁高,只是埋头自个的事业,但她希望她的顺从只是对于他亲昵的关怀。于飞很了解这一点。于飞在人生上经过很多不谕快的事一由于他为人耿直,坚持真理,他遭到多少攻击、诬陷。他有时从外面一回来,她从他的脸色上就知道他碰到不愉快的事,但是从来不问,他也不说,她只在生活上不做声地安慰他。比如他的书房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小幅彩色风景油画,书房的窗上出现了淡淡金黄色花纹的悦目的窗帘。他心照不宣,他就鼓起干劲,忘却烦恼,但他从来也没向她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本来么!这是用不到说的。于飞按了电铃,不久,有用手指敲门的声音,进来一位饭店的侍者,经过于飞的吩咐,不久就用一只闪闪发亮的银盘端来三杯浓浓的热热的咖啡。可是,于飞想让王亚芳活动一下,但他却无法把她引入他们的话题,她如果参加进来,她那样熟悉爱因斯坦,甚至会发出精辟的见解,这客厅的冷淡的气筑便会变为活跃的气氛。可是他没有成功,一人向隅,满坐不欢,她还是那样忧郁寡欢,沉默不语。于飞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她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她的性格有时很固执,佳是现在他不知道她固执的理由。他明白这时最好是不要触动她,于是他又向汤姆森走去,汤姆森以一个医生的理解,望着王亚芳笑了一下,但王亚芳完全没有觉得,她还是忧郁寡欢,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汤姆森和于飞接着他们的话题说下去。
     
       “你知道,爱因斯坦在美国也没有找到他的灯塔。”
     
       “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在大战期间,当他宣誓加入美国国籍的时候,资产阶级卫道士就对他发起攻击。他们说:如果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正确的,世上没有个人的上帝,那么美国就是立国在神话和虚伪之上的。你听听:
     
       “是的,爱因斯坦对此早就做了回答:我信仰斯宾诺莎的上帝,一可是马克思说过斯宾诺莎的‘上帝”就是‘自然”,爱因斯坦鲜明地宣布物质第一,再加上他与马克思同一认识,他不但是唯物主义者,而且是辩证唯物主义者了。”
     
       于飞对于汤姆森对爱因斯坦这一理解,很感兴趣。但他好像在担心爱因斯坦的命运,便问道:“那么美国人对他怎么样呢?”“怎么样,麦卡锡那双恶毒而又凶狠的眼睛便注意上他了!”“那是怎么回事?”
     
       “麦卡锡口出狂言,说发现了一个‘颠覆活动的危险巢穴”,于是对科学家、工程师轮番地遭到审讯,说他们是‘共产党的间谍”,一个被审讯者写信问爱因斯坦怎么办?爱因斯坦回信说:
     
       ‘……每一个受到这类委员会传讯的知识分子,都应当拒绝作证,也就是说,他必须准备坐牢,准备破产。总之,他必须准备为祖国的文明幸福的利益而牺牲个人幸福。”一在这信尾上写了‘又及,此信内容不必保密。”于是信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这件事显示了爱因斯坦多么坦诚、多么勇敢。这一来,麦卡锡勃然大怒,口出不逊,说:‘谁要是像爱因斯坦那样给人出主意,那他就是美国的敌人……出席本委员会,即非美活动委员会作证的共产党律师,就是那样给人出主意的……””
     
       说到这里,汤姆森看了看手表说:
     
       “糟了!我们没时间了,可是还没吃饭呢?”
     
       于飞早已发现了这一点,但怎么好意思说呢?美国人生活节奏紧张是很好的,但有时由于紧张反而搞乱节奏的现象也是有的,不论怎样说,于飞是欣赏紧张节奏的,也许这是军人性格所决定的。他常常说人:“这事就是给你磨磨蹭蹭弄糟了。”现在,王亚芳是不会做声的,甚至她连饭也不想吃,只好由他出面解“我们在路上买点吃的就行了。”
     
       “事情只有如此了。”
     
       他们的汽车路过一个食品商店,汤姆森砰地关上车门就跑了进去。不久,他抱了满怀东西出来,乱七八糟地扔到车厢前坐上,有法国的面包,意大利红肠,香蕉,可乐饮料,然后开车飞快地驰到了“环形游艇”的码头,在这里停泊着的一条白色的游艇和蔚蓝的海水相映,给人一种清凉的美感。他们走进装有大玻璃窗的船舱,找了一排靠窗的座椅。汤姆森特地让王亚芳坐到紧靠窗口的位子上,一显然想让她好好看一看自由女神像。一个多世纪前法国人送给美国人这雪白的雕塑在大西洋上号称美国大门的斯塔腾岛上竖立起来之后,她就成为美国的象征。于是,全世界来的旅游者莫不一见为快。温暖的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王亚芳脸上身上,那蓝湛湛的大海洋的微微动荡的波澜,一瞬间在她心中洋溢出一点快感,但不久这种快感又渐渐隐退了。水面渐渐开阔,她听到船上扩音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说现在你们极目所到之处就是大西洋了……请你们注意一下,最美丽的东西出现了。”这话引起王亚芳的注意,她看到蓝色上竖立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啊!这就是自由女神像了。导游人说:“你们要是乘渡船到斯腾岛上去,可以从女神的脚下攀到头上,不过那可不是咱们船上乘客可能的游法。一你们要知道,从地面到女神站立的基地有167级,然后从女神像内再上168级,你们算一算这数目字,冬天也会吓得汗流浃背。啊,其实您从这船上远望过去才正好看,现在船在浮游运转,每位客人从你们所在的角度抓住最好的正面--对,对,你看,那雪白的褶皱的披肩,从肩头一层一层垂落而下……她的右手高高举起自由民主的火炬。”这苍老的声音忽然庄严地说:“你们知道这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法国着名雕刻家巴托第花了10年功夫才雕刻成功,高45.3米,重225吨,在女神座塞铜板上刻有女诗人埃玛,拉萨罗斯的诗,这首诗的最后几行是:
     
       都交给我吧!
     
       你们一疲惫穷苦的人,像畜牲般受驱使的寻求自由的众人,最受年视,最受精蹋,遭到厄运的人们。
     
       把这些人都交给我吧!
     
       在这里,我掌握阴灯,照耀着通向自由和机会的金门。
     
       解说员音韵铿锵地读完诗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这就是被人们非常珍视的女神的誓言。”
     
       ……对于这蔚蓝晴空下雪白的雕塑,王亚芳似乎看到也似乎没看到,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苍老的声音说不下去了,这是哽咽,这是哽咽,好像在说明一个什么真理。
     
       王亚芳心里想:“一个世纪,--万多个日日夜夜,她站在大西洋的风风雨雨之中,这个年轻的女神已成为衰老不堪的女神了……火炬也许已经熄灭,自由也许已经消失一这是女神的衰老,美国的衰老,人生的衰老……”想到这里,一种忧郁痛苦之感,浸透了她的身心,她觉得自己也衰老了。她依然那样忧郁寡欢,默默无语,她既然没有一睹曼哈顿这个繁华热闹的狭长的岛屿,也没有听到导游人的声音,就这样坐在船上随波荡漾。入耳的苍老的声音读的不是圣经,而是血雨腥风,生海沧桑的历史。她偶然听到“帝国大厦”、一“华尔街”一“联合国大厦”……但说到哈莱姆时,这苍老的声音从王亚芳心中转瞬而过,她觉得自己沉甸甸的心灵与这乱糟糟的旋转十分不和谐,但她也无可奈何!
     
       从船上下来,已近暮天。
     
       他们的汽车又驶过好几条长桥与汽车拥挤的街道。
     
       忽然之间,纽约像着了大火,一下子所有的灯火都亮了起来,所有高耸的楼房密密挤成一片一片的赤红色。王亚芳不觉吓了一跳,于飞紧紧握住了她的胳膊,她瞥了他一眼,静了下来,回到饭店吃了晚饭,在门口汤姆森向他们夫妇告别。但他跟王亚芳握手时,他的眼光露出一个医生要止住一个病人的疼痛而没有达到目的的失望的眼色,但这眼色很迅速变成微笑。王亚芳、于飞走进屋把门锁上。
     
       于飞立刻问:
     
       “亚芳!出了什么事!”
     
       王亚芳转过身子,双手一下抱住于飞的肩膀,把头紧紧贴在于飞胸脯上,失声痛哭。
     
       她哭得那样熬煎。
     
       她哭得那样痛苦。
     
       是的,像她这样性格坚强的人,就是在自己亲人面前,也从来没有这样显示过自己的难以自禁的软弱。可是,可是,现在她巳顾不上这些了……于飞用力地抱住了她,在他怀抱里她的全身都在痛苦地颤抖着。
     
       透过贴紧着的柔软的胸脯,他听到感受到她的心在痛苦地悸动。
     
       于飞惊慌起来,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她。
     
       “亚芳一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不能这样。”
     
       这充满了爱又带有轻微的责备的话,使王亚芳镇定下来,他们坐到长沙发上,她抬起低垂的头,说:
     
       “于飞!我太痛苦了!”
     
       “为什么?”于飞急躁不堪,“为什么?”
     
       “我在那条火热的大街上的那一晃之间,我从玻璃门上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黑女人在疯狂一般地蹦跳,我看见她那火一般燃烧的眼睛……是那么大的凌辱一这不是一个黑女人的凌辱,这是全世界的女人的凌辱……后来,后来……”于飞用他带在身边的电热壶煮了咖啡,倒了一杯,等了一阵,亲手送到她的嘴边:“你慢慢说,先喝一口,咖啡已经不烫了……你是神经病理学家,你自己怎么能控制不住自己。”
     
       “我已经神经紊乱了,于飞你原谅我……”说着她用手捂着脸。
     
       于飞站起身直直站在她的眼前:
     
       “亚芳!咱们分离那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我知道,可是这完全是两回事……”
     
       “但需要的同样是坚强。”
     
       “你帮帮我吧!这一天一夜,这可怕的黑女人赤裸裸的影子,总脱不开。在船上,我看那座自由女神像,可是它不是雪白的了,它是狂瑚乱跳的黑女人的影子,真可怕呀!从这个黑女人到那个黑姑娘,我总是反来复去地想着一在灯光闪亮的舞台上顗抖着两个人,狂蹦乱跳,到软绵绵昏死在冰凉的路边上无人过问的她还是一个孩子呀!难道她们情愿这样出卖自己的生命,出卖自己的灵魂吗?一我不能这样想……”
     
       于飞握住她的手:
     
       “你要知道,这就是西方腐朽社会的牺牲品。”
     
       “是这样。我要起来为那个赤裸裸的女人辩解,她情愿在达官贵人、土皇帝、土贵族面前卖弄色相吗!不,她要活,一应该责罚的不是她,是那些玩弄她的人,是他们淫恶无耻的眼睛,在吮着她的血一她有什么罪?有一天她会赤裸着身子站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发出控诉的声音。”
     
       “你想到的是对的,何止纽约,巴黎也有个红色磨坊。”王亚芳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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