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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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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是日本人?”
     
       “不,不,我是中国人,北京来的中国人。”
     
       王亚芳在国外,常常遇到这种把她当做日本人的事。每一次听到说她是日本人,她的自尊心就受到深刻伤害,她埋怨西方人以为亚洲只有日本,而日本人和中国人又长得非常相像。现在当她说到北京,这个三十几岁的美国女人既是吃惊,又是羡慕地说:“啊!北京!你是从伟大的国家来的。我真想去北京看看。”只有妇女才有这种亲密的心灵,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了。她们谈了起来,其实,王亚芳并没有仔细听,她的全部注意力在倾听播音器里的声音,谁知接近了于飞他们航班的时间,到达了这时间,超逾了这时间……她有点着急了。这时那个美国女人却听到报告:她那班飞机就要登机起飞了。她匆忙地跟着王亚芳告别了孩子,提了一个旅行袋走了。一时之间,她感到自己十分孤独,一继之而来的是一种恐惧感,突然像不祥的阴影一下升上心头。在朝鲜战场上她也没有这样恐惧过,在抢救垂死的病人时,她没有这样恐惧过,刚才从报纸上看到有法国的一架“空中客车”机毁人亡的消息……想到这里,她已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径直向问询处走去,不是走,已经是跑,自己的鞋跟的声音敲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半路上她听到广播里传出于飞班机的航班数字,她倾注全神听,她听到的却是“……因飞机发生故障停留在西雅图,将迟一小时。”--声音停了,她一刹那间觉得刚才这声音怎么能那样无情的平静。这时,她的心情变成了怨恨,“于飞就乘这发生故障的飞机来吗?保险吗?”这真是难熬的一个小时,想着报纸上的字,进入眼内,进入脑内,一脑内一片蒙蒙的空白,全身阵阵发冷,一直到听到这班飞机已经降落到纽约机场。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她克制自己没有往出口处,只站在那儿向出口注视,她发觉下机的人竟然那样多,缕缕行行拥挤而出。这时,她对于飞那种镇定自如,从不跟人抢路的好习惯,也从心里产生了埋怨,这时她只盘算着怎样和他们相见,到美国以后和汤姆森通过电话,却从没有见过他,一当然应当先跟他打招呼,忽然眼睛一亮,她看见于飞在向她招手。几十年不见,她认不出汤姆森来了。当她迎了上去,一果然是最后出来的两个人。她跟这个美国人握手,“汤姆森先生,我真高兴看到你。”汤姆森握着她纤细、柔和的手,不无幽默地说:“我怎么叫你呢?于太太,王大夫……”王亚芳见到于飞心里充满了欢乐、喜悦,她不等汤姆森说完,就截住他的话头:“叫护士长!”他们就向取行李的地方走去。汤姆森心中非常惊讶,一他从于飞通信中知道王亚芳在朝鲜东线,为了抢救伤员,她受炮弹的爆炸,毁了面容,他也计算过她应该是五十几岁了的人了,可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王亚芳,从她的姿态、风韵,从她对于飞脉脉含情的一瞥中洋溢着一股动人的青春妩媚。他以医生的眼光审视她被破毁过的脸庞,在左眉上面留下一块红润的斑痕,像个红色的小月亮,顺她的两颊两条细细的疤痕,向她那丰满鲜红的两唇垂下,使她的面容显得更加美丽了。
     
       王亚芳为了掩饰心中过分的喜悦,她和于飞走到输送行李的轮转带前去等行李。他们俩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直盯盯地注视于飞,但是,实际上她的心里忍不住怦怦的微跳,--从神经学上来说,她知道这是无法抑制的。一汤姆森不想影响他们最初一刹那的会晤,只站在远处,望着王亚芳细长的背影,暗暗为中国医生的整容手术达到了这种精细的高度而暗暗钦佩。他能望到的,只是她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她浓密的黑发梳向颈后,松松地梳了个大发髻,显得潇洒自如。一刹那间胜过几十年时间,他又重新思忖王亚芳身上所具有的女性的温柔与坚韧相结合的风度。这是多么漫长的几十年啊!可是王亚芳竟然像是盛幵的嫩黄的玫瑰花,不这样比喻不恰当,她究竟有了几十岁年龄,不是玫瑰花而是一枝洁白的苜合花,在微风中伸起长茎,微微拂动。
     
       取到行李,汤姆森让他们在机场出口的台阶上等他,他径自走去。
     
       王亚芳跟于飞说:
     
       “他是去租汽车,在美国这倒是一件方便的事情。下了飞机,租到汽车不论你用多少天,到哪里去,最后上飞机时,一起结账她真没想到半年多没见,第一句话竟是这样非常平淡的话。
     
       回到饭店洗洗手,都想忙着去餐厅里吃饭了。在餐桌上,一面啜饮着极清淡的葡萄酒,与汤姆森隔了几十年,开始王亚芳不知从何说起。汤姆森雪白的头发引起她的注意,但是,他的腰板挺直,还是个外科医生的气魄,慢慢她也加入到于飞和汤姆森说话之中,自由自在地谈起天来,说来说去话头转到朝鲜前线上来。王亚芳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自己却笑了起来,引起于飞和汤姆森的注目,结果还是于飞替她说出:
     
       “汤姆森,那一次你大发雷霆,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你们大概一直在诅咒我吧!”
     
       王亚芳连忙说:“可没那回事,我们常常用你科学家的权威勉励我们。”
     
       汤姆森幽默地嚅动着嘴唇,欲说又止,但终于说了出来:“要没有我的鲁莽,也没有今天我们三人坐在纽约饮酒这样的事了。”
     
       王亚芳和于飞双眼互相流盼了一下,王亚芳不知说什么好,有几许羞涩,又有几分喜悦,还是于飞痛快:“那我们得向媒人敬一杯酒,致过迟谢意”,一汤姆森哄然大笑起来,一时间引起周围的食客都回过头来注视他们,一阵玻璃杯相碰的叮当响,三个人都把自己杯中酒饮了下去。
     
       于飞没有想到汤姆森说出一句寓意很深的话:
     
       “唉!战争……这就是战争……我们是幸存者,但是我总觉得那些埋在青草里的白骨也在喃喃而语。”
     
       王亚芳说:“不要为过去而感伤吧!”
     
       汤姆森点了点头,对王亚芳说:
     
       “我们都有一番经历,我却不知道你是怎样过来的?”
     
       一点点苦涩映入王亚芳眼珠,她用手指支着下巴沉思了一下说:
     
       “我会让你知道的。”
     
       汤姆森敏锐地感到她的眼色,便把话茬转向旁处。最后从餐桌起身时,他对于飞说那边(指收藏于飞祖先遗骸的爱尔兰人》还得联系,安排一下,既然到了纽约,就认识认识纽约吧!正像美国人自豪地说、外国人蔑视地说:“不了解纽约,就不了解美国!”
     
       在回到屋里,王亚芳和于飞做了爱昵的甜蜜的会晤之后,王亚芳把高跟鞋脱下来,扔得远远的,把两条腿缩在身子下面,紧靠着于飞在长沙发上坐下,绵绵絮絮说了起来,不知怎么说到:“……在美国你要注意一点,美国人闭口不谈朝鲜战争……美国人,怎么说呢?他待人热情,可是接触深了,你就会感觉到美国人有一种叫做自尊心也好,叫做傲气也好,我常常捉摸这是为什么呢?有的外国评论说这是一种美国病。他们总有一种观念:美国是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最自由的国家,最文明的国家……这些假象加在一起就成为美国的民族感情,他们以优越的眼光看一切,这就像传染病蔓延开来,形成他们的性格。他们不谈朝鲜战争,就像躲避瘟疫似的,不敢正视这第一.次惨重的灾难,他们感觉到耻、辱……”
     
       “是不是,‘也许有人觉得那一场战争是不道德的?”
     
       王亚芳回想了一下这半年多来她接触的众多的美国人,沉吟了一下,说:“这很难说,像汤姆森这样的人是少数。”
     
       “总之,我们不必去揭人家的疮痕吧!也许这是他们的爱国主义?”
     
       “美国的爱国主义是很厚实的,你会发现,到处都是美国星条旗,会议厅,办公室,甚至商店都挂着旗子,反正你一踏上这国土,你就像落入星条旗的海洋……”
     
       “这一点我倒觉得我们倒应该学习他们。”
     
       “会的,会的。我出国前我们医院的办公室桌上都有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了。可是,他们有没有想他们爱的是什么样的国家呀!”
     
       “亚芳,这一点,一我们要尊重每一个民族的自己的选择他们的谈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王亚芳连忙起身去接,她以为是波士顿来电话找她的,哪里晓得一听是找于飞的,她回头说:
     
       “是你的!”
     
       “我的?不会吧?”
     
       他十分惊奇,怎么刚到纽约就有电话追来?
     
       他接过电话,听见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
     
       王亚芳走到窗前去,两臂交叉胸前,看着马路对面的公园,她想如果不是冬天,这里一片碧绿森森该是何等可爱!可是,忽然之间她看见灰白色的枯枝曲折宛转,盘旋夭地,竟是一幅极其美妙的画图。
     
       于飞从电话听筒里听那一个人的声音:
     
       “您稍微等一下,何大使要跟您讲话。”
     
       不久,他听见了声音:‘“老首长,这可不对,您到美国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呀!”“我是民间私人访问,怎么敢打揽大使同志!”
     
       “这话可不对……”
     
       “不过,大使你的情报工作可真灵通呀!”
     
       于是俩人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那边响起响亮的声音:
     
       “你可不要忘记,我可是你们结婚的见证人呀!你夫人在吗?”
     
       “在,在,你要跟她讲话吗?”
     
       于飞用手捂住电话听筒转过身说:
     
       “亚芳!大使要跟你说话,--就是在朝鲜一道作战的何明亮!”
     
       王亚芳接过电话:
     
       “大使同志!我是王亚芳!”
     
       “别大使大使的,你要叫大使,我就叫你夫人了。你还记得吧,我是小何,在朝鲜东海岸上咱们一道抢救过伤员,你忘了吗?”
     
       王亚芳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月是故乡明,在异国他乡听到自己人的声音也免不了心花怒放,她不肯饶人地回敬了他一句:“你现在是大使,可得正正经经摆出个派头。”
     
       “那看对谁,在于老面前我可不敢。”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管他叫于老呢!还是叫老于吧!你不要真把他叫老了。”
     
       “我不敢,我真有正经事要说……”
     
       “你跟他说吧!”
     
       王亚芳为这突然的喜悦而满脸闪出亮光,把电话递给于飞,于飞说:
     
       “大使有什么指示?”
     
       “别开玩笑。第一,我请你们两位来华盛顿做客;第二,有一位美国老人要见你……”
     
       “怎么,你把我到美国来的风都放出去了!”
     
       “不,他已经提了几次……正如美国老熟人说的:结了新朋友,可不要忘了老朋友呀!为了这事,你也不能不来呀!”
     
       于飞沉吟了一下,说:“我可得跟汤姆森商量商量,人家没有安排这个日程呀!”
     
       “嗨!请他。他可是大使馆的老熟人,你踉他说,我邀请他。”
     
       “好吧!”
     
       于飞放下电话转身向王亚芳说:
     
       “你看怎么办?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来!”
     
       大使就是当年朝鲜东海岸战场上召唤美国兵投降的小战士何明亮,也许就由于这个缘故,中国人民志愿军班师回国后,组织上就调他到外语学院学习,从此走上了外交战线。
     
       王亚芳十分认真地说:“老战友了,我想应该去。”
     
       “那么你学校怎么交待呢?”
     
       “不要紧,我跟马丁通个电话,他是很体谅人的,反正我正在写论文,不论走到哪里,早晨早起两个钟头继续写就行了。”“那么我们去跟汤姆森商议一下吧!”
     
       俩人到隔壁汤姆森门前按了电铃,走了进去。汤姆森迎着他们:
     
       “你们亲密的话说完了吗?”
     
       于飞幽默地一笑说:“你这大夫的习惯,把时间扣得真紧,只给半天时间怎么谈得完呢?”
     
       “那怎么到我这里来,让我也参加你们谈话?”
     
       汤姆森幽默地陕了陕眼睛,惹得于飞笑了起来。
     
       王亚芳可不是爱逗乐子的人,她郑重其事地说:
     
       “出了一件意外的事,得跟你商量商量。”
     
       于飞把大使邀请的话说了,特别声言大使邀请汤姆森。
     
       汤姆森说:“这一来,我又要陪你们一段了。”
     
       “我倒担心会不会误你治疗的事。”
     
       “那不要紧,那几个老病人,珍妮应付得了。问题是这路线怎么改,咱们要商议商议,咱们不乘飞机,走走高速公路怎么样?”
     
       于飞、王亚芳非常高兴:
     
       “我们正想,到了美国不飞跑一下高速公路怎么行呢?”
     
       “不是中国也有高速公路了吗?”
     
       “有是有了,不过还没有形成全国一个网络,你想得到,中国面积有多么大……”
     
       于飞认为王亚芳的回答不准确,你说中国大,等于说美国不大,美国人的自尊心会受影响,便打断她的话说:“……美国也是个地大物博的国家,不过你们起步早,我们起步迟,要像美国这样以飞机连接高速公路,代替火车,还得经济有更大的发展。”王亚芳说:“不管怎么说,走高速公路我是赞成的。”
     
       “那就这样办吧!我再陪你们一程,回到纽约再交汽车“那就这样定了,我告诉何大使你接受邀请。”
     
       “这事就到此为止。我有一个行动计划,我想你们会赞成的“汤姆森!你又想出什么主意来了?”
     
       “要不看看纽约的夜生活,就等于没有到纽约。”
     
       纽约之夜,像是把地球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这儿,像是把地球上所有的水晶都堆在这儿,所有的钻石都拥到这儿,像是把地球上所有的大火都投在这儿,像是把地球所有的光都照得五颜六色、彩色绚丽,灯光雪亮、艳如白昼。在这儿,纽约之夜其实是没有黑的夜,纽约是由一些岛屿组成,中心最大的岛屿就是曼哈顿,向西面流着一条赫德逊河,东面流着东河,岛屿多,河流多,就必然由很多很多桥梁沟通。在霓虹灯红色、绿色的衬托下,一条一条大桥横架联成的一串电灯金黄灿烂,就像镀了金的皇冠;亿万的霓虹灯在闪烁,颤择,回旋,飞转;成群成群的汽车的尾灯在路面上划出无数条飞翔的红线,非常迅速,一批过去跟着又一批过去剌响、乱闪。坐在汽车上的王亚芳犹如一下投进光与火的混乱之中。王亚芳对这种繁华景象不感兴趣,她只怀着既然到了美国就得认识认识美国的观念,随了汤姆森一面开车一画点:“这是帝国大厦,建成于1931年,当时是世界第一高楼,你看,现在这个双塔式的‘世界贸易中心”高110层,已经是纽约第一大楼。”他们驶过威廉斯堡长桥,就这样在灯火辉煌、高楼林立、金色闪光中绕来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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