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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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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飞扬鞭跃马飞奔前进,炮弹的碎片像在空中呼啸着,飞着,形成一片巨大的红彤彤的云雾,他猛地一勒缰绳把马引向遮着弹火的那边山下。他迅速地回身向何明亮招了一下手,何明亮立刻会意地向团长的马追踪而去。于飞把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忘记了,但是那事正涌动起万丈波澜,他似乎变得更忘我,更勇敢,好像要不这样他和她不能相称了,一他心底里有亮亮的两颗美丽的大眼睛在望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一瞬间,他便朝另一面奔上雪岭,跳下冰谷,他看到他的部队正在这山岭背阴的坡道上咔咔一咔咔踩着冰雪飞步前进时,他一面跑,一面大声呼喊:
     
       “老朱在哪里?”
     
       “我在这里。”
     
       于飞跳马走到朱明豪跟前问道:
     
       “你这胳膊怎么样?”
     
       朱明豪为于飞这亲密的声音所感动,但是他慢腾腾地说:
     
       “老兵了,还说这个,你当我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个子弹洞洞吗?”
     
       两人头凑着头,口中喷出的热气像白蒙蒙的雾一样溶合在一起。
     
       什么叫战友?这就叫战友,你关心着我,我关心着你,而两条心汇合在一起,就是想抓住一个闪烁的瞬间一那就是胜利。
     
       白天像黑夜,整个天空都弥漫着浓密的黑烟;黑夜像白天,美国飞机扔下照明弹,就像大把大把扔下豆子,而后豆子爆开花,发出雪白雪白的亮光。乌烟瘴气,扑朔迷离,高级指挥官在这中间,像在下着一盘围棋,细心捉摸,精密思考,一在这儿投下一个黑子,漾出得意的心情。谁知稍一闪失,黑子却给白子吃掉一片。于飞、朱明豪就是棋子,在从兵团来的无线电,从师指挥部来的报话机,这些无形无影,而又密如蛛网的命令:“抛开美国人,不理他们,你们飞快地超越他们,一他们什么坦克、卡车,都是些笨家伙,我相信的是我们的战士的两只脚……你们抢在他们前面,死死卡住山头,死死卡住山头,切断他们的退路,我调动全部炮火配合你们作战。一包围,歼灭……”这一个一个字,都像一片一片钢铁掷了下来。命令传完,于飞跟朱明豪短促地说了几句话,于飞霍地一下跳了起来,一直向前跑,跑到先头部队,连声喊叫:“陈永进!”“陈永进!”从一闪一闪的火光中,陈永进跑到团长跟前。于飞:“有紧急任务,你来看!”他举起望远镜给陈永进,看到前面黑兀兀地高耸着一座悬崖峭岭,美国人的飞机、坦克、炮火猛攻得一片鲜血般通红,火星纷飞乱溅、那山顶石岩好像都炸成粉末,在红的火与白的雪地里疯狂地飞舞。
     
       “那上面有我们的人吗?”
     
       “我派了一个加强班……”
     
       于飞抢过望远镜仔细看,的确有些穿着雪衣的模糊的人影在蠕动。
     
       “你们全连跑步赶紧占领这个山,美国人想占领这个山头掩护他们大军向海边溃退。你们的任务是死死咬住这山头,切断敌人退路,一撤大网,抓大鱼,我们全部炮火配合你们……快上,决不能让他们先上去。”这地形对美国人十分不利,对我们十分有利,在冰冻雪堆的大道上这座山笔直挺立,难以攀登,在我们这边都是慢坡,一直延伸到虎头岩上。陈永进一听见打仗,全身筋骨就抖动起来,他转过身,一招手,猛喊:
     
       “跟着我上……”
     
       事情发展到这里时,可与这一章开首时关于美国凯洛浦准将那一戏剧性的场面连接起来:指挥这支部队的凯洛浦准将却把炮火、飞机、坦克等一切火力集中起来,掩护部队攻击这一座高耸的悬崖山岭,想占领山岭阵地,夺路而出。谁知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山岭.已被共军占领,他们凭高据险,猛烈射击。扼制着这个险峭山崖的正是陈永进的连队。
     
       陈永进在中国解放战争中最后一次负伤后,中国大地上战争已接近尾声。他到了黄泛区垦荒部队,当了一个队的队长。在简陋的住屋里,昨天他的妻子陈金绣带了孩子远途跋涉地来探亲。他把她安顿下来就去参加动员生产的会议。现在他回到家,听到寂静无声,他心中满怀抑制不住的兴奋,坐在灯下沉思,--种奇异的声音突然把他唤醒。他仰起头,一这是什么声音……听!“嚓……嚓”,“嚓一嚓”……就如同整个连队正从窗外走过。他连忙奔到门外,一阵清凉的雨点落在脸上。他一下子愣住了,为了证实一下这到底是不是雨,他伸出手去,雨,是雨,柔和的雨,清凉的雨。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手臂上,--第一场春雨,战争结束后的第一场春雨啊!就一个劲“沙沙--沙沙”“沙沙一沙沙”不停地响着。他整个心忍不住跳,扭转身奔进里屋,一掌推开门,把他的妻子一下惊醒。他有点后悔,但事已迟了。她带着孩子坐了两夜的火车,又在卡车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岂不应该让她休息休息!--他觉得自己的性子太鲁莽了,至于陈金绣本想等他回来,但是孩子困得睁不开眼,她就抱着他躺下。她每次探亲,他总是开会呀!工作呀!她想起他投身于紧张工作,那种高兴劲儿,她忍不住笑了,心里想:“咳!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总是拼命、拼命……”想着想着,她把头垂在手臂上睡熟了。现在一下惊醒,翻身起来。孩子睡得结结实实。她的睑庞红润润的,伸手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不好意思地问:
     
       “你大惊小怪的,出了什么事?”
     
       陈永进望着陈金绣,她看着他那穿了一身旧军衣的结实身材,温柔而又刚强的眼睛,他故作正经地说:“卫生员同志!前面要担架呢!”
     
       陈金绣从他的声调、语态就猜透他心里一定有意外高兴的事。她没做声,他却先抢到她面前握着她的双手说:
     
       “你听,金绣,你听!”
     
       真的,陈金绣也听到窗外那一片“沙沙--沙沙”“沙沙一沙沙”的春雨声。可是她一时还有点不太明白,这雨声和他的喜悦有什么关系。不过一想到刚才他说去开生产会议,还懊丧地咒骂着春旱,她一下子悟过来了,她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胸脯,就笑着说:“你这人就像个孩子,你一动手干什么事情,这事情就是世界上顶重要的事情了……你连做梦也梦到她。”久别重逢,两人亲热了一阵,吹灯睡下,--这春夜,太甜蜜了!太亲昵了……夜里陈金绣发现陈永进好几次悄悄地从她身边爬起,光着膀子,凑到窗口,侧耳静听,--听着雨声更大了,他是多么愉快呀!他以为妻子不知道,不料她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他有点不好意思,就紧紧搂住妻子一直睡到天光微亮的时候。他悄悄起来,低下头溺爱地看儿子小长江(他为了纪念百万雄师突破长江天险而起下这个名字〕,小长江在被窝里睡得那样香甜,微微蠕动了一下,伸出肥嫩的小手在粉红的脸蛋上揉了两揉,又不动弹了。陈金绣一头黑发散在枕上睡得香甜。他开门出去,淋着大雨大踏步走去,一股浓郁的春天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惹人舒畅陈金绣带上孩子回家去了,陈永进全身心地投入生产劳动。在这漫长的夏季里,庄稼却悄悄地生长了,成熟了,大地上就来了一个黄金的秋天,金黄色的玉黍吐出洗白的须髯,高粱耸立着红宝石似的穗头,狼尾谷把沉甸甸的黄谷穗低垂到地面上,这是多么美丽的秋天呀。田野里红一片黄一片,这儿看去,远远看去,你会感到所有的庄稼都一动不动了,空中飘着一股香甜气味,一切都到了最后的成熟时期。一钩月牙撒着凉水似的清凉,远远近近响着一片秋虫吟唱。一进九月门接连落了几天雨,一座木桥一夜之间给骤涨的洪水冲走了。怕水冲了庄稼,这天早晨,陈永进披着黑晈美国雨衣骑了马,沿着小路一看庄稼茎子都直挺挺、水淋淋的,他内心眼里升起一股喜悦,可是,他由于这些天周围人们传播着各种议论,又禁不住优心忡忡,十分烦闷。他就这样一忧一喜地走了两里多地。一他望着就要再生芽育苗的土地。“土地”,这是多么深厚、甜蜜的字眼呀!土地在我们这辽阔广大的国家里不是有的是,多得很吗?千里、万里、十万里、百万里,都是大自然留给人们受用的土地吗?可是在那苦涩的年月,穷人只能够吃人家的田,哨人家的地,一滴血,一滴汗,到大秋可只得把香喷喷的玉米、谷子送进富人家的仓库,穷人家咽糠末、谷皮……陈永进爱土地,因为他没有一寸土地。
     
       陈永进爱土地,因为他用血换来了土地。熟透了的庄稼令陈永进喜悦,关于隐隐传播美国人又在朝鲜动手动脚,令他忧虑,“难道在第一茬庄稼没还收下又要放下锄头?”……忽然有一阵“卜卜”的声音打断他的隐隐忧患,他回头一看是一辆吉普车从泥浆里驶来,一他心猛地一沉,是不是兵团首长带来了什么消息?于是他拍马朝小吉普车跑去。他的马好像已经感到了主人的心意,不顾泥水多深,就飞驰起来,风把雨衣吹得飘起来,马蹄翻溅的泥桨立刻“啪--哒”“啪--哒”落在雨衣上直响。陈永进跑近吉普车,紧紧勒着马,马跑急了眼,一勒,团团地踏着蹄子,打了两个旋转,还不肯停下来。小吉普一刹车,陈永进一看,伸出头来的果然是农垦兵团政委。政委从车上正愁无人问路,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只见一个人骑着枣红马,迎着风雨奔来,他心中一喜:“这个队的作风就是好,凡是在他们驻地上有点事,总是主动照顾。”他所以这样想是以为来带路的。风雨转急,那骑者神姿一下吸引了他,马蹄不点地,鬃毛抖擞,简直像只雄鹰。马背上的人随马的扭动而平稳旋转,政委心中不禁喝彩:“好一个骑手呀!”只当这人从马背上飘然而下,定眼一看,才大声喊道:“陈氷进!一这路能走吗?”
     
       政委跨出车厢,一闻到潮湿的庄稼的清气,就不觉心中为之一快,一见面就高兴、爽朗地问道:
     
       “这雨不小啊!你们的庄稼挺不错,没冲坏吧?”
     
       “庄稼没冲坏,前面的桥梁可冲断了。”
     
       政委皱皱眉:“看样子我们得兜个大圈子了。”
     
       陈永进没做声,政委敏锐地感到他有话要说,又不好说。
     
       陈永进是个直性子的人,他忍不住心中的忧虑。
     
       “政委!鸭绿江那边怎样?”
     
       雨,在他们俩人的雨衣上刷刷响着,他们俩人肩并肩离开小吉普,就在烟雨迷蒙中,踏着泥水走去,边走边说:
     
       “看情形离鸭绿江愈来愈近了!”
     
       陈永进又急又狠地说:
     
       “这不行。”
     
       “是呀。”政委声音平静,但心中并不平静,悄悄说:
     
       “看来形势很严重呢!”
     
       陈永进猛一转身,面向政委,一脸怒气:“政委!我看美国人这一刀是朝咱们胸膛上戳来的。政委!咱们困难时,朝鲜同志跟咱们一道流过血,现在朝鲜同志困难时,咱们坐视不动吗?”
     
       “我也这样想,可是这一摊子,交给谁?”
     
       “那么,你同意我去。”
     
       两个人把手紧紧握在一起。战友情,家国恨,都包含在这一握之中了。
     
       报名参加志愿军之后,离开的头一天黄昏时际,陈永进他最后一次沿着庄稼地巡行。当甿,万道霞光从西半边天空斜射下来,大地、庄稼、人、马,都落在一种庄严、寂静的红影之中。他看着庄稼茂盛极了,叶子已有点枯黄,黄豆好像随时准备爆裂而把金黄色豆粒喷出来,他闻到一股香甜的味儿,混合着远远飘来的炊烟。他放慢了马,马好像也知道主人恋恋的心意,顺着庄稼地边沿缓缓走着,趟着车轮沟里给霞光照得亮晶晶的淤水。陈永进忘掉一切又筹划起怎样抢收、抢割的事情来了。他回到住处,天已擦黑,房东的几个小孩正在墙外赶着一头小黑猪在跑,几只大公鸡在墙头像阅历甚深的老人,一动不动,见人来,才扇着翅膀飞落下来,好像说明到该进鸡窝的时候了。几只母鸡却还在墙脚根忙忙碌碌地啄着小虫子,而后咕咕叫着,于是一群鸡娃扑噜噜迈开小短腿,像活动的小绒球朝母鸡跑来。他静静地站到台阶上看了看,农民家的镰刀,已经磨得银亮,像一弯弯新月挂在屋檐下。屋里很静,通讯员想必出去了,不料窗纸上却有灯光,陈永进推开门,意外地看到陈金绣,她伏在桌上正在写什么?陈永进一刹那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叫着:“金绣,你怎么来了?”“我收到你的信。”但是陈金绣有点神慌意乱,连忙伸手掩盖她写的字,可是,陈永进眼光已经看见,在一张白纸上反复写着一句话:“我们又要分手了,不知何时再见。”陈永进没有做声,陈金绣却低下头去,两个人心里同时热了起来,多少次分别,多少种悬念,--但,这次远出国门,别有一种滋味……陈金绣想掩饰自己的内心,“我去抱小长江”,就要转过身去,陈永进却一把拉住她:“我们先说一句话。”陈金绣只好面对现实,陈永进说:“我希望明天临别时,你一滴眼泪也不要掉!”“这个我知道,永远!我绝不会……”可是她的眼圈红了,她脸一下伏在他的胸脯上。
     
       在朝鲜东线之夜,陈永进从他们占据的高地伏身下望,他万分兴奋地自言自语:
     
       “卡住了,给我们卡住了!”
     
       下面,灯光乱闪,战火飞腾,坦克、炮车、卡车横七竖八,乱糟糟地挤成团团,堵塞路口,敌人的飞机慌乱地把炸弹投在他们的阵营里。我们炮兵的炮弹也雨点般向下降落,在迸上天空的通红火影里飞着无数被抛起来的黑人影,这种死神舞蹈的场面既悲惨,又壮观。
     
       事情发展到这里时,又一次可与这一章开首时,关于凯洛浦准将那一戏剧情节相衔接。
     
       当共产党部队已经占领了那个致命的山头的报告传到凯洛浦准将那里时,他一时愤怒得满面通红,又惊异得两手颤抖,随即命令空军:“扔燃烧弹,扔重磅炸弹,一把山顶烧光,炸平,把共军通通炸死……”他一下又神粗气壮起来,他相信他的火力一等上面没有一个人活着时,他的部队就可以一冲而上控制制高点,掩护部队向东岸撤退。一随着他的遥控指挥,黑糊糊的一架又一架飞机形成二大片乌鸦群,从白山顶上飞速掠过。一颗颗炸弹密如阵雨,一时之间,整个山顶上炸得石迸木裂,燃烧弹的火光像1:色、蓝色、紫色的鬼火忽悠忽悠地闪光。山上的人,有的被炸死,有的被炸伤,陈永进伏身在前沿岩夹的石缝里,他知道决定的时刻到来了,他将一个炸药包压在身子底下,以免给火星引爆。他咬着牙,瞪着眼,看着山下面向上攻的美军袭击队,这时,他从嘈杂零乱的各神爆裂声中听到步话机里传出团长那像折断钢铁的喊话声:
     
       “陈永进!一咬住阵地,咬住阵地……”
     
       话声突然断绝,从里面传出炸弹猛烈爆炸的声音。
     
       陈永进心里一下想到:
     
       “往我这里炸吧!别往那里(指挥所)炸……”
     
       他勃然大怒,火气冲天。他向下看,那一支美国兵根据凯洛浦错误的判断,以为上面已经再没活人,于是他们凶恶地、贪婪地脚踏硝岩,手攀树木,向山头爬去。陈永进这个老战士,他没有轻举妄动,他向下盯着,从各种爆裂吼叫声中,听到这一小队美国兵叽哩哇啦地嘶叫着,呼唤着,向山岩上爬、爬,当他们爬到距离山顶十几步时,陈永进突然用整个右臂夹着炸药包拉开导火索,拔脚向那一群人一冲而下。骤然之间一阵猛烈的爆炸声,震起一团烈火……凯洛浦从望远镜里看到这团神圣的烈火,看到美国死尸滚滚而落,他吓得浑身颤抖,两腿瘫软,连忙跳上吉普车,抛下他想救出去的一团人,如丧家之大,落荒而逃。
     
       于飞从望远镜里,看到这团神圣的烈火,他心中升起一种庄严、崇高的敬意。他的好战之心得到胜利,他知道消灭美国部队的序幕升起,这是神幕,是陈永进的灵魂,呼啸声卷天飘扬、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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