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巴西这个漫流着亚马逊河的广大的热带土地上，茂密地生长着橡胶丛林。橡胶被称为绿色黄金，巴西出口占世界苜位。于兴泰在巴西做过杂工，做过水手，最后才到橡胶园里当了一名种植手。他心上有一个梦想，就是海南岛长满橡胶林。同样是热带地区，要是有这么多绿色黄金，何愁不过上富裕的日子？几十年间，他打着赤赙，晒着烈日，终于学会了育胶、割胶种种技术，这时他已经是一个苍劲的老人。巴西禁止橡胶种子出口，如有偷盗者就要受到最严厉的刑罚。于兴泰苜先忍着一身坚韧的筋骨耗尽力气，流尽血汗，早起晚睡，勤劳不息，取得了巴西工头的信任，都说中国人比巴西人还可靠。他可常常坐在崖岸上，望着波涛滚滚的河流，想念着遥远遥远的家乡，一是啊！连家乡的炊烟也是香甜的，可是我什么时候回到那里呢？他很有心计，他学得一手种植技艺，取得工头加倍的信任。这工头是一个大胖子，常常是喝了酒就去睡懒觉，把他手上的事都交给于兴泰去办，趁这机会，于兴泰挑选了最好的橡胶良种装在木匣里，偷偷在干草棚角落里挖个窝窝，藏在里边。
     
     　　那一年尽管身子骨还挺硬朗，可头发、胡子却有点发白了。他以“落叶归根”为名，辞职回家，他暗暗把橡胶种子藏在破被褥缝里面，打了个行李卷，背在脊梁上。他躲过了缉察人员的眼睛，60多个日夜，冲风浪，淋暴雨，在甲板上枕着行李卷，一刻不离。有一天天刚黎明，船到海口，他的心里像有一锅滚水，翻卷沸腾，一他想到离开旧金山时，父亲那孤苦伶仃的背影，现在怕早不在人间，当他一脚踏上陆地，他感到一阵热土的冰凉清爽。他跪下来又是欢腾，又是悲痛，不过总算把橡胶种子带到这只有热带肥沃土地却没有一株橡狡树的苦地方。他念念不忘的五指山云雾，万泉河清流，他爬起来向自己的家乡一步步走去到了家，可是哪里还有家，只剩一片荒芜狼藉，满地污秽的土堆。他的一颗心一下沉落下去，捏着钥匙的手簌簌发抖，烂泥滩上狐狸、蜥蜴、刺猬四处逃窜，一股腥膻的恶气像浓重的毒雾刺入他的鼻孔，这是多么痛苦的绝望，万里还乡，家在何处？一种孤独感袭上心头。在这炎酷的热带，却觉得浑身发冷。一他四处巡视，热带的荒林、野草遮住目光，谁料在这时，他听到咕咕的鸡声，--他一下猛醒过来，有生物的地方一定有人，他就趟着没膝的荆棘，向那个有鸡声的方向走去。他敞开破烂的衣襟，露出红铜般胸脯，热汗淋漓，一身如洗，走进一大片绿森森的树林，才感到海洋气候的微微凉气。鸡的咕咕声越来越近，他在林边上一眼看到一个草棚，他想莫非这就是我的家，便匆匆一步迈了进去，由亮处走到暗处，一时分辨不清里面都有什么，闭了一下眼，才看到一处床榻上蜷缩着一个枯瘦的老妇人，--似乎在朦胧地昏迷不醒。于兴泰看清这是他的老妻，正在奄奄一息，生死挣扎，一他心中一阵酸楚，涌上两汪眼泪，踉踉跄跄地跑到床头。老妻惊得睁开两眼，但两眼无光，低低喘息，一时认不出这人是谁。于兴泰哽咽着说：“我是兴泰……我回来了！
     
     　　……”他的老妻伸出两手在眼前摸着，好容易才拉着丈夫的两手：“兴泰！我等到你了。”说着两只枯干的眼睛流出两汪清水正在这时，一阵汪汪的狗叫。
     
     　　于兴泰回头看时，小狗后面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他心里暗暗寻思，这莫不是自己的儿子、儿媳。这俩人背着大捆青草，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却瞠目而视，不知是谁？俩人把青草卸在一边，他们听到老母亲颤巍巍的声音：“阿隆，阿娇，这是你爹爹……”
     
     　　两人噗咚咚一声跪在爹爹面前，爹爹一把搂着两个孩子，大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还是老妈妈劝说：“好不容易团圆了，--大家应当高高兴－兴”
     
     　　儿人围在床前，阿隆说：“咱们的家给一场特大台风刮得干干净净……我跟阿娇合计，不如躲到山里去，妈妈不肯，说家没了，地还在，我死了也要立个碑。你爹爹有一天总会回来的，就在这儿搭了草棚。”于兴泰对于老妻这种忠贞之情，不禁又起一阵心潮。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不大一会阿娇就抱了个婴儿过来，对着停止哭声的孩子喃喃说道：“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一于兴泰说：“咱们还得把家修起来！”于兴泰人虽然老迈，却还有一番雄心，他解开缠在腰间的缚带，把一大堆橡胶种子倒在地上，说：“我在巴西学得一手种橡胶的本事，咱们海南岛在热带海洋上，整年高温却没酷暑，降水量多，空气潮润，最适宜橡胶树生长。你们不可小看，这是绿金子，种活了让咱们海南岛也能过富裕日子……”说得全家眉开眼笑。阿隆长得像爹爹，浓眉大眼，只是两颊稍瘦，下巴略尖，这一点像妈妈，不过从幼小劳苦，造就一身好筋骨，为人聪明、纯朴。阿娇苗条的身材，清秀的面容，又浓又黑的头发松散开来一直垂到腿弯处，为了劳作方便，她挽了一个松松的大大的髻子，衬托得细长的脖颈，像古人宫笔画上的仕女，显得特别幽美。爹爹他老人家回来，带来无限的希望。
     
     　　谁知，第二天一早，老妈妈喉咙喘不出气，闭了眼睛。阿娇用手在她胸脯上轻轻地摸抚，觉得手掌下只是一片冰凉的枯骨。她一心酸落下几滴泪水，不料婆婆在这时睁开眼睛，而且眼光雪亮。阿娇心中为之一喜，婆婆颤抖着声音，对于兴泰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也就……可以闭眼了。”她头一歪，闭上两眼就再没有醒过来。
     
     　　阿娇跟婆婆苦熬了十多年，总有一个盼头，就是爹爹从海外回来，谁知爹爹刚回来，婆婆就走了。婆婆是苦苦支撑着时日……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见这一面。其实她已经熬千了心血，我们都是多么苦命的人呀！她扑在婆婆身上放声大哭，死去活来。
     
     　　于兴泰轻轻走了出去，阿隆怕他伤心出事，想过去扶他却被他一臂挡开了。老人老泪纵横，苦不堪言。一家人按着死者的遗愿，在老家的基地上埋葬了她。
     
     　　第二天，于兴泰老泪一挥，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声：“阿隆！阿娇！--千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