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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宇宙中最幸运的区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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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闭嘴的孩子只有一个,就是夏冲。小阿姨对乔雅说:“你家孩子咋回事儿?来好几天了一句话都不说!”
     
       在小小的院子里搜寻良久,乔雅才在花池子的涂了白漆的木片篱笆边找到自己的儿子。夏冲正独自坐在那里,用吃饭的铝勺挖着泥土,鞋子丢了一只,裸露在短裤外的两只膝盖都磕破了。
     
       三天来,他拒绝说话。不管在什么地方,别人走在哪条路线上,他就躲开哪条路线。这样一来,别的小孩尝试逼迫他说话,他誓死不从,即便他们来撬他的嘴巴。难以理解,他如此寂静。
     
       他也不跟别的小孩玩。他不得不跟园里的每个孩子都打了一架,悲哀地发现自己打不过大多数孩子,尤其是人高马大的女孩。每一次打架他都不只面对一个对手,总是被一堆小孩摁在地上。最初,他哇哇大哭,看到幼儿园阿姨根本不管之后,他不再哭了,像个恐怖分子一般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在人家背后突然袭击,猛扑上去,勒人家的脖子,或者用指甲抠人家的胸脯。这种卑鄙的行径立刻遭到严惩,阿姨们勒令他整个下午背着手,只有撒尿的时候除外。他使出了最狠毒的招数,把上下眼皮翻了起来,神乎其技,不用手扶,径直翻着通红的眼皮走来走去。孩子们无不惊声尖叫,一个男孩吓得尿了裤子,带动其他孩子尿了一片。一个小保育员闻声过来,只见一个孩子背着手,裸露着灯泡似的眼球悠然漫步,也慌了手脚,魂飞魄散。一时间三毛幼儿园里恐怖气氛弥漫,哭声震天,人人自危。直到老阿姨过来,搡了他一把,你给我收回去!这孩子才像变魔术似的,眼球一转,眼皮瞬间回位,显现出一张好像什么都没做过的孩子的脸。这才是真正让老阿姨憎恨之处:这孩子的样子就好像他什么都没干过。
     
       只有小英子跟他玩过一会儿。小英子是幼儿园里最小的一个,只有三岁,没人爱带她玩。她转悠来转悠去,寂寞难耐,对夏冲提议说,咱俩玩孙悟空和猪八戒换脑袋吧。这一次,夏冲甚感兴趣,找来一块竹片,锯小英子的脑袋。小英子的脖子都被锯红了,咯咯直笑。可是,轮到她锯他的脑袋时,他却奋力反抗,把小英子推了一跤,小英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阿姨早就认定夏冲为人歹毒,冷眼旁观了这一幕,义愤填膺,揍了他一顿。到乔雅来探望他这天的中午,夏冲已经决心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佯装发烧,做晕头晕脑状,又被老阿姨戳穿了谎言。他直愣愣地看她,眼神怪异。老阿姨渐渐老羞成怒,一指头戳到他脑门儿上:你恨我呢?
     
       乔雅回家跟夏明远吵了起来,孩子在幼儿园里什么样儿你知道吗你?夏明远说那就别去了。
     
       “连幼儿园都不上?”乔雅质问丈夫,“你还想让我儿子像你们家祖祖辈辈一样没文化?”
     
       “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文化?”夏明远大为震惊。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列举先辈中有几个状元、几个博士的强烈愿望,可是他实在列举不出。就算有那么个把举人什么的,家谱也在“文革”中烧掉了,空口无凭。他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急速地转了个弯。这是他要发脾气的征兆。
     
       “你可别因为这个抽什么风,”乔雅娴熟而轻易地挑动他的怒火,“人类应当学会控制自己。”
     
       夏明远大吼大叫,拿起花瓶想摔,舍不得,放下了,拿起收音机想摔,也舍不得。最后,他又一次摔了那只已经被他摔过多次的搪瓷茶杯,它在人造大理石的地面上像兔子似的蹦跳着,洒落了最后一点点搪瓷碎片。乔雅笑眯眯地看着丈夫。他羞愧地摔门而出,游荡到深夜才回来。
     
       大多时候,乔雅能够在与丈夫的争执中占得上风。另一些时候,她占不到上风。她也会被激怒,出口伤人。这时,夏明远乘胜追击,反而提醒她“控制自己”。她更加愤怒,口不择言,声称要离婚。夏明远终于也回应以相同的勃然大怒:“离!明天就离!”他吼叫着,气势汹汹。他们互相攻击,使用着最恶毒的词语,好像互为几世的仇人一般。有一次,离开家之前,他用力摔门,说:“乔雅,今天你就回娘家吧,我看看你爸爸留不留你!”乔雅开始收拾她的衣服,把夏冲和夏冰吓得哀哀哭泣。收拾好衣服之后,乔雅又手足无措,坐下来,低声哭泣。有时候,夏明远直到天亮也不回家。毫无悬念地,在此期间,夏冲的表现并不是完美无缺的。
     
       对此,乔雅总是显得失望到了极点。谁都明白,如果孩子不够好,圆石城的女人就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后来,在别处,在北京,在上海,你都可以说女人总是生活在电影里、小说里、浪漫传说里。女人的身体在现实中,可是神智不在。女人爱幻想,这一点,触目可见。可是在当年的圆石城不是这样。浪漫情思,哪里都有。可是在这里,有另外一些东西,足以荡涤一切温柔与美梦。娘们儿懂什么呢?男人们总是说。女人目光短浅,斤斤计较,她们的生活也乏善可陈。关于女人,惊人的故事只有一种,就是自杀。偶有不快,隐藏的愤怒一齐爆发,则生不足惜。总是有女人上吊、卧轨,更多的则是吃了鼠药。敌敌畏也唾手可得。
     
       鸭绿江街五里就有个女人冲了六六粉服下,烧断了肠子,从此肝和肾彻底坏了。倘若性情风流,结局更是不妙。女人们的交际圈子狭小,偷人偷的总是熟人,被丈夫发现了,打得没办法,只有横下一条心,杀。像评书里说的,谋杀亲夫。下毒,没死,继之以菜刀。这就做了潘金莲了。事败,被捕,审讯,全招了。用绳子捆在卡车上,脖子上吊着一块瓦楞纸板——就是夏冲剪下一个圆形做“啪叽”的那种——通奸杀人犯某某某,打着叉,墨迹淋漓,押到广大人民群众面前。女犯尊严丧尽,涕泗横流,当场忏悔,声称恨自己。当即押赴刑场——家属要交一块钱子弹费。留下孤儿,受尽歧视。少女生活的诸般美好,一旦结了婚就告终了。女人的生活就是争吵,怨毒。
     
       男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之将死,流下两行浊泪:“这辈子,活得太委屈了!”推进焚化炉,青烟袅袅,老友垂泪:“老张啊,这辈子不容易!”厂工会送来的挽联上必有四字:克己奉公。
     
       鸭绿江街只有一个人置身事外,就是乔雅。夏原吉评价她说:“哼,在这个家就跟做客似的。”意外地,这是相当精准的观察。乔雅的生活是临时性的。她本该是个女大学生。她就像一个铁路小站上的女客,随时准备带着篮子离开,仅仅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而心绪不佳地淹留着。
     
       她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她的梦。这时候,夏冲已经把《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背到了结尾处:
     
       我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
     
       乔雅活在她的小说里。兴之所至,她也讲给两个孩子听——“至此,琼玛才豁然领悟,他就是她曾经爱过而又冤屈过的亚瑟”——平时就只是默默地读着,仿佛与世隔绝。她也活在《知音》里,一部关于蔡锷与小凤仙的电影,讲的是立志救国的将军爱上了侠义又美丽的妓女。乔雅喜欢这电影的主题歌,织毛衣时唱,踩缝纫机时唱,洗碗时唱,从“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声音凄美、婉转、多情,一直唱到“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有时在外面她也唱。她在小凤仙的浪漫故事中投射了自己的梦。她注意不到别人的眼光。她夏天穿布拉吉,春秋穿棒针毛衣,冬天系着小格子围巾,脸上、头发上总有香气。邻居们觉得她不合群,街上的孩子们听了家长的私下议论,也嘲笑她。她依然故我。并非我行我素,而是对非议一无所知,毫不察觉。有一天,一行粉笔字写到窗子下面来了,“乔亚女特务”。“亚”是错字。这样的话实在是客气得可以,夏冲还是极受震动,一段时间里看见周围的每个大孩子都觉得是写这话的嫌疑犯,满腔仇恨。这天晚上乔雅要亲他,他冷冷地拒绝了。
     
       毫无悬念地,当乔雅按照自己的梦幻去塑造儿子时,她把他变成了现实中的她的某种程度上的复制品,而不是她的理想的自我。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大约已经发生过亿万次了。
     
       他继承了她的一切弱点,而那是她自己从不曾发觉的。当她暗自垂泪之际,却意外地看到夏冲没心没肺地嬉笑着。他不专心学习算术,却试图偷偷跑出去玩。她就像一只想当金枪鱼的猫,想教它的孩子游泳,却发现它在挥动着想象中的鱼鳍爬树。这些时候,她总是大吃一惊。
     
       乔雅对此的反应是,命令夏冰不许哭叫,然后拉起窗帘,用夏冲自己钉的小板凳狠狠地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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